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墨堂 作品

第1章 鬼妻摆渡

## 鬼妻摆渡

>暴雨夜撑船,我捞起一具穿红嫁衣的女尸。

>秤砣沉入水底,尸体却浮而不沉。

>女尸手腕系着褪色的红绳,绳头竟缠在我的船桨上。

>当晚她入梦:“夫君,四十年前你欠我一场婚礼。”

>从此我夜夜撑船渡亡魂,船头永远坐着那袭红影。

>村里人说我被水鬼缠上了。

>他们不知道,那夜她冰凉的手抚过我脸时,我认出了她腕间那道疤——

>四十年前私奔溺亡的未婚妻,从未离开过这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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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疯了似的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浊黄的河面上,噼啪作响,溅起一片混沌的水雾。天幕低垂,黑沉沉地压下来,仿佛要把这方小小的渡口和河湾彻底吞没。我——魏老头,这条河上摆渡了一辈子的老船夫——攥紧湿透的蓑衣领口,费力地撑着船,勉强稳住这艘在浪头里颠簸的老渡船。船身吱嘎作响,像是随时要散架。河水浑浊得像搅了泥浆,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枯枝败叶,打着旋儿汹涌地奔流。

“这鬼天气!”我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被风雨撕扯得七零八落。河水冰冷刺骨,一股寒意顺着撑船的竹篙直往骨头缝里钻。浑浊的浪头一个接一个扑上船头,溅起的水花带着河底特有的腥腐味儿,直冲口鼻。我心里莫名地发慌,总觉得这雨下得邪性,水里似乎潜藏着什么不祥之物。

就在这时,船身猛地一震,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硬邦邦的,绝非寻常的浮木。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借着船头那盏在风雨中摇曳不定、随时可能熄灭的昏黄油灯,我眯起浑浊的老眼,竭力朝水下望去。

浑浊的水波里,一抹刺眼的、沉滞的红,幽幽地晃动。

是个人!

我心头一紧,也顾不上许多,几乎是凭着几十年的本能,探出长篙,用篙头的铁钩子,死死勾住了那团红影沉重的衣料。入手沉重异常,仿佛勾住的是一段沉在水底的铁锚。我咬紧牙关,胳膊上的青筋根根暴起,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寸一寸往上拽。水下的东西极不情愿地被拖离河床,搅起大团大团污浊的泥沙。

终于,那东西被拖出了水面,哗啦一声,重重地摔在了湿漉漉的船板上。

油灯昏黄的光,颤巍巍地照了上去。

那是一个女人。或者说,曾经是一个女人。

她身上穿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旧式红嫁衣,被河水浸泡得膨胀变形,紧紧裹在肿胀发白的躯体上,像是裹着一层惨白的裹尸布。长发如同纠结的水草,湿淋淋地糊满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肿胀变形的下巴轮廓,皮肤呈现一种令人作呕的灰白色,透着死气。她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像一截刚从烂泥塘里挖出来的朽木。

一股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的、混合着水腥和尸体腐败的恶臭,瞬间在狭小的船舱里弥漫开来。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冷汗混着冰凉的雨水,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造孽啊……”我哆嗦着嘴唇,喃喃自语。这深更半夜,暴雨倾盆,捞上来这么个东西,真是晦气冲天!得赶紧处理掉,不能让她在船上过夜!

我慌忙在船舱角落的杂物堆里翻找。记得前些日子,有个打鱼的伙计借船时落下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秤砣。水鬼找替身,最怕秤砣坠底,只要用秤砣坠着她沉入河底淤泥,她便再难作祟。

找到了!我抓起那个冰冷的铁疙瘩,触手沉甸甸的,带着一股铁锈的腥气。我扯下腰间一根捆东西用的麻绳,手忙脚乱地将秤砣牢牢绑在女尸肿胀的脚踝上。那脚踝冰冷滑腻,触感像摸到了河底的烂泥鳅,让我头皮一阵阵发麻。

“对不住了,姑娘。”我低声念叨,也不知是告慰还是给自己壮胆,“尘归尘,土归土,莫要留恋阳间路。”

绑好秤砣,我深吸一口带着浓重尸臭的空气,双手抓住女尸冰冷滑腻的手臂,拼尽全身力气,将她往船边拖去。她的身体异常沉重,比刚才拖上船时还要沉上几分。就在我准备将她推下河的刹那,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她泡得发白、微微蜷曲的手腕。

那里,赫然系着一圈东西。

一根细细的红绳,颜色早已被河水浸泡得褪尽,变得暗淡发灰,几乎与死灰色的皮肤融为一体。但最让我魂飞魄散的是,那根褪色的红绳,另一端,竟不是系在她自己手腕上,而是死死地、缠绕在了我撑船的那根老竹篙的末端!那绳结缠得异常紧密、牢固,仿佛是在水下,被某种执拗的力量,精心打上的死结。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这怎么可能?!

