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捉虫)

第 40 章(捉虫)

王掌柜应声看过来,瞧见是姜芸,一瞬间吓得七窍生烟,两股战战。

“完了完了,先前在夫人面前谎报分成的事儿怕是暴露了,如今夫人叫他来难道是要同他算账的?这下可怎么办才好哇……”

这般想着,一向精明的他竟没发觉林夫人脸上并没有什么怒色。

见他不作声,反而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林夫人秀眉微蹙。

她看了姜芸一眼,又将目光转回王掌柜身上,问:“阿芸,你识得他么?”

姜芸点点头,如实地道:“识得的。夫人,我能冒昧问一句么?不知此人同您是何关系?”

“他是王家的家奴。当初我成婚时,我爹娘给我的嫁妆里有不少田庄铺子,如今那些铺子都在他手上管着,他便算是个大管事吧。”

姜芸微讶,继而笑开:“原来先前与我合作的人实际竟是夫人么?”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是一头雾水的看向她。

林夫人和崔云落是不知她所指的“合作”是哪一桩事。

至于王掌柜——

他分明是没料到姜芸原来竟还未同林夫人将事情说破,夫人对他先前所做的欺上瞒下之事还毫不知情!

而转眼间悟到这一层后,王掌柜几乎悔得肠子都青了,只恨自己不会那等叫时光回溯的仙术。

见林夫人仍是一脸莫名,大概是没想起来这回事,她笑着解释道:“先前我因需要一笔钱急用,所以将几份市面上没有的糕点方子卖给了王记糕点铺子,还跟王掌柜谈了二八的分成,不想这铺子的实际主人竟是夫人您。我就说为何掌柜对我前后的态度竟如此不同,一度怀疑是有人从中指点,如今想来,那位‘幕后高人’便是夫人了。”

这样她之前的疑惑就能解释得通了。

只是迟疑片刻,她忍不住又问:“不过……后来王掌柜主动将盈利的分成改成了三七分,这事夫人也是知道的么?”

谁知林夫人听了这话,却突然冷笑一声:“呵,我自然知道!他原本同我说的,就是那卖方子的姑娘要拿三成利!”

说罢,她突然厉喝一声:“王德荣,你好大的胆子!”

姜芸问出那句话时,王掌柜整个人就抖如筛糠,两腿软的几乎站不稳了。

眼下被林夫人一喝,他顿时面色灰败、目露绝望,颓然地跪倒在地。

王掌柜颤抖着唇道:“夫人,是错了,是我鬼迷心窍……”

许是林夫人平日里威严太甚,他竟连狡辩的念头都没生出一丝。

他平日里其实不常做这种事。

但也不是不常有这样的心思,而是没怎么有过这种机会。

起初那些铺子刚交到林夫人手上时,管事的还不是王德荣。

而当初那位老管事便是仗着林夫人年纪轻轻,又是个女子,便做起了这种欺上瞒下、阳奉阴违的勾当。

可谁知当他自信满满地将那些做假的账目交给夫人看时,竟被她轻易看穿了。

王德荣也是从那时候起,被林夫人提拔了上来。见过林夫人的本事,他自然从那之后都不敢小瞧她,也不敢再从账目上做那些弄虚作假之事,就只能偶尔寻着机会捞点油水。

幸而林夫人对底下的人还算大方,他作为管事、每月得的工钱都有二十两,再加上逢年过节时给的赏赐也多,所以才攒下了不少钱,甚至有钱在林夫人默许的情况下自己在铺子旁边买下一座宅院。

可人哪里有觉得钱足够的时候?总想着能多一点、再多一点,所以才在姜芸找上门来时动了心思。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报应来得这么快,甚至还没来得及将钱攥到手里,就被林夫人知道了。

事到如今,他只求夫人能看在他劳碌多年的份上能够从轻发落。

念及此,王掌柜狼狈地向前膝行几步,在离林夫人只有一尺远处停下,哭求道:“夫人,我就是一时想差了,后头醒过神来知道自己办了错事,接着就将按跟您说的一般将那利给姜姑娘涨到了三成啊……夫人,求您、求您念在小人迷途知返的份上,就宽恕小人这一次吧……”

眼下他最怕的,就是被林夫人一怒之下拿了身契发卖出去。

要知道,但凡那些被大户人家发卖出来的奴才可没有什么好去处,日后即便再被转卖去旁的府上,也只能做最下等的奴才,干最苦的差事。

他都是半截身子埋入土的人了,哪里还受得了那些?

且不管是落到哪个府上,他都不可能再有如今这般跟着夫人做个管事的体面了。

林夫人冷冷地看他一眼,周身的气势是姜芸从未见过的威严。而她一贯见到的林夫人都是那般亲近随和,故而如今叫她不由生出几分错愕。

“迷途知返?你倒真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我从来都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如今你这一‘迷途’却叫我生疑了,你说该如何是好?”

“小人……小人,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王掌柜似不要命般一个劲地磕着头,那声音砸在地上发出“砰砰”的闷响,叫人听着都觉得心惊。

“小人只求夫人别发卖了小人,即便夫人今日打死小人,小人也不敢有一声怨言!”

