羡慕
万佛宗执法堂,内殿。
和光坐在堂主公案后,闭目养神。
连日周旋于坤舆界和逾疆界,坤舆界内部的事儿和界域外的麻烦一个个砸过来,已经一个月没休息。
明非领着尤小五进门,瞧见这一幕,本想退出去。
和光撑着扶手直起身子,灌了一大口灵药,沙哑着嗓子道:“开始吧。”
明非劝道:“不如多眯一会儿?”
和光摇头,“事务只会越堆越多。”
两人进殿,明非坐副手,尤小五站在下列的公案旁边。
尤小五摊开一份份公文,简略念出事项,先由堂主和光拿准大方向,副堂主明非分派具体任务,尤小五负责记录在案。
第一件是洲一。
自从洲一前往天极界,无相魔门缺少魔气来源,依靠原来流散的魔气提供弟子修炼。魔气量日日减少,总会引起弟子的注意。
根据天道院的勘测,残余的魔气还能提供弟子至少修炼三个月。不知为何,魔气的消耗量远超估计。
无相魔门的路掌门正式发出信涵询问,是抓回洲一,还是从洲九那儿继续分裂一部分当作魔气修炼源头。
听完尤小五的讲述,和光随即望向明非,还没说话,明非立即领会她的意思。
明非回道:“派去天极界的弟子还没找到洲一,这些天来连身影都没瞧见。”
和光想了想,回道:“回复路掌门,分裂洲九的难度太大。一旦寻到洲一的身影,万佛宗即刻派人过去。”
第二件是诸天和会。
战前的诸天大会,天曜大战,战后便是诸天和会。按照大战结果分派轮回名额,万界代表聚集在一起,解决曜台内部的恩怨,不要带到下一个三千年。
大战后,本该立刻召开和会。由于三界战争的影响,坤舆界、天极界、逾疆界深陷战争。更有九德界、千壑界、无波界、持允界急着瓜分逾疆界的遗产,其他附属界域满心都在站队换队。
上位界域里面,七个腾不出手来。不周界从不参加,疏狂界也没发话,其他界域没办法,不想等也得等。
明非道:“不少界域代表发讯来问,何时召开诸天和会?”
和光问道:“大多是排位上升的界域?”
明非点头,那些界域急着确定拼尽全力拿下的战利品。
和光道:“以私人身份回复他们,坤舆界眼下抽不出空,建议他们去问九德界代表或千壑界代表,把得罪人的事儿抛出去。”
按照诸天大会的情形来看,和光总感觉诸天和会还会出些大事。
第三件是万佛宗内部的事。
尤小五为难道:“洲九请求见大师姐,自您从曜台回来,他多次递交申请。先前您拒绝了几次,我便没有再说。负责镇压阵法的前辈表示,琉璃佛塔的魔气急剧动荡。刚刚,洲九递来第十九次。”
和光眼睛都没眨一下,“别管他。”
第四件是虞世南。
贺拔六野已死,殷羡已死。天极界遭受魔气肆虐,逾疆界被镇压瓜分,坤舆界的仇人只剩最后一个。
天极界的世家大族声称不知有这么一人。逾疆界的老家伙肯发天道誓,真不知他在哪儿。
尤小五道:“通缉令已经发了下去,还没传来一条可靠的情报。诸天万界这么大,很难说他会躲在哪儿。”
明非道:“传来的情报有一点值得注意,近日天极界划破虚空的频率很高,并非单独从界内往界外。”
天极界已成万界最危险的地方,按理来说只有从界内逃亡界外的才是,不应该有异界的人往天极界跑。
和光思忖片刻,望向尤小五,“你刚才提到,无相魔门魔气消失的速度超乎估计。”
尤小五点点头。
明非看着她陷入沉思的脸庞,问道:“有什么想法?”
她皱紧眉头,又摇了摇,“也许是我想多了,没有根据的瞎猜。”
她出神望着下边。明非顺着她的眼神,看向金色的地板,忽地问道:“要不要换成百花?”
执法堂内殿的陈设可以按照当任堂主的心意变换。西瓜偏好金色,整间内殿都亮堂堂的灿金。她曾说西瓜师叔审美不行,若有一日她上位,定要把金色地板换成百花。
尤小五不明缘由,疑惑看来。
明非紧紧盯住她的脸庞,就见她的瞳孔骤然缩了缩,陷入片刻的恍惚,过了一会儿才哑着声音开口。
“先这样吧,以后再说。”
连借口都找好了,明非就知道她还没走出来。
尤小五又列了许多事项,三人讨论半日才结束。
临走前,和光喊出尤小五,“帮我去泰和楼捎壶酒,再去万佛宗库房寻张古琴,定要三万年钱大业帝年间的。”
尤小五不解,“大师姐要做什么?”