就在这时,一阵邪风猛地灌进船舱,吹得船头那盏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欲熄灭。昏黄的光影剧烈晃动,恰好扫过女尸那被湿发遮掩的脸部。

发丝的缝隙间,似乎……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是错觉吗?

我感到一股冰冷的、带着水腥味的视线,穿透了湿漉漉的发丝,穿透了昏黄的灯光,牢牢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嗬!”我倒抽一口冷气,浑身汗毛倒竖,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再也顾不得什么秤砣、什么忌讳!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船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具绑着铁秤砣的女尸猛地推了出去!

“噗通!”

沉重的落水声被风雨声吞没。浑浊的水面溅起一团水花,随即迅速合拢。那抹刺眼的红,连同那锈迹斑斑的秤砣,瞬间消失在漆黑的河水中,连个涟漪都没留下。

河面恢复了汹涌,只有暴雨还在疯狂抽打着水面和船篷。我瘫坐在湿透的船板上,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冷,刺骨的冷,比河水还要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冻得我牙齿都在打颤。我死死盯着女尸消失的那片水面,浑浊的河水翻滚着,什么也看不见。那根缠绕在竹篙末端的褪色红绳,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无声地垂挂着,提醒着我刚才的一切并非噩梦。

我猛地扑过去,双手哆嗦着去解那该死的绳结。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那结打得异常古怪,越急越解不开。冰冷的河水顺着竹篙流下,浸湿了我的手,那感觉,竟和触碰女尸时一模一样。

“滚开!给我滚开!”我嘶哑地低吼着,指甲抠得生疼,终于,“啪”一声轻响,红绳断裂了。我像扔掉一块烧红的烙铁,一把将断裂的红绳连同那截竹篙狠狠抛入翻腾的河水里。

做完这一切,我精疲力竭,整个人虚脱般靠在冰冷的船舷上。雨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重了,丝丝缕缕钻进湿透的棉袄,冷得人骨髓都在发抖。我蜷缩在小小的船舱角落,听着外面单调的风雨声和河水拍打船身的哗哗声,眼皮越来越沉。极度的疲惫和惊吓像两座大山压下来,意识终于支撑不住,滑入了无边的黑暗。

……

恍惚间,好像有风拂过脸颊。

不是外面那狂暴的河风,而是一股阴冷的、带着浓重水腥气的风。它吹得人灵魂都在发颤。

我费力地睁开眼。

不是我的船舱。

四周一片死寂的漆黑,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脚下空荡荡的,没有船板的踏实感,只有一种悬浮在无尽虚空中的飘忽。绝对的寂静,连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都消失了,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空茫。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勒得我无法呼吸。我想喊,喉咙却像被淤泥堵死,发不出半点声音。

就在这时,那寂静被打破了。

一点微弱的、摇曳的光,毫无征兆地在我前方亮起。昏黄,朦胧,像极了船头那盏油灯,却更小,更飘忽不定。它悬浮在黑暗中,如同鬼火。

灯光摇曳的光晕里,慢慢显出一个轮廓。

一身湿淋淋的红。

正是那件被河水泡得发胀、颜色污浊的旧式嫁衣。它就那么突兀地悬停在黑暗里,离我不过数尺之遥。没有脸,或者说,被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笼罩着,根本看不清面目。只有那身湿透的红衣,在昏黄灯影下,诡异地飘荡。

一股冰冷刺骨的湿意,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仿佛整个黑暗空间都浸在冰冷的河水中。

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巨大的恐惧像冰锥刺穿了我,想逃,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分毫。

一个声音响起了。

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更像是直接钻进我的脑子里,冰冷、空洞,带着水波荡漾的回响,每一个字都敲打着我的神经:

“夫君……”

那声音幽幽地,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哀怨和穿透时光的冰冷。

“四十年了……”

“你欠我的……”

“那场婚礼……”

“该……圆房了……”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太阳穴。四十年前……婚礼……圆房……这几个词在我混乱的脑子里疯狂撞击、炸裂!一些早已被漫长岁月掩埋、尘封在最深处的记忆碎片,猛地被这股阴冷的力量撬开了一道缝隙!

就在我头痛欲裂、意识几乎要被这冰冷的呓语撕碎时,那悬在红衣前的昏黄光晕,骤然熄灭!

绝对的黑暗和死寂再次吞噬一切。

然而,一股更具体、更无法逃避的触感,猛地攫住了我!

一只冰冷的手!

湿漉漉,滑腻腻,带着河底淤泥的腥气和尸体特有的僵冷,毫无征兆地、轻轻地抚上了我的脸颊!

那触感真实得可怕!冰冷刺骨,瞬间冻结了我半边脸的血脉!

“呃——!”我终于爆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身体像被滚水烫到般猛地弹起!

