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枉此生
慧可收到告急讯息,慌忙赶回嘉音寺。
方入山门,本应守候大殿的各路罗汉迦蓝鱼贯而出,面带愁容,沉默不语。
慧可心下焦急,加快脚步。
两道石壁浮雕如云烟过眼,下方的金石地砖亮得刺眼,平日走惯的通路好似蜿蜒无尽,怎么也走不到头。
终于瞥见大雄殿,不及叩门传报,擡手便撞开三门。
层层恭候的神僧们已经退下,恢弘的大殿空空荡荡,有种难以宣之于口的寂寥萧森。
菩提子正于下首,端坐蒲团,面朝上座。
一道审视威严的目光自上而来,慧可即刻放缓步伐,悄声屏息,不敢擡首。
“多年过去,还是这么莽撞。”措辞责备,语气却不带一丝呵斥。
慧可感慨望去,就见菩提佛趺坐上首,枯槁的皮肤皱纹纵横,一缕雪白眉毛深嵌其中,温和的眼神轻轻落在自己身上。
慧可在菩提子后方停下,撩开僧袍,恭敬磕头,“世尊。”
菩提子乃是世尊的亲传弟子,下一任菩提佛,不久便会继位佛门首座。慧可不好再越过菩提子,近身世尊。
面前拂来清风,一枚蒲团落在菩提子侧前方,乃是世尊的近身之位。
菩提子眉眼微动,欠身道:“请师叔就座。”
慧可应声,躬身上前,坐于世尊近侧。
菩提子手持《佛门传记》,右手执笔,朝世尊点头。
“谨听世尊生平。”
菩提佛道:“那就从最开始讲起吧。”
菩提佛提笔书写,不漏一字半句。
“本座是樵夫之子。生育不久,母亲感染风寒去世。家中无人看顾婴孩,父亲便把本座放在背筐,晨起赶集贩卖木柴,傍晚上山砍柴,每天往返,日日不断。”
“那时的镇子属于佛门麾下,每家每户诵经祷告,人们出口便是佛语。本座耳濡目染,早知佛法无边。”
“一日,父亲送柴与寺庙,住持正在广场考验诸位僧人,问了一句佛理,无人能解。恰在父亲背筐的本座,解了出来。由是,住持允我入寺,做了个小沙弥,得以日食两餐。那时,本座五岁。”
“父亲无需照看我,负担减轻许多,然天有不测风云,某日父亲不慎坠崖,寻到的时候,一身薄皮干肉尽被豺虎吞了。”
“从此,本座断绝尘缘,彻底皈依佛门。住持念我悟性绝佳,不是池中之物,他日必有造化,不便收为徒弟,推荐本座去佛门主寺。”
“升入主寺的名额何其稀少,各地分寺孜孜以求,百万僧众跃跃欲试,测心性、试悟性、考佛理......经过轮轮筛选,趟过重重难关,每年仅有一人,无数僧人年年申请,求到年逾古稀都未能进主寺。本座第一次叩门,过了。”
“那年,世尊才十五。”
慧可弯唇笑道,与有荣焉。
他永远忘不了那日的轰动,满宗的僧徒出门看望,到底是怎样的少年郎,才能有那般天资,在十五岁升入主寺。
心觉不忿的僧人不是没有,用佛理考,甘拜下风,以悟性比,心悦诚服。由此以后,佛门上下都觉得此子前途无量,将来必能成佛做祖。
那时的慧可不过是戒律院的小小弟子,平平庸庸。世尊的修为辈分虽不及他,却是他不得不仰望的存在。
菩提佛又缓缓道。
“两年后,佛门首座燃灯佛决定传承衣钵,寻找传授下一位证道成佛的僧人。‘菩提’,意为大彻大悟,明心见性。燃灯佛先定‘菩提’法号,再择弟子。”
“天下僧人趋之若鹜,无论主寺分寺,挤破脑袋,望穿秋水,都在这场竞选。”
“第一轮佛理自不必说,佛门无尽经藏,筛掉大半弟子。第二轮考验心性,第三轮考验悟性,第四轮辩经......总共八十一关,历经整整一年,留下的只有两人,本座以及当时最得人心的高僧妙尘。”
“本座和他不分高下,最后由燃灯佛亲自出题考核,谁得悟得佛理,谁就能拜入座下,得菩提法号。”
菩提佛顿住,启唇想要继续,好似枯涸般挤不出一个字,阖眼细想,往事幕幕翻涌脑海。
一连数日,彻夜未眠,他在藏经阁翻阅燃灯佛传经的记录,希冀从中找出考题的线索。
妙法在大殿悟禅,合眼数日,想要荡清心思。
妙法与他的心性悟性不相上下,若是输给妙法,他只能心服口服。
考核那日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主寺僧人悉数到场,旁观者甚众,分寺僧人、在家居士,万头攒动。
燃灯佛要求他们作上一首偈颂,以“菩提”为题,谁能悟得佛法大意,谁便能传承燃灯佛的衣钵,得授菩提法号。
