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im97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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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平飞给路昭写了好几次信,问他工作如何,是否要提申请回首都。

路昭每次收到他的信都一阵动摇,认真思考自己是否真的要继续待在左安县。

在所有人看来,他一个年纪轻轻、前途大好的干部,待在这个无法作为的地方是在浪费时间、虚度光阴。

可是路昭不甘心就这样低头。

这里的老百姓也是千千万万老百姓中的一部分,没道理其他地方的老百姓都当家做主了,他们还活在旧社会被吸血。

两年时间里,路昭把左安县的乡镇村落走了好几遍。

肖立群等人在那边建着产业园,瓜分国家拨款,他就在这边走访群众,详细记录这些年来勾结势力在当地的恶行。

虽然他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微小,反抗不了什么,但他依然坚持,每天挨家挨户进行思想教育,普及和培养老百姓当家做主、起来反抗的意识。

日积月累的微小努力,一点一点让左安县发生了变化。

老百姓们不再沉默受罪,而是自发组织起来,同街头的小混混对抗。

每次一有混混来收保护费,整条街的商户都跑出来,拿的拿菜刀,拿的拿板凳,把混混们赶走。

一次两次,三五次下来,老百姓们发现路县长说的是对的。

当别人被收保护费的时候,自己不伸出援手,那保护费迟早会收到自己头上。

当收二十元保护费的时候,自己没有反抗,那迟早会有收四十元、八十元的时候。

而只要他们团结起来,他们的人比小混混多多了,所有人都不用交保护费。

路昭把他们分成了街区,定期去给他们讲课。

他一直坚持学习,每天都要去图书室看书,只是以前看经济学、管理学和各类专业书籍,现在潜心钻研《论持久战》。

他汲取新民党成功的历史经验,非常注重群众的组织性,他把他们分成街区、小组等群众自治组织,自行选出组长、委员,由街区和小组轮流组织学习活动、朗诵活动等。

这些小打小闹并没有引起肖立群的反应。

在他看来,这些运动都是虚名,又不产生经济利益,也不触犯他的经济利益,他便放任不管。

在他眼里,路昭只是比其他锻炼干部待得更久一点罢了,没什么特别的。

在路昭每天看书、实践、组织运动的时候,他在喝酒打牌、呼朋引伴,把国家的拨款哗啦啦引入自己的口袋。

路昭每天晚上睡觉时,都能听见楼下肖立群的宿舍里,震天的喝酒笑闹声。

他沉住气,在黑暗中等着自己的机会。

上级帮不了他,方先生没有回音,宋悦爱莫能助,可是他还有他自己。

他相信皇天不负有心人。

在左安县待到两年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了时机。

州里下发了振兴产业的规划,要在州里兴建一批国有独资工厂,专做煤矿加工。

工厂出资由州里的国资委承担,建设工程承包给了州里的建设局。

换言之,这工程是州里包揽的,各地只需要积极报名,说清自己的区域优势,州里就会过来考察工厂选址。

左安县因为具有资源优势,又有产业园这个场地,受到了州里的特别关注,还打电话来特意催他们报名。

可是这种大项目,县里没有主动权,就代表着没有什么油水可捞。

肖立群等人一商量,这活自己干不了,也不让别人干,竟然一口回绝,连名都没报。

好在路昭在单位公告栏看到了这份通知。

在看到通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是他一直在等的机会。

路昭当机立断,连夜在单位开了介绍信,坐火车赶到州里,找到州政府的对口部门,谈了一整天。

他这两年的走访,已经把左安县摸得一清二楚,介绍起县里的资源禀赋、交通优势,滔滔不绝。

虽然左安县已经回绝了州里的报名,州里甚至已经开始考虑其他县城了,可因为路昭的极力争取,州里最终成立了考察组,来左安县考察。

肖立群等人知道后大吃一惊,等考察组来了后,赶紧请吃请喝,好好招待,想打探州里的消息。

然而,他一个书记加另一个县长,碰上别人问县里的资源情况,竟然一问三不知,人家第二天就不带他们了,全程由路昭陪同考察。

考察组在县里待了整整一个星期。

走的时候,组长把路昭叫了过来:“左安县的条件这么好,经济改革这么多年了,却一直是老样子,甚至没有人家资源禀赋差的县城发展的好,我认为这其中必定有原因的。”

他看向路昭:“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路昭毫不避讳:“一个地方、一个单位,一把手就是风向标。左安县的一把手,在这儿待了七八年了。”

组长心中了然,又说:“如果是这样,这个项目批下来,工作也不好开展哪。”

路昭脑子里急急转着,想着如何能说服他。

“廖组长,我是首都下来锻炼的干部,在这里待了两年了。”路昭说,“我的领导、朋友,都劝我回首都,说我待在一个没法做工作的地方,是虚度光阴。”

“我可以说走就走,因为我不在这里土生土长,我也不需要在这里讨生活。”

“但是生在这里的老百姓,却没法逃。”他认真地看着廖组长,“我知道这里的风气不好,可总得有人拔除这个风气,总得有人来做第一个吧?”