“砰!”

后脑勺重重撞在坚硬的船舱顶棚上,剧痛让我眼前金星乱冒,却也瞬间驱散了那无边的梦魇。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像小溪一样从额头、后背涔涔而下,瞬间浸透了本就湿冷的内衣,带来一阵阵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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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舱里一片漆黑,船头那盏油灯不知何时已经彻底熄灭。外面依旧是哗哗的雨声和河水涌动的声音,但此刻听来,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诡异。脸颊上,那冰冷湿滑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烙在皮肤上。

“四十年前……婚礼……圆房……”那空洞冰冷的声音,依旧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挥之不去。

我颤抖着伸出手,摸索着找到火镰和火石。黑暗中,火石撞击的“嚓嚓”声显得格外刺耳,每一次撞击都溅起几点微弱的火星,映亮我因恐惧而扭曲的脸。试了好几次,微弱的火苗才终于艰难地舔舐上油灯的灯芯,昏黄的光晕再次在小小的船舱里弥漫开来,驱散了浓稠的黑暗,却驱不散我心底那彻骨的寒意。

灯光亮起的一刹那,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船尾角落——那个不久前摆放女尸的地方。

船板上,空空如也。

只有一小摊浑浊的水迹,在昏黄的灯光下幽幽地反着光,无声地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全是虚幻。水迹的边缘,似乎还残留着几缕极细的、湿漉漉的黑色发丝……

一股更深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了上来。

那一夜的后半段,我再也没有合眼。抱着膝盖缩在船舱最干燥的角落,油灯彻夜点着,昏黄的光晕是我唯一的屏障,抵挡着舱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舱内无处不在的冰冷水腥气。我死死盯着那摊水迹,盯着那几缕湿发,耳朵竖得比兔子还尖,捕捉着风雨声之外的任何一丝异响。每一次稍大的浪头拍打船身,都让我惊跳起来,仿佛那具湿淋淋的红衣随时会再次破水而出。

天,是在我神经绷紧到几乎断裂时,才一点点、极其不情愿地亮起来的。雨停了,但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依然低低地压着河面,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一股挥之不去的、源自河底的腥腐味道,比暴雨前更加刺鼻。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将船撑回了渡口。双脚一踏上坚实的泥地,双腿便是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冰冷的恐惧感并未随着阳光(尽管微弱)的到来而消散,反而像那河水的湿气一样,深深浸入了骨髓,让我浑身发冷,手脚冰凉。

村里的闲汉赵麻子正叼着旱烟袋,蹲在渡口歪脖子柳树下,眯着眼看河里浑浊的浪头。见我脸色惨白,魂不守舍地拴船,他咧开一嘴黄牙,嘿嘿笑了两声:“哟,老魏头,咋啦?撞见水打棒了?瞧你这脸,比那水鬼还白!”

水打棒……当地人对水漂子、浮尸的俗称。这个词像根针,狠狠扎在我敏感的神经上。我猛地一哆嗦,拴船缆的手僵在半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赵麻子看我反应不对,脸上的嬉笑也收了几分,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真撞上了?在哪片儿?男的女的?”他浑浊的小眼睛里闪烁着猎奇的光。

我嘴唇哆嗦着,喉咙干得发紧,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穿红的……女的……”

“穿红?!”赵麻子倒抽一口凉气,旱烟袋都差点掉了,“我的老天爷!老魏头,你这可是摊上大事儿了!淹死鬼本就凶,这穿红淹死的,怨气冲天,那是顶顶凶的厉鬼啊!她缠上你了吧?是不是?”他紧张地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笃定的神秘,“听我一句劝,赶紧的,去镇上找王瞎子,他那符箓灵验!再晚,怕是你这身老骨头,就得去给那红煞填河底了!”

王瞎子……镇上那个据说有点道行的阴阳先生。赵麻子的话像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了我心底最后一点侥幸。那冰冷的触感,那挥之不去的红绳,那梦中索命的低语……不是缠上我,还能是什么?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得更紧了。

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那间临河而建的、低矮潮湿的老屋。我胡乱扒了几口冷饭,味同嚼蜡。赵麻子的话在脑子里嗡嗡作响。“厉鬼”、“红煞”、“填河底”……每一个词都带着冰冷的钩子,撕扯着我的神经。那袭湿透的红衣,那冰冷的触摸,那“四十年”的低语……它们不再是模糊的噩梦碎片,而是带着刺骨寒意的真实,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我得去找王瞎子!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遏制。我翻出压在箱底、积攒了好久的几块银元,揣进怀里。那冰冷的金属触感贴着皮肉,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踏实感。锁上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我几乎是跑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了通往十里外青石镇的小路。泥泞的路面粘着鞋底,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王瞎子的铺子藏在青石镇一条最幽深、最狭窄的巷子尽头。门口挂着一块油腻发黑的破布帘子,上面用褪色的朱砂歪歪扭扭画着个八卦图案,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陈腐和诡异。撩开帘子进去,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劣质香烛、草药和某种动物腥臊的怪味扑面而来,熏得人直皱眉头。光线昏暗,只有神龛前点着两盏如豆的长明灯,映照着墙壁上贴着的、画满扭曲符咒的黄纸,影影绰绰,鬼气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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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瞎子本人就盘腿坐在一张破草席上。他其实不瞎,只是眼白多,眼珠小,看人时喜欢翻着眼白向上瞟,显得格外阴森。他穿着件辨不出原色的油腻道袍,枯瘦得像根老竹竿。