和光推着轮椅出去,“去找洲九。”
半盏茶后,琉璃佛塔外。
和光让尤小五止步,古琴搁在大腿,左手提着酒壶,右手推动轮椅,缓慢前行。
到了门前,玉牌传来尤小五的急音。
【尤小五:大师姐,洲九不肯见您。】
作为罪犯,并无拒绝会面的权力。但是洲九能够化作魔气隐入满洞的黑雾,叫人看不清真身,除非渡劫期佛修强行逼迫。
以往欢喜禅弟子代表执法堂进去,洲九就用这种方式拒绝会见。
和光对着大门喊道:“我带了好酒。”
【尤小五:他还是不见。】
和光把身体往靠背一仰,放低声音道:“事不过三,我不喜欢别人拒绝我三次。”
【尤小五:他让您走。】
她轻轻笑了一声,转动轮椅,朝外推去。还没推出三尺,后方响起解阵的声音。
大门开了。
【尤小五:他好像同意了。】
和光推动车轮,进了琉璃佛塔,渡过沉沉黑雾,推到洲九惯常呆的地方,没看见他,连下棋的石盘也不知所踪。
“洲九?”塔内没有动静。
她笑道:“不肯见,何必让小五开门,浪费时间。”
满塔的黑雾缓缓流动,只有她的声音在墙壁回荡。
“可惜这壶好酒,独我自饮自酌。”
和光掀开酒壶,催动馥郁的酒香溢散开来,提起酒壶细嘴,就要直接饮。
就在这个时候,侧方的魔气动了动,斜刺里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挡住细嘴,隔开酒壶和她的嘴巴。
五指黑戒闪过暗光,直直映入她的眼睛。
洲九沉眉端详她,冷淡的脸上瞧不出情绪。和光回以笑容。
“真惨。”
洲九从她手里夺下酒壶,绕到她前方,两人中间立时化出一方石盘。
他转手便化出两枚酒杯,满倒一杯,一饮而尽。克制的脸庞没有流露丁点情绪,只有最角落的魔气餍足地颤了颤。
他斟满另一杯,推到石盘对面。
和光撑起身子,伸手要去拿。一缕魔气端起酒杯,递到她面前。
洲九又自斟一杯,淡淡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和光笑了笑,“开阵手印的事儿,还没向你道谢......”
洲九擡眸睨她一眼,唇角勾起嘲讽的笑意,顿时压下满脸的冷淡。那事儿他还没问罪,她倒好意思主动提。
迎着洲九的讽意,和光笑意不减,语气没有停顿,“特来奉上美酒一壶,古琴一张。”
洲九定定凝视她,“别来这套,连师叔的死都能拿来利用,你会特地来给本座送谢礼。”
这句话好似刺痛她,她的笑意收敛了下,极快恢复过来。
当时她哭着说师叔死了,洲九真以为破了心防,没想到她和三光一样,竟能拿在意之人的死亡当作踏脚石。正如三万年前万佛宗掌门刚刚殒落,三光就拿掌门的以身殉门激励弟子。
洲九眯缝眼睛,自然放过她片刻的失态。回想黑戒传来的话,那一声声哑音恸哭又不似假。
莫非她真为那人难受?可是若真在意,又怎能拿他做筏子。利用在意之人的死亡,真的不会难受吗?
洲九突然觉得看不透人族的情感,他又细细端详她的眼睛,从中看出紊乱不安的佛力。
“你撑不住多久了。”
和光忽略这句话,把古琴放上石盘,“你能通过某种方式获知外面的情报吧。”
洲九饮了一口,没有回这句话。
“你定不肯说出来,所以我只问你一件事,虞世南在坤舆界吗?在哪儿?”
洲九语气不咸不淡,“知道又如何?”
她直直注视,“他在哪儿?”
洲九扫过酒壶和古琴,“这点东西,太轻了吧。”
“你想要什么?”
“本座知你不会放我出去,把洲一带来,本座就告诉你虞世南的位置。”
“洲一不行,但我能放你出去。”
洲九掀开眼皮,瞅她一眼,对着她那万分认真的表情,轻轻摇头,浅酌一口,他不信。
和光解释道:“坤舆界恨的是三万年前的魔主谈瀛洲,我能保你出去,只要你打散魔气,洗去记忆,化为新的天魔。”
砰地一声。
酒杯重重掷在石盘,杯缘溢出黑雾,散为魔气,芬香的酒液流了一地。
洲九凌厉的眉峰微微皱蹙,古井不波的眼神忽然泛起一浪怒意。
和光怔住,他生气了?这还是第一次看他生出情绪。
“本座知人族看不起天魔,没想到你轻我至此!”