广场的僧人低头深思,妙法也是。
他的心上起了一阵波澜,脑海翻上一层感悟,脱口而出。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僧人惊呼出声,细想佛理,赞叹不已。妙法摇头叹气,自愧不如。
燃灯佛微眯眼睛,面容欣慰,招手唤他上前。
佛门上下的眼神无不投来,火热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燃灯佛要收徒了。
他按捺心中的起伏,缓步上前,跪下俯身,把脖颈、头颅交到燃灯佛手下。
这时,异变突起。
改变他一生的人物出现,把他从既定的人生轨道打去岔路。
后来的无数岁月直至半截入土,他都在寻觅当时被夺走的缺失的东西。
“慢着,在下还没作。”
银杏树翻下一少年,约莫十五六岁,朱颜绿鬓,锦衣玉带。
少年几步跳过满地僧人,走到燃灯佛身前,张口吟诗。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静了许久,僧人们才醒悟过来,赞不绝口。连妙尘也唉声叹气,修佛多年,悟性竟不如尘世稚子。
伏跪在地的他感觉到燃灯佛有些犹豫,而后少年上前一步,那温暖的佛手离开他,移到少年头上。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心即佛性。汝心性明澈,他日必将成就佛果,可愿皈依佛门,拜入本座......”
后面的话,他已经听不进去了。
那首菩提诗踩着他的诗,那个少年踩着他的头,夺走本该属于他的法号,他的荣誉,他的师父!
就算他心性不如少年又如何?没有他的诗做底,这小儿作得出菩提诗。遣词造句,诗意首尾,哪个不是拿他做铺垫?
再者,这小儿根本不是佛门中人,没受过一点佛理,不在候选之内。
整整一年的筛选,八十一轮关卡,好似成了个笑话!
他跪在地上,满心满胸皆是不甘不忿,却不敢表现分毫,连双掌十指都要大大摊开,以示恭敬。
燃灯佛感慨后继有人,少年骄傲欣喜,佛门上下都在恭贺燃灯佛喜得徒弟。
只有他好像是个外人!
直至一戒律院弟子开口道破欢喜的情绪,“于理不合!”
全场安静,一双双疑惑的目光望了过来。那弟子顶着沉闷的氛围,坚持说出自己的观点。
“世尊这样做,对饮光和妙法不公平,对佛门上下所有参加的弟子都不公平。”
不少僧人暗暗点头。
燃灯佛舍不得天生佛性的少年,又要顾全大局,不得不再收一名徒弟,取法号为迦叶。
过了百万年,迦叶依然清晰记得那日的情景,每一阵冷暖切换的风、每一片变幻莫测的云、少年越过他的每一轻巧步伐、以及燃灯佛在他身上停留的短短一瞬。
思及此,他不禁笑了出来。
“本座俗名饮光,音译迦叶。师父......燃灯佛连法号都不肯为本座深想!”
断断续续的笑音在大雄殿激荡不去。
菩提子执笔的指尖捏紧了些,没想到世尊还有这样的过往,还有这样被七情六欲影响的一面。
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下笔。
慧可没想到世尊还记得他的话,不落一个字,连说话的他都记不起全部。
那时他不过是个戒律院的普通弟子,不过是秉持佛门戒律拨乱反正,不认识饮光,也没有声援饮光的心思。
后来,平平无奇的他被提拔为戒律院掌教弟子,特例调到迦叶佛座下侍奉。很多次心境难堪、修为不破、即将殒落的关头,都被迦叶佛的开导救了回来。
岁月匆匆,那些比他能力强的师兄们没他走得远,比他实力高的师叔师祖们都坐化了。他这名平平无奇的小弟子,竟然陪侍迦叶佛,一直活到最后。
一切造化,都因当年的那句“于理不合”。
那句话,让迦叶佛记了一生,把慧可保到现在。
上首递来一道目光,催促菩提子书写。
翻过一页,菩提佛继续讲述。
“拜入燃灯佛座下,那小儿菩提为长,本座次之。”
“菩提终年玩乐,游荡市井,混迹尘世。本座诵经不辍,闭关悟道,教授弟子,从不松懈。”
“饶是如此,师父挂在嘴边的仍是菩提,菩提,菩提!本座有时忍不住想,若没有那少年,师父念的会不会是迦叶?菩提本该是本座!”