“魏老头?”他翻着白眼,朝我站的方向“瞟”了一眼,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一股子死气和水腥味……啧,撞上‘红煞’了吧?水里的?”

他一句话就点破,让我心头一紧,腿肚子直发软,差点当场跪下。

“王……王先生!救命啊!”我扑到他的破草席前,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把昨晚捞到红衣女尸、红绳缠篙、秤砣沉不了、还有那索命的噩梦……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说到那女鬼冰凉的手抚过脸颊时,我控制不住地浑身筛糠般抖起来,仿佛那刺骨的寒意此刻又贴了上来。

王瞎子一直没说话,只是翻着白眼“听”着,枯瘦的手指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山羊胡。等我抖抖索索说完,把怀里焐热的几块银元掏出来,颤抖着放到他面前的破木桌上时,他才慢悠悠地伸出鸡爪般的手,将银元拢到自己怀里。

“唉……”他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昏暗的屋子里回荡,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沉重,“冤有头,债有主。这穿红赴死的女鬼,怨气凝结成煞,最是难缠。她既认定你,便是前世今生的孽债未清,躲是躲不掉的。”

他的话像一把重锤,砸得我眼前发黑。

“那……那怎么办?先生救我!”我急切地抓住他的袍角。

王瞎子摸索着,从身后一个脏兮兮的布袋里掏出几张黄纸符箓。那纸符颜色暗沉,上面的朱砂符文歪歪扭扭,透着一股邪气。他又摸出小半截蜡烛,那蜡烛颜色蜡黄,散发着一股怪异的腥味。

“拿着。”他把符箓和蜡烛塞到我手里。符箓入手冰凉,蜡烛则滑腻腻的。“这‘锁魂符’,回去后,在你床脚四角各贴一张,头朝下贴!记住了,头朝下!能锁住她一时,让她近不得你身。这半截‘沉阴烛’,你贴身藏着,莫要离身。这烛芯里掺了黑狗心头血和百年坟头土,能压一压你身上的阴气,让那东西不敢轻易上身。”

他顿了顿,翻着白眼,用那嘶哑的声音加重了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

“至于那‘圆房’的话……你切记!万万不可应承!无论她梦里如何纠缠,如何哭求,你一个字都不能应!一旦应了,阴阳交契,魂魄相缠,你就再也不是活人,生生世世都得困在河里,给她当个‘鬼新郎’!明白吗?!”

“鬼新郎”三个字,像三根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我捏着那冰凉的符箓和滑腻的蜡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整个人如坠冰窟。

回到我那孤零零的河畔小屋,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是惨淡的橘红色,无力地涂抹在浑浊的河面上,非但没有暖意,反而衬得河水更加阴沉,像一河凝固的血。我按照王瞎子的吩咐,战战兢兢地将那四张“锁魂符”头朝下,贴在了破木床的四个床脚。黄纸符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鬼气森森。那半截“沉阴烛”,则被我紧紧捂在怀里,紧贴着心口,那滑腻冰冷的触感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像揣着一块冰。

做完这一切,我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墙。极度的疲惫和恐惧像两座大山压下来。怀里的蜡烛散发着那股怪异的腥气,混合着符箓上劣质朱砂的味道,熏得我头昏脑涨。眼皮越来越沉,意识如同沉入粘稠的泥沼,一点点滑向黑暗的深渊。

……

又是那股熟悉的、带着浓重水腥气的阴风。

冰冷,粘腻,吹拂在脸上。

我猛地“睁开眼”。

依旧是那片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粘稠黑暗。脚下空悬,无处着力。

唯一的光源,还是那一点昏黄摇曳、如同鬼火般的油灯。灯光微弱的光晕里,那身湿透的、沉滞的旧红嫁衣,如同一个不散的幽魂,再次悬停在那里。

黑暗笼罩着“她”的面容,只有那身刺眼的红,在昏黄中无声地诉说着无尽的怨毒和冰冷。

“夫君……”

那直接钻入脑髓的、空洞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水波的回响,比上次更加清晰,更加执着。

“时辰……到了……”

“拜堂……”

“圆房……”

“来……”

随着最后一个“来”字落下,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从那红衣的方向传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冰冷滑腻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魂魄,要将我拖拽过去!我惊恐地挣扎,意念中拼命嘶吼,但身体(或者说意识体)却像狂风中的落叶,完全不受控制地向那点昏黄的灯光、那袭湿透的红衣飘去!