廖组长笑了笑:“小路,我很佩服你。”

他喝了一口茶:“但是,州里做这么大的工程,是要推动经济发展的,投进去的这些钱,是要有水花的。”

他把茶杯放下,看向路昭:“如果你是我,一个好做工作的县,和一个不好做工作的县,你会选哪一个?”

他摊了摊手:“两边都是老百姓,没有谁轻谁重,我为何不选一个好做工作的县?”

路昭立刻转换思路:“可是,从资源优势、交通优势上来说,西南片区没有比左安县更合适的。如果要去别的县城投资,得多花多少钱?”

廖组长又顿住了。

路昭眼睛转了转,说:“廖组长,您就如实向州里汇报,咱们等州里的决定。”

廖组长只能应下。

路昭把考察组送走,又赶紧坐火车去州里,一一拜访领导。

要放在以前,他根本没有这样的勇气,连认都不认识人家,就敲门进人家的办公室,坐下来就开始自我介绍、开始滔滔不绝。

可他现在什么都不怕了,不怕丢人,不怕被人笑。

他也不管别人会怎么看他、怎么在背后议论他,他只要自己的目的达到。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老李了。

不过,他比老李幸运,在他的百般努力下,第一批工厂选址出来,左安县赫然在列。

听到这个消息,廖组长特意给他办公室座机打电话,恭喜他。

电话的末尾,他感慨了一句:“小路啊,有你这样的决心和行动力,什么事办不成哪!”

路昭感谢了他,并说,等工厂建好了,再请他来参观。

左安县的煤矿加工厂正式动工,在本地招募建筑工人,路昭动员群众积极应聘,很快县里就有一批建筑工人,相应的小摊贩、小餐馆、小商店,也都冒了出来。

路昭每天都去工地看一圈,和老百姓们打招呼。

两年前认识的那位早餐店主老张,也在工地附近摆摊,每天早上和晚上都推着小摊过来,卖包子馒头。

他的儿子张平康已经读高三了,不过每天晚上还是会早早下课,来帮母亲摆摊。

路昭在他们的小摊上买了两个肉包,一个白煮蛋,笑着问:“在这儿摆摊,是不是生意比以前好多了?”

老张连连点头:“比以前挣得多多了,孩子的学费也不用愁了。路县长,多亏您拉来这个大工厂!”

路昭咬了一口肉包子,说:“等工厂建起来,你也去应聘,就算当个保洁员,以后退休也有退休金,不用康娃子负担你。”

老张连忙说:“好、好,听您的,准没错。”

路昭又问旁边的张平康:“今年都上高三了,成绩怎么样?能考个什么大学?”

张平康有些腼腆,说:“我是全班第一名呢,老师说,可以考首都的大学。”

老张忙说:“听路县长的,路县长可是首都的高材生。”

路昭笑着摇摇头:“听老师的,老师比我专业。”

看着他们脸上满足的笑容,路昭欣慰地舒了一口气。

两年以来被孤立、被架空、被边缘化的憋屈,到州里苦苦相求、低声下气一个一个去游说时受的冷眼,和这些真诚满足的笑容比起来,霎时就算不了什么了。

他心中感慨万千,回家后又给方先生写了一封信。

虽然已经没有照片,而且心里装了太多人、太多事,方先生的样子在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了,但是路昭多年以来给他写信,已经养成了习惯。

他好像不是在给方先生写信,而是在给他心中向往的方向写信。

他在和自己心中的目标对话——我没有放弃、没有停下脚步,我一直都在朝你前进。

把左安县的最新情况写在信中后,路昭细细看了一遍,看到自己写下的、曾经做过的那些看上去丢人又疯狂的事,不禁一笑。

[方先生,我好像完全变了,我都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些事。

可是做完了,回头去看,我也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觉得只要厚脸皮和努力就能做成的事,根本不算难事。

怕的是用尽全力,却无法改变,原地踏步。

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会先尝试。

路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