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第 110 章

夤夜,巡夜的宫中侍卫才刚刚自此地经过不久,两个身形瘦弱的黑影便悄悄潜到了御花园的九洲池边。

池后重重叠叠的假山嵯峨峻切,精巧地错累着,足见匠人之用心。然而此刻宁妃却无心欣赏这景致,她压低声音问:“我吩咐你准备的东西,可都带齐了?”

蝉衣颔首:“娘娘放心,该准备的一样不少,且奴婢行事极小心,应当未曾被人察觉。”

“好,你办事我素来是放心的”。

湖边返照出亮银色的月光,打在她白皙的侧脸上,清冷而柔美,却让人觉出她似乎兴致不高,不知是为何事郁郁不乐。

二人确认过此刻四下无人,才终于在靠近湖边的一处假山旁蹲下身来。

“嘶啦”,火折子骤然擎出跃动的火舌,在一片漆黑中显得那样惹眼。

借着明晃晃的火光和湖边的月色,蝉衣动作轻柔地从自己带来的竹筐中将一早便准备好的纸锞和衣物等物什拿了出来。

铜盆里窜起火苗,随着宁妃将纸锞一个个丢入盆中,那火越窜越高,远远望去,仿佛湖边远远飘起一簇鬼火,阴森骇人。

“昌儿,你近来过得可好?可有长高许多?母妃近来一切都好,吃得好、睡得也香,只是时不时地惦记你……这些日子,母妃在做先前应允你的那件事,你放心,用不了多久了……”宁妃说着说着已然哽咽,那双澄澈的眸子里蓄满了泪。

蝉衣亦深吸一口气,强忍住哭腔:“小主子,您就放心吧,有奴婢伺候娘娘,定不会让娘娘出什么岔子的……”

然而未及说完,她便再也忍不住地擡手紧紧掩住口鼻,只得借这种方式才能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看着影影绰绰的火光中宁妃柔和而又哀伤的侧脸,蝉衣心底酸胀得难受极了。

真是苦了她们娘娘了。

小主子去得早,刚落地便没了气息,所以未曾序齿不说,就连个供奉灵位的地方宫中都不曾有。每每娘娘想要祭奠一二也不成,赶上小主子冥寿却只能趁夜来此处悄悄祭奠一番。

那竹筐里的鞋袜和衣裳都是娘娘已经亲手做的,一针一线,这么些年娘娘从不假手于人。

算算小主子去了也有八年了,娘娘竟就这么做了八年。

可无论那些东西做得有多舒服精巧,最后也不过都是被一把火烧成一堆残灰,连一次都未曾给小主子用上过。

每年今日,都是娘娘心里头最痛、最难熬的时候,她总是整夜不寐、一直枯坐到天明。

她只希望小主子泉下有知,念在娘娘怀胎十月、与母子一场的份上保佑她们娘娘能一生顺遂、无病无灾。

一阵凉风吹过,九洲湖上泛起潋滟的清波,蝉衣轻声道:“娘娘,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明日还需去太极殿侍疾呢。”

元丰帝前日夜里确如孙太医所说的那样醒来过一次,可不知为何紧接着又昏睡了去。

彼时皇后大发雷霆,险些处置了孙太医,还是宁妃从中转圜,才留下他一命,他也因此对宁妃感恩戴德。

这几日孙太医一直在没日没夜地查阅古籍,翻找是否曾有医术记载元丰帝此种怪状是所患何病,只是一时没有头绪,急得他原本就所剩不多的几根乌发也尽数白了。

朝中已接连两日辍朝,皇后为稳定朝臣,命人说是元丰帝染了风寒,因此倒还还未曾出什么乱子。

太极殿中,沈续一如往日般恭谨地站在龙榻边,唯一不同的是躺在床榻上的那人已两日不曾醒来。

沈续眉宇间裹挟着深深的倦意和散不尽的愁绪。

陛下一日不醒,前朝之事已堆叠如山。倘若一日两日还能像如今这般瞒着,可时日一久,又该如何?

万一陛下真有个好歹,朝中那些老狐貍,必会一个比一个心思活泛。倘若到时他们设法拥立晋王殿下……

沈续浑身一颤,连忙止住了这个念头,不敢再深想下去。

皇后娘娘这几日对陛下的病情一直很是牵挂,昨日更是为了照顾陛下整宿未曾合眼。

不会,不会的。

他定了定神,擡头看向龙榻上的元丰帝,然而双眼却倏然间惊骇地瞪圆。

双腿一软,他几乎瘫坐在地上。

愣怔片刻,他忽然仓皇地踉跄着往殿外跑去:“孙太医,孙太医,您快来瞧瞧,陛下这是怎么了……”

孙太医赶到时,元丰帝依旧双眸紧闭,却急促地呼吸着,似乎被人扼住了喉咙,即便在昏睡之中依旧痛苦地挣扎着。

他脸色涨红,唇上染着一层深深的绀紫,颇为骇人。

“快,再拿两个圆枕来!”