那身红衣越来越近,浓重的水腥味和尸体的腐冷气息几乎将我淹没。红衣前那片笼罩面部的黑暗,仿佛在蠕动、在凝视,带着一种吞噬一切的贪婪。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冻结我的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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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灵魂深处发出无声的呐喊。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地想起王瞎子的警告!那半截蜡烛!沉阴烛!

意念疯狂地集中在胸口!那里,似乎真的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不,不是暖意,是一种沉重的、带着土腥和血腥的怪异气息,猛地从心口爆发出来!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挡在了我和那袭红衣之间!

那股强大的吸力骤然一滞!

昏黄灯光下,那袭红衣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笼罩面部的黑暗里,仿佛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带着惊怒和忌惮的嘶声。

“呃啊——!”

我拼尽最后一点意识,猛地向“后”挣脱!如同溺水之人冲破水面,巨大的窒息感瞬间消失!

“呼!呼!呼!”

我再次从冰冷的泥地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浑身被冷汗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火辣辣地疼。怀里的半截“沉阴烛”滑落出来,掉在泥地上,颜色似乎更加暗沉了,那股腥气也淡了些许。

有用!王瞎子的东西真的有用!它挡住了!我捡起那半截蜡烛,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死死攥在手心,冰凉的蜡体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然而,那红衣的冰冷、那吸力的恐怖、还有黑暗中那一声忌惮的嘶声……依旧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这只是暂时挡住了,她绝不会罢休!下一次呢?这蜡烛还能挡多久?

恐惧并未消失,反而因为这一次短暂的交锋,变得更加具体、更加深入骨髓。我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望着窗外那轮在厚重云层里时隐时现、惨淡昏黄的月亮,一夜无眠。

日子,就在这种极度的恐惧和提心吊胆中,一天天滑过,沉重而缓慢。白天,我强撑着精神去渡口摆渡,但魂不守舍,撑船的手时常发抖,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瞟向浑浊的河面,生怕下一刻就有什么东西浮上来。河水的腥气似乎比以前更重了,那味道钻进鼻孔,总能让我瞬间想起那具肿胀的红衣女尸和梦中那刺骨的冰冷。

村里关于我的风言风语也渐渐多了起来。赵麻子那张破嘴添油加醋,很快,“老魏头被穿红的水鬼缠上了”的消息就传遍了小小的村落。人们看我的眼神变了,不再是看那个老实巴交的摆渡人,而是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怜悯和疏离的复杂情绪。当我撑船靠近岸边时,等船的人会下意识地退开几步,仿佛我身上带着不洁的瘟疫。窃窃私语声如同细小的毒蛇,钻进我的耳朵:

“看,就是他,魏老头……”

“听说那红衣水鬼夜夜找他……”

“晦气!离他远点,别沾上……”

“王瞎子的符也不顶用?怕是命不久矣喽……”

这些议论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但我无力辩解,也无心辩解。巨大的恐惧像一层厚厚的茧,将我紧紧包裹,与外界隔绝。我变得更加沉默,更加阴郁,整天佝偻着背,眼神浑浊,如同行尸走肉。

只有夜晚回到我那孤零零的河边小屋时,恐惧才达到顶点。我严格按照王瞎子的嘱咐,每晚入睡前,都要仔细检查床脚四张头朝下的“锁魂符”是否还在。那半截“沉阴烛”更是片刻不离身,睡觉时也紧紧攥在手里,蜡体都快被我手心的汗浸软了。然而,那梦魇并未停止。虽然有了沉阴烛的微弱庇护,那强大的吸力没有再直接出现,但那身湿透的红衣,那点昏黄的鬼灯,却夜夜准时出现在那片粘稠的黑暗里。

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悬停在那里,被黑暗笼罩的面部“望”着我。但那无声的凝视,比任何索命的低语都更加恐怖。那是一种极致的怨毒和冰冷的执着,像无数根无形的针,穿透沉阴烛那薄弱的屏障,刺入我的灵魂。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里的恨意、不甘,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跨越了漫长时光的……悲伤?