菩提佛长长叹了口气,平缓心绪。
“本座先证道成佛,过去千年,菩提方才成佛。次序,依是本座居下。佛门雕像,先是菩提佛,才是迦叶佛。”
早在成就佛果前,迦叶开坛讲经、教化弟子的同时,接手戒律院,开始处理日常事务。
燃灯佛坐镇佛门,却不经手杂务,一切事项,全部交给弟子。于是,权力下移,组织混乱。
尤其是基层鱼龙混杂,不少邪修剃度皈依,借此得到佛门庇护。甚至有不通佛理、不识大字的乞丐流氓,倚佛穿衣、赖佛吃饭,做些混账勾当。
分寺结党营私,依托组织架构的混乱,主寺对此一无所知。
更可恶的是各地宗门世家,假借建立寺庙的名头,向百姓横征暴敛,中饱私囊,倒把脏水反泼给佛门。
民心亦是如此,两极分化,拜的拜,恨的恨,通晓佛理的少。
迦叶佛执掌戒律院,第一件事便是整顿全院,建构行之有效的组织,上令下行。
编写清规戒条,要求弟子规范遵守。执行考核制度,没能通过的弟子,清理出去,以此把假和尚扫地出门。
在佛门的统领下主持建造分寺,由主寺派出住持方丈,脱离地方宗门世家的掌控,尽可能发挥影响力。
由分寺传播佛法,安抚百姓,收回民心。
菩提子一一写下,平静许多,这才是他熟悉的菩提佛。这般经天纬地的菩提佛,才是不周净土熟悉的世尊。
“本座振兴佛门的时候,燃灯佛在闭关。”菩提佛笑了笑,“师父总是闭关,不闭关便是菩提回来了。”
“菩提生性浪荡,不喜羁勒。跳脱生死,却数次重入轮回,游乐人间。一走,就是数百年。”
“纵然本座为佛门鞠躬尽瘁,为信徒殚诚毕虑,他们说起本座,永远是迦叶尊者。”
“高高在上远离尘世的燃灯佛是世尊,游山玩水逍遥自得的菩提是佛尊。本座早证佛果,却被称为尊者!和护法朱槿、金翅大鹏雕一样的尊者!”
“朱槿尊者居于佛门以外,想见燃灯佛,随手化朵金莲,即可传音问候。菩提直接推门而入,打声招呼 ,便可取走燃灯佛的坐骑。”
“而本座......本座有公事请教,须得传报才可靠近大门。公务请命,师父总是准的。不过十次,有九次不得见。抱着准可,悻悻而归。”
说到这儿,菩提佛大笑出声。
“堂堂燃灯佛,赫赫世尊,除却佛性一面,还有如此人性的一面,想必芸芸众生都不敢信吧。”
“可惜人性的一面,不肯舍给本座一分一毫!”
笑声渐渐止住,仅在苍老的脸庞留下哀戚的笑意。
“纵使这样,本座依然恪尽职守,不曾僭越分毫,直至那年坐夏......”
坐夏期间,僧人们打坐静修,念经参禅,领悟佛法,叩问天道。整整一年,安居不出。
四佛二尊者悉数出席,主寺弟子尽数到场,各地分寺住持和核心弟子千里迢迢赶来。
作为佛门最大的盛会,众僧和百姓往往只看见它的重要,忽视举办协调的难度。
戒律院须得早早定下方案,联系外出云游的主寺弟子,询问能够前往的分寺弟子。列出名单,递交上去,哪些人临时无法出席,又得改。
座席位子又得规划,哪些弟子居前,哪些弟子排后。得留出一条道儿,若有弟子临时有事,从此离开不会打扰他人。
长达一年,倘若分寺有事,由谁做主。世家宗门有难,寻谁帮忙,都得在坐夏前安排妥当。
“他们只知穿戴齐整,高坐上位,哪知本座的辛劳。”
“魔气的凶耗传来,弟子们一一出走。金翅鸟终究是畜类,心里只有兽族海族,投身佛门但求庇护。莽山告急,佛门不出手,转头便走了。”
“朱槿尊者挂念故土,追根刨底质问燃灯佛,两人离开解释。”
“菩提离座,跪在世尊的莲花座前,露出一副大彻大悟、了解世尊的模样。尸弃佛动手的时候,本座反应过来了,本座能够出手阻止。”
菩提佛说到这儿,顿了顿,“可是本座没有。”
菩提子惊愕擡首,笔尖凝住,在纸上晕透深深的墨迹。
慧可微微睁大眼睛,似乎也没想到这点。
“菩提跪在那儿,本座忽然想起当年偈颂,那时本座也是那么跪着,四方僧众,无一人声援本座。此时,本座为何要帮菩提?凭什么天下好事都是他占尽!”