“什么?”她不懂。
“一面恐惧魔主谈瀛洲,一面又轻视鄙屑天魔,人族怎能这么矛盾?”
和光还是不明白,人族向来害怕天魔,那么多佛力防御阵法,那么多攻击型佛修,从来都做好万全的准备,哪儿轻视了?
洲九缓声道:“人族犯了重罪,你们会清洗他的记忆,让他一张白纸重新开始吗?”
和光摇头。
“在人族的观念看来,清掉记忆相当于抹除以往的他,还不如杀了他,下辈子再来。为何到了本座这里,你会觉得本座能同意这种做法?人族的高傲自大,体现得淋漓尽致。”
和光明白了,他在意作为谈瀛洲的前半生,确实没想到。
“冒犯了,抱歉。”
“世间万物,生灵高居首位。生来便俯瞰万物的人族,忽略自身的高贵之处,又无意识间轻视一切。”
洲九斟了一杯,好似自言自语地说。
“人族赴死之前,总是英勇无畏地说‘下个轮回见’。趟过轮回池,便能忆起无数前生往事,自然有说这句话的底气。”
不知为何,和光从洲九的话语里听出淡淡的羡慕。
“生灵,生来便有灵智,死后重入轮回,世间万物也只有生灵拥有转世的资格。”
“天魔从混沌无知的魔气开始,到了魔团才懵懵懂懂开启灵智。依靠厮杀修炼,吞噬进阶,积累记忆,堆高灵智,通过取名,把自己和其他天魔区别出来。想要让外界区分,必须化出脸庞、化作人型。”
“没能开智的魔团魔兵都差不多,一团黑不溜秋的魔气,外界分不出来,它们自己也没有独立的意识,其他天魔只会称呼它们为一号二号。不像人族,从出生起就有名字,就有独立于其他人的意识。”
“天魔死了,是真死了,化作魔气溢散,或是成为其他天魔的养料。曾经独属于他的一切,千辛万苦取的名字、积攒的记忆,荡然无存。哪怕某缕魔气重新生出灵智,也不是原来的天魔,那个天魔已经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只有生灵能说‘下个轮回见’,于天魔而言,那是遥不可及的痴妄。”
洲九斟了一杯,推向她身前的石盘。小小的酒杯水面,倒映出洲九的面容。
她端详他眉眼间的愁绪,想起档案关于谈瀛洲的描述。用兵如神,惯常以最小的损耗拿下最大的成就。
盛京沦陷那日,只围三面,也是为了避免人族拼命,想靠追捕减少魔兵的伤亡。
莫非谈瀛洲不仅重视麾下魔军的势力,也在意作为个体的每一只天魔。
洲九从她腿上抱过古琴,盘腿而坐,俯身向琴,头颅微垂,屈指挑弦,调音弹奏。
和光凝视他脸上纵情享受的笑意,忽然间想起三万年前盛京城破那日,谈瀛洲独坐高城墙头,也是这样弹琴。
化身御寺住持,混入大业帝的朝堂。伪装人族黑秋,溜进万佛宗。他这么做的目的毫无疑问都是为了攻打坤舆界,可是有许多更方便的办法,他却偏偏钟意化身人族。
忽然间,和光脑海浮现一个荒诞可笑的念头。
他不会是学着做人吧?
和光摇头想甩掉这个念头,斜眼一看洲九,又觉得他真像个人。
曜台的历史秘境,祭由人入魔。过了多年,谈瀛洲由魔化人。
这般轮回,真是惊人的可笑。
和光想着想着,笑得咳了出来。
琴音一滞,洲九擡眸望来,面色怪异,语气有些不确定,“没这么难听吧,不过生疏两万年,也不至于笑成这样。”
“不是笑你。”她连忙擡手,“很好听,继续弹吧。”
清雅的琴音缓缓流荡,满塔的黑雾忽然如泉水叮咚般有股轻盈的意味。
她又问了一遍,“你真不想出去。”
猛戾的琴音乍然射来,洲九都没瞧她一眼。
多问的一遍,或许就是人族毫无自知的自大。
宁愿在塔下苦挨万年,万年又万年,也不愿出去。仍要坚持魔主谈瀛洲的身份,或许就是作为天魔的自尊。
一曲终了。
和光问道:“虞世南......”
“你走吧。”洲九揉了揉手指,打算弹下一首。
她不再提,“下次想要什么?”