孙太医接过沈续匆忙递来的圆枕便将其垫在元丰帝颈下,而后又将他下颌托起使头部后仰,做完这些,他又道:“沈内官,烦请去准备一个唾壶、一盆清水和几块质地柔软的巾帕来。陛下眼下这般清醒,一会儿兴许还会有呕吐、发热之状。”

“是”,沈续颔首,迅速地转过身去,悄声离开。

果不其然,他才将命人送了唾壶进来不多时,元丰帝便忽然浑身抽搐起来、开始口吐污物,与方才孙太医所预料的如出一辙。

皇后赶来时,恰逢元丰帝才将秽物吐尽,唾壶尚未来得及收拾出殿中。

她甫一进殿,便闻见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不禁蹙起眉,用帕子遮住了口鼻。

“沈续,陛下如何?”透过丝帕,她略显沉闷的嗓音传来。

沈续和孙太医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去,见是皇后,沈续立刻起身行礼,孙太医却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龙榻上的元丰帝,只得道:“娘娘,臣此刻不便行礼,还望娘娘恕罪。”

“免了。都这种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本宫只想知道陛下眼下究竟如何了,怎的又是呕吐又是难以喘息的,你这些日子究竟是怎么给陛下诊治的?!”

“娘娘息怒,陛下今日有如此情状,臣觉得反倒是件好事。”

“好事?”许皇后美目圆瞪,“陛下眼下这副模样,你说是好事?!”

“娘娘莫急,还请听臣解释一二。”

许皇后闻言,收敛了些许怒气,静静地看向他,等着他口中所说的“解释”,眼底含着审视。

前日这孙天寿所说的确实应验了,陛下当时曾醒过来一回,只是后来却不知怎的复又陷入昏迷。

她当时一怒之下险些命人砍了他,还是永宁宫那小贱人从旁相阻再加之她想了想觉得那小贱人说的话还有几分道理,倘若砍了他那宫中怕是更无人可以为陛下医治,这才留了他一命。

可经此一事,她对这老东西却不复先前那般信任了,总觉得他医术欠佳,这太医院院使当得名不符实。

“娘娘,陛下先前忽然陷入昏迷之中,但除此之外却无任何明显的病症,诊脉也难以真出什么异样。可方才臣已察看过,陛下四肢、唇部均有发绀之状,脉象忽快忽慢、止而复作,加之方才这般呕吐、厥脱,臣以为,乃是中毒之相。”

“中毒?!”许皇后大惊失色,本就白皙的面容似乎更多了几分苍白。

一旁立着的沈续亦倏然色变,难以置信地望向龙榻。

怎么会,陛下平日里吃穿用度无一不经过细细查验,在这方面他素来格外精细,又怎会中毒?

许皇后被蓝缨搀着此刻才得以依旧平稳地站立着,那无一处不精细的裙摆下,她双腿早已微微发颤。

良久,她颤声问:“那你可知,陛下所中何毒?”

“不知”,孙太医老实地摇了摇头,如实答道:“不过此毒并非立发之毒,陛下应当已接触此毒已久。先前陛下便时常头痛、易乏,想来与此毒也脱不了干系。只是此毒太过阴毒,在陛下体内潜藏已久、引而不发,就连脉象都并无异样,所以才久久未能为臣等所察觉。至于要查明究竟是何毒,还需娘娘给臣等一些时日,臣与太医院僚属一同钻研几日,再请沈内官对平日里陛下时常接触道物什一一核查,或可以得知。”

“好,那就查,你们仔仔细细地给我查!本宫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对陛下下毒!”

许是晌午呕吐了一通,加之孙太医为他新配的药有祛毒之效,因此到了入夜时分,元丰帝竟幽幽醒了过来。

彼时殿内只有许皇后一人守着。

沈续领命前去查验近数月来元丰帝曾接触过的东西,孙太医带着一班太医在太医院翻阅古籍、探讨病症。

宁妃晌午听说元丰帝的病情倒是来过一次,只是昨日是她那早夭的孩儿的冥寿,想来她是整宿未曾合眼,所以今日来时那难看的脸色连扑了好几层粉都未曾遮住,甚至还显出几分病容。许皇后本就不愿她亲近元丰帝,此番更是直接摆出一副施恩的做派免了她今日的侍疾。

元丰帝醒时,一睁眼便瞧见了自己素来不愿见到的那张脸。

她坐在床脚,身子倚靠在床柱边,明晃的帐子垂至她头顶,拨弄乱了她的几缕发丝。

元丰帝忽然发觉,她睡着时没了平日那般盛气凌人的气势,竟反倒显出几分柔美来,倒是他从前不曾注意过的。

她浓密的睫羽下方,有一片脂粉盖不住的青黑,显然这些日子未曾睡过一个好觉,他一时间多少有些动容。

“咳咳,皇后……”他甫一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干哑得不成样子,粗砺如裹着砂石。

且不知为何,他胸口有些隐隐做痛,不知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许皇后本就是浅寐,此刻他一作声,她便倏然睁开了眼。

“陛下,你醒了?!”入目便见元丰帝望向她的目光,她眼底瞬间涌上大团大团的惊喜之色,那般欢喜的神情丝毫不加掩饰地撞入元丰帝眼中。

他似乎端详了她片刻,微微颔首,忽而轻声道:“皇后,辛苦了。”

许皇后一怔,连忙摇摇头,柔声道:“陛下说得是哪里话,我与陛下夫妻一体,本该如此。”

“陛下,你稍等片刻,妾身先去给你倒杯水来。”

说完,她站起身往桌边走去。

拿起桌上的玉杯,她忽而回头看了元丰帝一眼,眼中闪过一抹隐晦的得意之色。

果然今日免了宁妃的侍疾是对的,真是天都在助她。

注:

厥脱,即中医对于“休克”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