“所以,本座就那么坐着,眼睁睁看着佛力贯穿菩提的眉心。”
菩提佛移眼下看菩提子,“为何停笔?”
菩提子回道:“徒儿不知如何书写。”
“照实写便是,本座说得出,便是过了那道坎儿。”
菩提子应诺。
“最喜欢的徒弟死了,凶手反投魔气,燃灯佛当即宣布抵抗魔气,甚至把尊天敬道划出教规。”
“燃灯佛坐镇佛门,本座和朱槿尊者奔赴前线。那是本座第一次入世,众生相,世态炎凉,都瞧了个遍。”
“那些百姓毫无慧根,不通佛理,念佛拜佛只为抵制魔气。把佛门僧众推上前线,赢了便道慈悲为怀,输了就骂歪嘴和尚。”
“抗魔联盟的指挥使更是,只把吾等当作物什,用完便扔。本座亲赴前线,九死一生,始终得不到宗门世家的一点尊重。”
“仅仅因为佛门没在第一时间出面抗魔,那些愚民就背弃佛门,转而把申屠世家当作英雄。可笑至极,都忘了世家宗门的压迫吗?佛门可从没亏待过百姓!”
“佛门弟子被弃如敝屣,还要拯救庇护那些不知感恩的愚民,本座深觉不值!”
慧可神色平淡,不住点头。一同经历那段黑暗的岁月,他认同世尊的观点。
菩提子越写越心惊,甚至不敢擡头去瞧世尊。
“不周山之战,金鹏尊者自爆,尸弃佛归天。师父决定献祭一身佛力,荡清天魔。临死之前,托付三件事。”
“第一是菩提,当然又是他,还能有谁?那时,本座已经继承菩提的法号,师父仍不愿喊本座菩提,他心里的菩提永远只有那人!”
“师父深深凝视本座,意味不明地叹了声气。他什么都没说,可本座如何不知他的心思。留到最后的竟是本座,竟是他最不看好的弟子,师父定然在想,死在坐夏的若是本座该多好。倘若菩提在那儿,师父绝不会叹那一声气!”
“公事了结,褪去佛尊的一面,师父终于当众显露人性的那面,对朱槿,仅对朱槿!他甚至想不起还有一个徒弟在场!或许他眼里根本没本座。”
“菩提放浪形骸,外出少归。朱槿只知饮酒,恣情纵欲。唯有本座陪伴师尊座下,不离不弃。始终视佛门为第一要务,苦心竭力,劳而不怨。”
“本座自忖仁至义尽,竟不得师尊一眼。世间不公,莫此为甚!”
菩提子斜眼偷瞥,但见上座的身躯微微颤抖,一根一根白须好似紧绷耸起。
“取回菩提的舍利投入战场、送还金鹏尊者的尸体、联合众生抵抗天魔,师父遗言交代的三件事,本座一件也没做,反其道而行之。”
白须松了,铺在地面,菩提佛忽地笑了出来。
“哈,也不知游荡在天地间的师父瞧见了,作何感想?后悔当初不该叹气?抑或悔恨收我为徒?”
菩提子紧紧捏住典籍,柔软细腻的纸面仿佛变成粗糙坚硬的木板,极难书写,一个字一个字,一笔一画。
全副身心扑在字迹,不敢深思含义。
“不周山之战一过,本座便收兵回门,休养生息。正如本座预料的那般,没了佛门弟子,抗魔联盟毫无用处!前线持续崩溃,修士不断惨死,宗门世家才意识到佛门的重要性,那些愚民才明白僧人的大恩大德。”
“申屠家主亲自上门,恳求本座出手。愚夫俗子三跪九叩,乞求本座慈悲为怀。佛门慈悲的时候,他们怎不是这般嘴脸!”
