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菜的小菜花 作品

第238章 替罪的羔羊(1)

凌晨五点。天幕还是浓稠的墨色,只有东方天际线挣扎着透出一丝压抑的鱼肚白。省委巡视组驻宁州工作点那栋临湖小楼院门口,巨大的探照灯将门前一小片空地照得亮如白昼,刺骨的寒气混着湖面浓重的湿雾包裹着一切,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碴。

厚重的深色电动铁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卷起地上一片枯叶。一辆极其普通、甚至显得有些过时的黑色老款奥迪A6,引擎微弱的怠速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门开,周维民独自推门下来。

没有随行秘书,没有司机。他身上只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藏蓝色旧款中山装,外套也略显单薄,露在外面的手已经冻得有些发红,指节僵硬。微佝偻着腰背,步履沉重得如同拖着千斤重镣,一步步踏在冰冷刺骨的石板路上,发出单调而凝滞的“哒……哒……”声。脸上没有任何血色,眼窝深陷,浓重的黑眼圈像晕开的墨迹,嘴角绷得死紧,仿佛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一夜之间,他曾经精心保养、意气风发的面容,只剩下一片枯槁衰败的死灰。

小楼大门前站着两名人高马大、穿着普通深色夹克的特勤警卫,如同沉默的岩石。周维民在距离他们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刺目的光柱,投向二楼那扇灯火通明的窗户,疲惫的双眼在强光刺激下微微眯起,瞳孔收缩,只剩下浓重的绝望和一种被压垮般的死寂。

为首的警卫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用审视的目光锐利地扫描过他全身。周维民慢慢抬起那双被寒气冻得泛红的手,手臂因紧张或寒冷而带着微微的颤抖,主动地、缓缓地解开旧中山装外套的纽扣,再缓慢地将外套脱下,轻轻抖了两下。动作迟缓却极度配合。

“周市长,请。”警卫的声音没有起伏,做了个标准的“请进”手势。

周维民点点头,没有言语,抱着那件冰冷的外套,脚步沉重地迈上台阶。他的背影在灯光下被拉得很长,每一步都在门厅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投射出清晰摇晃的黑影,透着一股殉道者走向祭坛般的悲怆与苍凉。

二楼会议室。

中央巡视组组长李明安早已端坐主位。桌上没有任何茶水,只有一大摞摊开的文件,被一盏低瓦数的台灯光束惨白地笼罩着。房间里的暖气很足,但空气冷得像结了冰。林悦坐在李明安右手侧阴影中,如同雕像。面前摊开的一页文件上,清晰地印着一张年轻面孔——杨阳(身份证照片),其名下邓玉芬账户接收的巨额资金流向图如同毒蛇般盘踞在打印纸的网格线上,触目惊心。

“咚……咚……”脚步声由远及近,沉重而清晰,像鼓槌敲在心尖上。门被推开。

周维民走了进来。他似乎被室内骤然明亮的光线刺得有些不适,抬手挡了一下眼睛,动作迟滞。当视线适应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走到预留的椅子旁,而是直接朝着李明安和林悦的方向,向前扑走了两步,紧接着,毫无征兆地——

“噗通!”

他双膝重重砸在坚硬冰冷的实木地板上!巨大的撞击声在死寂的会议室里回荡!膝盖砸落的地方,甚至带起了一点细不可察的灰尘微末。

“李组长!林副厅长!我来认罪!”周维民的声音嘶哑破裂,像垂死野兽的悲鸣。他猛地低下头,额头砸在光滑坚硬的地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咚”的一声!再抬起来时,额头正中一片通红的压痕清晰可见,甚至有细小的毛细血管破裂渗出了星星点点的红印。他竟当众跪地叩首!

他抬起那张瞬间被巨大羞辱和悔恨冲刷得扭曲变形的脸,眼眶赤红,眼球布满血丝,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混着头顶渗出的细密冷汗,沿着憔悴凹陷的脸颊滚滚而下,滴落在他紧紧抱着胸前、几乎要嵌入怀里的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上。

“我有罪!天大的罪!贪赃枉法!滥用职权!辜负了组织的培养信任!辜负了全市人民的期望!辜负了……辜负了所有信任我的人啊!”他的声音哽咽变调,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呕心沥血挤出来。

“赵倩同志!我对不起赵倩同志!”他的喉结剧烈滚动,声音陡然拔高到凄厉的尖啸,泪水失控地奔涌,“是我!是我当年……在永诚服装厂那块地上!在云岭保护区那些项目上!被猪油蒙了心!贪图金钱!罔顾法纪!我利用手中的权力,给他们违规变更土地性质大开方便之门!压低地价!侵吞国家财产!那些签字!那些批示!都是我亲手签下的!没人逼我!没有任何人!”他猛地又低下头,额头再次狠狠砸在地板,发出沉闷的响声。

“王德发那案子!王德发是给我打掩护的!所有的钱!最终都流到我这里!”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着怀里的帆布包,如同一个绝望的信徒抱着圣物,“这里面!是我能记起来的所有交易记录!经手的老板送的现金!海外账户的明细!通过地下钱庄的洗钱路径!有些数字可能记混了记漏了,但每一张钞票都沾着血!都是脏的!我都认!全部交代!”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李明安和林悦,眼神里充满了彻底的崩溃和无助的哀求,泪水混着脸上因激动而渗出的汗水和油渍,一片狼藉。

“但是!杨阳那个孩子……杨阳……” 他刻意强调了“那个孩子”,嗓音因极度痛苦而撕裂,“他就是个……可怜的孩子啊!孤苦伶仃!命苦啊!”他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林悦面前那张印有杨阳照片的文件,“是我……是我利用了他!利用了他的身世!他的户口簿!用他账户收些‘人情往来’!是我干的!都是我这头黑了心的老狼干的!”他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撕心裂肺,“他只是……他只是个被蒙在鼓里的影子!他名字下的钱,都是我在操控!所有经他账户走的账,都是我签字、我安排、我让下面人去办的!他根本不知情!他一个在英国留学的学生娃,知道什么国家土地资金流转?!”他的眼神充满了一种扭曲的“保护欲”,“这事与他无关!所有的责任!所有的黑锅!我来背!我来扛!枪毙我!千刀万剐,都是我周维民咎由自取!求你们!放过那个可怜孩子!求求你们!”他最后一次将额头重重砸在地板上,身体剧烈地抽搐颤抖着,像一个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软体动物,瘫在冰冷的地面上,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在会议室里低低回荡。

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他沉重的抽泣和粗重的喘息声。那巨大的、不顾一切的屈辱一跪和崩溃的哭嚎,如同投下了一颗震撼弹,冲击力足以瓦解任何事先预设的防御。李明安眉头紧锁,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林悦的眼神在周维民剧烈抖动、老泪纵横的脸上停留了不到零点一秒,随即下移,精准地锁定在他胸前死死护住的那个鼓胀的帆布包,以及他那双按在包上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凸起、青筋暴跳的手——那手背上,沾着些许额角蹭破渗出的新鲜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