他擡首觑她,“本座不会告诉你虞世南的位置。”
“我知道。”
她转过轮椅,推着车轮,艰难前推。
这时,清风徐来,吹着车轮,缓缓往前推。出了大门,风停了。
琴音骤断,后方传来一道眼神,“焚香,本座要昆仑山下的乌沉雪香。”
她勾唇笑了笑,他还真识货。
尤小五一直等在外面。
和光道:“虞世南就在坤舆界。”
尤小五问道:“洲九说的?”他透过留影球看了里面的实景,没听到这句啊。
和光点头。
洲九没有直接言明,但他说不会告诉虞世南的位置,说明洲九清楚,也就是说虞世南就在坤舆界。
以洲九的城府,绝不会有这样的疏漏。
他故意透露给她。
和光吩咐道:“命令弟子们仔细去找。”
尤小五把任务派下去,没有离开,眼神躲闪看她,似乎有话要说。
她道:“什么事,直接说吧。”
尤小五道:“最近坤舆界有个流言,关于大师姐的。”
“什么流言。”
“他们说,您和无相魔门的少门主韩修离有了个孩子。”
她错愕惊声,“什么?”没根没据,怎么传起来的。
尤小五接着道:“那孩子就在九曲城。”
“什么!”
尤小五咂舌,“那模样,简直就是您和韩少门主的结合体。”
“什么?!”
九曲城,话本店。
自盛京成了废墟,坤舆界文艺产业最兴盛的便是大衍宗麾下的九曲城,话本连环画、各类说书人齐聚此地。
某处街角的话本店,老板坐在柜台后边,一边翻书一边看店。
这时,一名身着玄衣打扮的家伙左手捏着话本翻看,右手揣着十多本,路过柜台,大剌剌就要跨出店门。
偷东西还这么嚣张,老板赶忙喊住。
“小子,你!帐还没结呢。”
那人转过头来,那张脸吓了老板一大跳。
好家伙!坤舆界代表和光、无相魔门韩修离都是家喻户晓的人物,老板自然在各个渠道看过两人的脸。
这人,就是那两人的结合体。
和光同韩修离的脸,一人劈一半,结合两人的长处,捏在一起的脸!
老板听过那两人的孩子就在九曲城的流言,没想到流言不是流言,竟是真的,还亮到自个儿面前了。
“帐是什么?”玄衣男子疑惑看向老板,捏着话本晃了晃,“不能给我吗?”
“能给能给!”老板赶忙点头,看起来这孩子脑子不太好,原来佛修和魔修的结合不太顺利,帐单就寄给无相魔门的韩少门主好了。
老板翻过柜台,搓手问道:“那啥?能不能跟我录个留影球,我好去显摆显摆。”
“留影球是什么?”洲一睁大眼睛眨了眨。
老板费尽口舌解释好几遍,洲一才听懂。
他们脑袋凑脑袋录了一张,洲一还比了个耶。
洲一走出话本店,又四处逛了逛,停在公告栏前。
【说书%#魔修和佛修的虐爱情史##%福寿楼】
靠着仅仅认识的字,洲一勉强看懂内容,撕掉那张gg纸,打算去福寿楼听说书。
就在这个时候,街角走出一个布衣修士,停在洲一面前。
“兄台留步。”
洲一上下打量布衣修士,脸不认识,气息不熟悉,腰间拴着龟壳和铜钱,似乎是个破算命的,话本里讲这种人都是些骗子。
洲一推开他,打算继续走。
无谶忙道:“兄台不可去福寿楼!”
洲一烦躁说道:“为什么?老子就想听说书,魔修和佛修的虐爱情史!”
无谶本想说卦象显示前路大凶,卦修的直觉让他着手算了一卦,这么劝,劝不动这家伙。
于是他摸出泰和楼的gg纸,笑道:“福寿楼说书已经说到第四十回,泰和楼今日讲第一回,正适合兄台。”
洲一连忙扔掉福寿楼的gg纸,抢过泰和楼的gg纸,喜滋滋走了。
此时,福寿楼,暗室。
涅槃楼的集会,约莫五十个蒙面修士挤在室内,议论纷纷。
“派去天极界的弟子传来消息,还没找到洲一。前些日子还能瞥到庞大的身体,这几日连点影子都找不到了。”
“七权内部的消息,他们也没找到洲一的踪迹。”
“无相魔门的老家伙们急了,魔气可是魔修的根儿,最近高阶魔修都没修行,反而散出魔气供给下边的弟子。”
“魔门上层最近流传一个方案,如果短时间内抓不回洲一,不如再次分裂洲九,弄一部分魔气镇压到第九洞天。”
一墙之隔的里间。
玄衣紧袖的男子静静听着,正是和光等人苦觅已久的虞世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