“非佛法信徒,非佛门僧众,便是外道。非我信众,与本座何干?拜入佛门,本座便庇佑你们。”
“普渡众生?”菩提佛嗤笑出声,“那是旧佛门的教旨。燃灯佛一死,便是菩提佛的新佛门。”
“世间的苦难,异教徒的生死,置之度外。从此以后,佛门只渡善男信女。”
啪地一声,笔尖瘫软,在纸上印下深重的墨迹。
菩提子不敢记了。
菩提佛的话还没有完。
“又是几十万年蹉跎岁月,生灵再也挡不住天魔。当然挡不住,它们得天道庇佑,这是天谴!”
“心高气傲的朱槿终于低下头颅,还有世家宗门,兽海两族。她们求上门来,想要同本座携手划开洞天,拖一段时间,挣一线生机。拖时间没错,挣生机?大话罢了,谁都知道,一旦躲入洞天,再也没有同天魔对抗的资本。”
“那时,本座忽然想起师父的遗言。他说,‘佛门已失立派根基,今日一过,再无号令众生的权威,大势走向不可预测’。师父的话对了,不周山之战过后,佛门确是如此。”
“然而,本座发现一个重振佛门的机会。”
菩提子脑海蹦出可怕的想法,心里翻江倒海,猛地擡头,不可置信望向上座。
菩提佛神色自若,遣词用句、语气轻重却分毫不掩饰内心想法。
“佛门弟子,善男信女,凡有向佛之心,男女老少、不分仙凡,哪怕残疾无法自理,尽在本座庇护之下,这便是不周净土。”
“什么无法号令众生,什么大势不可预测,本座偏要一反其道。师父说本座无能,世人笑本座覆灭佛门,本座偏不如他们的愿!”
“若世间众生不再尊佛,那就推倒重来,新建一个人人信佛的世界。”
菩提子的心彻底跌落深渊。
不周界的缘起,并非佛门的普渡众生,也不是世尊的大慈大悲,而是菩提佛的一己之欲。
为了向已死之人证明自己,为了弥补少时的遗憾......
砰,典籍坠落在地。
菩提子无力放下右手,墨笔掉落的前一刻,被慧可抢先夺过。
慧可捡拾典籍,翻到最新一页,继续书写。
“不周净土三千世界,兆亿生灵,其他洞天全部加起来,也没有不周界多。”
“当年那些洞天只护血脉旁系,多带大能修士,以提高自身的实力。世尊带了最多的凡人,手粗缚鸡之力的老幼,无法自理的残疾病患,凡信佛门,世尊都不曾落下。”
“至于那些外道异教徒,修为如何高深莫测,实力怎么登峰造极,他们千磕万叩,世尊也不纳一人。不周净土,只容佛门信徒。”
“私心又如何?世尊还是庇护众生,不曾对不起信众。以半截身躯,半生佛力,护了他们几十万年。”
“对于不周界的生灵,世尊从不有愧。”
菩提佛剧烈咳嗽,瘦弱的身子摇摇欲坠。
菩提子急忙上前搀扶,干瘪萎缩的上肢不足一握。帮忙稳住身体,菩提子就要退下,被菩提佛拉住。
清风微起,撩开菩提佛的衣角,僧袍贴着趺坐的双腿,显露骨头的形状,下半身早无血肉。
半截身子,半生佛力,构筑不周净土的三千世界,化作佛门信众的庇护屏障。
沧桑浑浊的眸子从上望来,虚浮的气息就要耳畔,“听完本座一生,你如何想?”
在菩提子看来,世尊终其一生都在寻觅少时缺失的东西——认可
自始至终,迦叶操劳半生,为佛门呕心沥血,也不曾得到燃灯佛的认可。师尊死后,迦叶佛违背燃灯佛的遗愿,不顾一切对着干。
而燃灯佛觉得已成定局的世态,迦叶佛硬要扳倒重来。
从迦叶佛执掌佛门起,僧众的尊崇,信徒的敬仰,便是迦叶梦寐以求的认可。
菩提子摇摇头,欲要开口又叹气,诚实道:“弟子无法评价。”
理智上,他并不认同世尊的做法。作为不周净土的生灵,被世尊庇护无数轮回,他没有立场指责。
大难当头,若是寻常宗门,首座可以视若无睹、袖手旁观。可那是佛门,他是世尊!