每当这时,我攥着沉阴烛的手就会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冷汗浸透全身。我就这样在极度的恐惧中煎熬着,与那黑暗中的红衣对峙着,直到精疲力竭,或者被窗外的鸡鸣声惊醒。

我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眼窝深陷,颧骨凸出,脸色蜡黄中透着灰败。走路摇摇晃晃,一阵稍大的河风都能把我吹个趔趄。每一次撑船都耗尽我全部的力气,仿佛那船篙有千斤重。我知道,再这样下去,不等那红衣女鬼索命,我自己就要油尽灯枯了。

这天傍晚,我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勉强把船撑回渡口。夕阳只剩下最后一丝惨淡的血红,挂在对岸光秃秃的树梢上。拴好船,我连走回家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扶着岸边那棵歪脖子老柳树,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老魏头?”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迟疑。

我喘着气,费力地抬起头。是村里的李瘸子,他比我年长几岁,年轻时也在河上讨过生活,后来摔断了腿,就靠编竹篓为生。他拄着拐杖,沟壑纵横的脸上带着担忧,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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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身子……唉,”他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里有同情,也有欲言又止的复杂,“听老哥一句,那河……别再靠了。水里的东西,沾上了,甩不脱的。”

我苦笑着摇摇头,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不……不靠河……我吃什么……”

李瘸子沉默了一下,拄着拐杖往前挪了两步,靠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神秘:“老魏,咱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了,有些话,本不该说……但看你这样……哥问你,”他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像是要看进我灵魂深处,“四十年前……差不多也是这时候吧?天快冷下来了……咱们村,是不是有个姑娘……姓柳的?叫……柳莺儿的?她……”

柳莺儿!

这个名字,像一道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毫无征兆地、狠狠地劈进了我的脑海!

轰——!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深埋在记忆最底层、被刻意遗忘了几十年、早已蒙上厚厚尘埃的往事,被这个名字猛地掀开!那些尘封的画面、声音、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冰冷刺骨的河水,汹涌地冲垮了我所有的防线!

四十年前……那个同样秋意萧瑟的傍晚……

也是在这渡口,这棵歪脖子老柳树下……

“魏大哥!”少女清脆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决绝,她穿着一身半旧的碎花布衫,臂弯里挎着个小包袱,清秀的脸上满是泪痕,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抓着我的胳膊,“带我走!求求你!今晚就走!我爹收了镇上周屠户的彩礼,要把我嫁过去填房!那是个能当我爹的老混蛋啊!我不去!死也不去!”

年轻的魏长根,心被那泪水和决绝灼烧着,又痛又慌。他何尝不想带她走?可……“莺儿,别急,别急!私奔……这是大事!容我再想想办法!我去跟你爹说说,去求求族长……”

“没用的!他们只看中周家的钱!”柳莺儿哭喊着,绝望地摇头,手腕上那道浅浅的、被柴刀划伤的旧疤在夕阳下格外刺眼,“他们不会听你的!魏大哥,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要娶我的!你忘了吗?就在这柳树下,你说等攒够了钱就……”她泣不成声,瘦弱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我没忘!莺儿,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魏长根又急又痛,一把抓住她冰凉的手,那手腕上的旧疤硌着他的掌心,“可……可私奔,我们往哪跑?身无分文,能跑多远?被抓回来,你就完了!我也……”

“我不怕!”柳莺儿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只要跟你在一起,讨饭、饿死、淹死……我都不怕!今晚!就今晚子时!我在这里等你!你不来……”她盯着魏长根的眼睛,一字一句,带着泣血的绝望,“我就从这渡口跳下去!让这河水给我当嫁衣!魏长根,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她说完,猛地挣脱他的手,转身就跑,瘦小的身影踉跄着,很快消失在通往村子的泥路尽头。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落在她奔跑的背影上,像一道流血的伤口。

年轻的魏长根,如同被钉在了原地。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对私奔后未知命运的恐惧,对家族惩罚的恐惧,对贫穷的恐惧……像沉重的巨石,压垮了他心中刚刚燃起的勇气之火。那一声“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让他浑身冰凉。

那天晚上,他没有去。

他像个懦夫一样,蜷缩在自己破败的屋子里,用被子蒙着头,听着窗外呼啸的秋风,像无数冤魂在哭嚎。他不敢听,不敢想。

第二天清晨,噩耗传来。

柳莺儿……投河了。

尸体在下游几里外的回水湾被找到,捞上来时,已经泡得不成样子。人们说,她身上穿的,就是那件半旧的碎花布衫……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四十年的时光在瞬间崩塌!所有的细节,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情感——柳莺儿手腕上那道细长的、因为帮他砍柴而不小心被柴刀划伤的旧疤,她投河前那绝望而执拗的眼神,她说的每一个字,尤其是那句泣血的“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如同冰冷的河水倒灌,瞬间将我淹没!

“呃啊——!”

我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极度痛苦和悔恨的哀嚎,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顺着粗糙的柳树干,软软地滑倒在地。心脏像是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痛得我蜷缩起来,浑身剧烈地抽搐。滚烫的泪水,混着鼻涕和口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糊满了沟壑纵横的老脸。

李瘸子吓了一跳,慌忙想扶我:“老魏!老魏!你怎么了?!”