他这番话说的漂亮且决绝,可林夫人却不吃这一套。

薄唇轻启,她凉凉地讥讽道:“我今日若打死了你,传扬出去,县里的百姓岂不是都会说县太爷的夫人心狠手辣、草菅人命、随意打骂奴仆?那大人还能有什么好名声?王德荣,你这是要陷我于不贤不义么?”

王德荣顿时愣在了当场。反应过来后,他又是“砰砰”几个响头:“小人失言,请夫人责罚!小人求夫人给小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日后小人定忠心不二、为夫人鞍前马后,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再擡起头时,他那额前已沾了斑斑血迹,看上去甚至有些瘆人。

崔云落连忙撇开眼:“舅母,别叫他再磕了,我瞧着怪难受的。”

“既如此,那你便从明日起,回铺子里当个伙计吧。我把老蒋从庄子上叫来,你手头上的事,先尽数交给他就是。”

“不过,我虽不发卖了你,可你既起了背主之心,那便不能如此轻拿轻放。少不得让你受些皮肉之苦,也好叫你长长记性!”

“玉桥,叫人来!带着他去前院,脑袋上套上个麻袋打他三十板!对府中下人只说是一个偷了东西的奴才,我要叫人都看看,背主的人会是个什么下场!”

林殊虽不在家,但府上的人大多都不知王记糕点的铺子是她的,往日见他们家大人生活简朴,自己的吃穿用度却并不节省,都以为她是在挥霍自个儿的嫁妆。

今日若是叫人认出了王掌柜,恐怕又要传出风声去。到时免不了有人看林殊的面子而特意去捧铺子的生意,若是叫林殊知道了,怕又要跟闹个不痛快。

所以还是叫人蒙住王德荣头脸的好。府中前后院当差的人一向不混着用,除了管家和门房,其他下人也不知府中到底有哪些人。即便有那些好事的奴才去探听,想来也打听不出到底是谁,便可免去一桩麻烦。

言毕,林夫人裙摆一甩,转身率先往前院走去。

王掌柜内心五味杂陈,又喜又怕。

喜的是,夫人没将他发卖了出去,且是叫蒋知年那个蠢笨的来替了他。这显然就是在告诉他,若是日后他表现的安分,那便还有重新去做管事的机会。

怕的是,他如今已是四五十的人了,这三十板子下去,恐怕会丢了半条命去!

王掌柜咬了咬牙,心道即便如此,也比被夫人彻底厌弃强。

他遂高喊一声:“小人叩谢夫人!”

府中的下人突然之间不知为何都被叫去了前院,皆是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然而当有人放了张刑凳,扯了个头脸被蒙在黑布袋子里的人出来时,他们便明白了大半。一时间都似惊弓之鸟,垂头立着,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玉桥带人搬了张圈椅过来,林夫人坐下后,姜芸和崔云落便安静地站在她左右两侧。

林夫人递了个眼色,玉桥了然地点了点头,上前扬声道:“今日叫大伙过来,只因家里出了个为着一己私欲而背主的东西。一介家奴,竟敢去肖想主子的东西!夫人有令,仗责三十,送出府去!”

她言罢,那负责行刑的人擡手一挥。

儿臂粗的木棍高高扬起再重重落下,发出砸在皮肉上的闷响,刑凳上的人发出一声尖锐而急促的痛呼,听得人心头一颤。

“啊!疼!夫人……小人不敢、不敢啦夫人……夫人,饶命啊夫人……”

随着那一声声凄惨的告饶声,院内众人的脸色一个个都变得苍白起来,有些胆子小又年幼的婢女更是被吓得时不时便一哆嗦。

林夫人恰在此时出言问道:“落儿,阿芸,你们瞧着我这么罚他,可是罚得狠了?”

崔云落抿了抿唇,看向刑凳上不停蠕动挣扎、试图躲开棍棒的王掌柜目露不忍,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姜芸却道:“不狠。‘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放诸一家一姓亦是如此。若今日夫人不罚,不以儆效尤,日后人人都视夫人所立之规矩形同虚设,则家宅将无宁日矣。”

林夫人闻言,赞许地点点头。

她转眸看向姜芸,目光柔和中又带着欣赏:“说的不错,正是这个道理。若是阿……”

说到此处,林夫人忽然噤了声。

顿了顿,她才继续道:“若是落儿也像你一般便好了。”

说罢,她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崔云落,见她依旧面色难看,耐心劝道:“落儿,切莫过于心慈手软。为人和善是应当,但也不能失了其中分寸,重要的是拿捏出一个合宜的度来。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

崔云落沉默地点点头。

两人都未曾注意到,林夫人说这句话前,姜芸已然陷入沉思。

方才她分明听到林夫人说了一个“阿”字,似是一个称呼。

那么……让林夫人突然闭口不言了的那个称呼究竟是什么呢?

注:“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出自张居正《请稽查章奏随事考成以修实政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