“本座知你不认同,可本座不觉有错。不渡苍生,只渡信徒,便是本座的佛门。”
菩提佛咳嗽得半身颤抖,满是皱纹的手将将抚上嘴唇,脑袋一坠,鲜血喷了满身,白须尽红。
慧可疾步上前,跪在菩提佛面前,恳求道:“请世尊拿去贫僧的佛力!贫僧修行百万年,虽抵不上世尊,却能让世尊多活些日子。”
菩提佛推开慧可的手,摇头拒绝。
慧可退后一步,撩开衣袍,伏地磕头。
“那请世尊重入轮回,贫僧愿意始终陪伴世尊左右。”
“呵。”
菩提佛缓缓笑出声,“不必,本座心愿已了,不枉此生。”
慧可擡首,世尊心满意足的笑容映入眼帘。
漫漫一生,慧可都从没见世尊这般安宁祥和。
也是,世尊毕生所求,唯独认可。
不认可世尊的人,都被抛在洞天之外的魔域。认可世尊的人,都在世尊的庇护之下。就像慧可,因当年的一句话,安然活到现在。
如今的不周净土,三千世界,兆亿生灵,无不视世尊为救世主,无不对其顶礼膜拜。
世尊的夙愿,确实了了。此生足矣,死亦无憾。
就在这个时候,嘉音寺外响起轰鸣。
一声声喧闹传过三道门,透入大殿。
派驻卦辞界的佛修回来了。
慧可收到传讯,心觉不妙,通过玉牌质问。
【为何不经上报私自归界?】
寺外传回讯息。
【弟子们遭到围攻,对方是万界联盟,须跋尊者还未归来。】
一连串难以置信的情报,把慧可震惊在地。
没有为迦叶洗白的意思,大概是可恨之人总有可怜之处。
写到菩提法号争夺的时候,我深深带入迦叶了。那种来自上层的无法反抗的不公,真的会镌刻心底,影响一生。所以迦叶一直追求菩提的法号,想要被称作佛尊,想要被视为菩提佛。
坐夏之前,迦叶有功少过。他收取世家宗门的供奉,用以建造各地分寺,传播佛法,减少百姓香火钱而获得民心。作为交换,分寺会支持供奉的世家宗门,帮助他们对抗敌对世家。(申屠嘉儿瞧不起那个分寺住持的原因之一)
抗魔战争期间,迦叶第一次入世,看见人性,才开始变坏。他觉得不公平,付出没有回报。燃灯佛最后的叹息,把他逼到绝路。
这章是由迦叶的口吻说的,从迦叶的视角写的,他觉得大半是燃灯佛的错,看起来有点洗白的意思。那是迦叶的观点,不是作者观点,呱呱看来,迦叶的性格缺陷才是大问题(ps少时阴影真的会陪伴一生),燃灯佛亦有部分问题。迦叶小肚鸡肠,没有一点同理心。
不周山之战后,迦叶的所作所为,简直是恶心透顶。无能,自私自利。万界都成了不周界的肥料。在迦叶自己看来,他没有错,那些不知感恩的百姓不值得他救。
概括来说,迦叶是个黑化的理想主义者。
在师父师兄和众生的共同作用下,黑化了。还是理想主义者,为了认可,宁愿放弃修为和生命。
建造不周界的原因,放弃修为的原因,不是所谓的慈悲心,而是他的私欲——一个完全认可他的世界
不周净土,是一个卑劣人物的远大理想。
四佛二尊者,都有自己的缺陷。
1. 燃灯佛作为佛尊,平等对待众生。人性的那面,只留给朱槿和菩提,还是亏待了迦叶。
我不觉得这算错误,毕竟人都有私心。不过迦叶的性格缺陷,就是这样的私心造成的。
2. 菩提佛放荡形骸,众生在他心里有亲疏之别。回归大典那时提过,他喜欢和平的百姓,不喜欢暴虐的粗人。
3. 迦叶把人分为三种,不认可他的异教徒,认可他的信徒,以及有恩于他的人(慧可)
4. 尸弃佛是纯粹的天道信徒。
祭不是,祭是尸弃佛信徒
5.朱槿只是护法,没有对众生的责任。
最重视的是燃灯佛和麾下部属,接着是故乡百姓,其余众生,能救就救吧。
6. 金翅鸟不怎么在意人族,只看重海族兽族,两族间最在意龙女凤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