“莺儿……莺儿啊……!”我死死捂住胸口,仿佛那里破了个大洞,冰冷的河水和滚烫的悔恨正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是我……是我害了你啊……是我……负了你……我该死!我真该死啊!”

四十年的麻木,四十年的逃避,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蛇,噬咬着我的五脏六腑。原来,那缠上我的,不是什么陌生的“红煞”,不是什么找替身的“水打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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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莺儿!

是我魏长根,亲手辜负、亲手逼死的柳莺儿!

她穿着嫁衣沉入冰冷的河底,在黑暗和怨恨中浸泡了整整四十年!她从未离开过这条河!她等了我四十年!那红绳,那秤砣,那梦中的索命低语……根本不是什么厉鬼缠身,那是她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泣血的控诉和执念的呼唤!

“夫君……四十年前你欠我一场婚礼……”

“时辰……到了……”

“拜堂……”

“圆房……”

梦中那冰冷空洞的声音,此刻在我耳边无比清晰地回响起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滔天的怨气和无尽的悲凉,像冰冷的河水灌进我的耳朵,冻僵了我的灵魂。

“啊——!”我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野兽般的嘶嚎,指甲深深抠进泥土里。巨大的痛苦和悔恨几乎将我撕裂。我辜负了她活着时的情意,更在死后,将她视为索命的恶鬼,用秤砣坠她,用符箓镇她,用沉阴烛挡她……

我真不是人!

李瘸子看着我癫狂痛苦的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默默离开了。歪脖子老柳树下,只剩下我一个人,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在深秋的暮色里,哭得肝肠寸断,如同一个失去了所有的孤魂野鬼。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再次泼洒下来,沉沉地笼罩了孤零零的河畔小屋。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那轮惨淡的残月,吝啬地透进几缕微弱的光,勉强勾勒出破败家具模糊的轮廓。

我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墙,一动不动。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绝望和一片死寂的麻木,沉沉地压在心头。悔恨像毒藤,缠绕着每一寸神经,勒得我无法呼吸。怀里那半截“沉阴烛”,此刻显得无比可笑,像一个拙劣的讽刺。我把它掏出来,看也没看,随手扔在了墙角黑暗里。

莺儿……我的莺儿……

是我负了你。活该我受这四十年的煎熬,活该我夜夜被恐惧啃噬。你就在这河里等了我四十年……那冰冷的河水……那无边的黑暗……那蚀骨的怨恨……该有多苦?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和豁出去的冲动,如同冰冷的火焰,在我死寂的心底猛地燃起。

我扶着土墙,挣扎着站起来。双腿虚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我踉跄着走到屋角,那里堆放着一些落满灰尘的杂物。我发疯似的翻找着,手指被不知什么东西划破也浑然不觉。终于,我摸到了那件东西——

一件叠得整整齐齐、却早已褪色发白、边缘甚至有些朽烂的……旧式男装长衫。

这是我爹留下的,也是当年……我准备娶她时,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新”衣服。我曾无数次幻想过,穿着它,掀开莺儿的红盖头……

我颤抖着手,脱下身上那件沾满汗臭和鱼腥的破旧棉袄,换上了这件冰凉、带着浓重霉味的长衫。布料粗糙地摩擦着皮肤,带着岁月的冰冷和尘埃的气息。我走到那面早已模糊不清的破水盆前,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看着水盆里那个模糊的倒影——一个穿着不合时宜的旧长衫、形销骨立、如同鬼魅般的老头。

我咧开嘴,对着那模糊的影子,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够了。

我转身,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出小屋。深秋的夜风冰冷刺骨,瞬间穿透了单薄的长衫,但我感觉不到冷。我的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不远处那在黑暗中静静流淌的大河。河水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微光,像一条巨大的、蛰伏的黑色蟒蛇。

渡口,我那艘破旧的老渡船,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如同垂死老人的叹息。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渡口。河风吹乱了花白的头发,吹得那件不合身的长衫猎猎作响。河水的腥气扑面而来,这一次,我不再感到恐惧和恶心,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这腥气里,有莺儿的味道。

走到船边,我解开缆绳,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然后,我拿起搁在船头的那根被河水浸得发黑的老竹篙,一步,踏上了摇晃的船板。

船身微微一沉。我站在船头,面对着幽深漆黑的河面。冰冷的夜风灌满长衫,吹得我身体微微摇晃。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水腥和腐烂气息的空气直入肺腑,冰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然后,我抬起头,对着空无一人的、黑沉沉的河面,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一字一句地喊道:

“莺儿——!”

声音在寂静的河面上传开,带着无尽的悲怆和迟来了四十年的呼唤,瞬间被黑暗和风声吞噬。

“我……魏长根……来了!”

喊完这一句,仿佛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我拄着竹篙,剧烈地喘息着。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前方的河面,等待着……或者说,迎接着那必然到来的结局。

死寂。

只有风声,水声,船板吱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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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仿佛凝固了。

就在我几乎以为那呼唤也石沉大海时——

船身,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向下一沉。

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沉重的东西,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船尾。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骨头!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又在瞬间冻结!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扭过头去。

惨淡的月光,如同冰冷的银霜,悄然洒落在船尾。

那里,不再是空无一物。

一个身影,静静地坐在船尾的阴影里。

一身湿透的、沉滞的、仿佛永远也干不了的旧式红嫁衣。长发如同浓密的海藻,湿漉漉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肿胀变形的下巴轮廓,在月光下泛着死灰的冷光。浓重的水腥味和尸体特有的腐冷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小小的船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浓烈。

她来了。

她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坐着,如同这艘船上一块生了根的红锈。没有梦魇中那点昏黄的鬼灯,只有冰冷的月光勾勒出那身刺眼的红和死寂的轮廓。黑暗依旧笼罩着她的面容,但那无形的、冰冷的视线,却如同实质般穿透黑暗,牢牢地钉在我的背上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再次淹没了我!那是面对死亡、面对未知、面对超自然存在的本能恐惧!我握着竹篙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关节捏得发白,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那件旧长衫。

然而,就在这灭顶的恐惧之中,另一种更强烈、更汹涌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恐惧的堤坝!

悔恨!铺天盖地的悔恨!像无数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扎进我的心脏,痛得我几乎弯下腰去!

四十年!整整四十年!她就在这冰冷的河底,在无边的黑暗和怨恨中等待!而我……这个懦夫……这个负心人……

“莺儿……”我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和深入骨髓的痛楚。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砸在脚下的船板上。

巨大的悲痛和悔恨压垮了我。我再也站立不住,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潮湿的船板上,朝着船尾那袭沉默的红影。

“莺儿……是我……是我负了你啊!”我嘶哑地哭喊着,额头重重地磕在粗糙的船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是我魏长根不是人!是我胆小!是我懦弱!是我害了你!让你在这冰冷的河里……苦等了四十年!我该死!我真该死啊!”

悔恨的哭嚎在寂静的河面上回荡,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我像个无助的孩子,蜷缩在船头,额头抵着冰冷的船板,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泣不成声。四十年的痛苦、逃避、麻木,在这一刻化为汹涌的泪水和锥心刺骨的忏悔。

船尾,那袭湿透的红嫁衣,依旧无声无息地坐着。冰冷的月光勾勒着她沉默的轮廓。没有回应,没有靠近,只有那浓得化不开的水腥味和死寂的冰冷,弥漫在空气中。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完全嘶哑,眼泪几乎流干,只剩下身体一阵阵无力的抽搐。我抬起头,脸上沾满了泥水、泪水和鼻涕,狼狈不堪。我望着船尾那沉默的红影,眼神却不再有之前的恐惧,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我撑着冰冷的竹篙,艰难地站起身。膝盖因为久跪而麻木刺痛。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污秽,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水腥和死亡气息的冰冷空气。

然后,我转过身,背对着船尾那袭红影,将手中的老竹篙,稳稳地、深深地,插入了浑浊的河水之中。

竹篙搅动水流,发出哗啦的轻响。

我撑着篙,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船缓缓撑离了渡口。破旧的船头,分开幽暗的水面,无声地滑向河流中央,滑向那未知的、永恒的黑暗深处。

惨淡的月光下,浑浊的河水泛着幽冷的微光。

老旧的渡船,船头,一个穿着不合时宜旧长衫、形销骨立的枯槁老头,沉默地撑着篙。

船尾,那袭湿透的、沉滞的旧红嫁衣,无声地端坐着,如同船的一部分,融入了浓重的夜色。

船,在寂静中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个声音,轻轻地、仿佛带着水汽的氤氲,在我身后响起。不再是梦中那空洞冰冷的索命低语,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洪流的……幽冷叹息:

“夫君……”

“开船了……”

声音落下,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带着河水的滑腻,搭上了我撑篙的、同样冰冷的手背。

那触感,真实得刺骨。

我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又缓缓地松弛下来。一股冰冷的、仿佛来自河底最深处的寒意,顺着那接触的地方,瞬间流遍了我的全身。

我没有回头。

只是握紧了手中那根湿滑的老竹篙,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浑浊的老眼望着前方黑沉沉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河道。

然后,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哑地、清晰地回应道,声音在寂静的河面上荡开:

“哎……”

“娘子……坐稳了……”

“开船……啰……”

竹篙再次深深插入冰冷的河水,搅动起无声的漩涡。

老旧的渡船,载着一袭褪色的长衫,一袭湿透的旧红,缓缓地、坚定不移地,驶入了大雾弥漫的、永恒的河道深处。

惨淡的月光下,只留下一道幽暗的水痕,很快,便被奔腾的浊流无声地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