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爷子过于突然的举动把他们都吓了一跳。
卿苑虽然还算镇定，但多少也带上了一点好奇。
毕竟他自己现在这个形象，理论上来说，应该和什么神仙已经完全不搭边了。
他们最近虽然是一路向南，温度较之北方略有回升，但快要入冬的季节不比以前，多少还是会冷的。
而且有万幸安这位形象助理在，他不会给卿苑哪怕一丝冻到的可能，于是搭配的衣物也不免厚重了不少。
万幸安最近还给他尝试了新的风格，基本都是往欧式那边靠。效果虽然是很好，但他感觉自己的新形象，更像是一个完全新时代的人才对。
除了一头过长的头发看起来有些异于众人之外，他看起来简直是这一群人里最无害的那一个。
“你为什么，叫我神仙？”卿苑想不出答案，于是直接问了出来。
那老爷子正在和万幸安撕吧，万幸那想扶他起来，他挣扎着还想拜。这会儿听到卿苑开口，终于是被转移了注意力。
“神仙！！！我们一整个村子都还在拜您！！”
“想不到，想不到......神仙真的显灵了！！！”
......很好，依旧是非常标准的无效沟通。
好在在场除了卿苑以外，剩下的四个人都是嘴皮子很顺溜的类型，一起上阵七手八脚的总算是让老大爷稍微镇定了一点下来。
岑道甚至拿出了速效救心丸握在手里，生怕有点啥事儿来不及掏。
“......所以你为什么会随身带这个？”
“哦，当然是因为我心脏不好啦！”岑道理所当然地看了看手里的小药瓶，完全没有感觉自己说了什么让人疑惑的话。
“唉，唉，现在的年轻人们，是太累了吧！”那老爷子这会儿好像终于是缓过来了，拄着铁锹站直，对岑道挥了挥手。
“我这老头子还用不上这玩意，你这年纪轻轻的女娃娃都得吃了。”
他捶了捶后腰，扫视了一圈这几个年轻娃娃的脸，沧桑的面容上终于是恢复了一点独属于老人的从容。
“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你们跟我回村子，大概就能明白了。”
这倒也是个好方法。
几乎每一个流传下来的村子都会有村志，如果是宗族聚集的，大概率还会有祠堂，一般从这两个地方，就可以看出很多信息了。
当然，他们敢直接跟上去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们不是普通年轻人。
这组合里随便拎出来哪一个哦度不好惹，哪怕是看上去病病歪歪的卿苑，实际上也是个小神仙，并不怕被骗。
当然了，那老爷子也并没有骗他们。
他们赶到的这个时间挺巧，正好是老人家们吃完晚饭出来遛弯的时候。
满空气中的饭菜香气，配合着老人们一张张闲适的脸，还挺有那么点桃花源一样的野趣。
而和领他们过来的这位老爷子一样，每一个注意到了卿苑的老人，都和最开始的那位反应一致，惊呼之后激动地冲过来，想做些什么，又因为卿苑是被人领着而不敢行动。
万幸安就发现，领着他们的这个老爷子暗戳戳地把背挺直了一点。
还挺可爱的。
“啊啊啊李老头！你在哪儿迎到的神仙！！”
非常快，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太太就从路边唰得一下蹿了出来，气势汹汹地揪住了老爷子的耳朵，老爷子哎哎痛呼了两声，赶紧讨饶。
“老婆子你干什么！人家神仙看着呢！”
老太太这才放开手，整了整衣襟，在老爷爷身后踯躅了一下才慢慢走出来，探出头那一下还带着点让人恍惚的小女孩的娇羞感。
哪怕她已经两鬓斑白。
和简单的穿着棉服裤子的老爷爷不同，她身上穿着一条深灰色带着古朴花纹的布袍，看起来应该有年头了，但干净又整洁，一看就是得到了精心对待的。
除了衣服，她身上还带了许多和衣服成套的、非常有民族风格的首饰，夸张的耳坠、纯银的项链和层层叠叠的手环。
她哪怕是站了出来，看起来也还是有几分羞赧，又带着激动。
联想到刚刚这位李老爷子的举动，她现在的表现似乎也不算奇怪。
“诺，这是我老婆子。”李老头又捶了捶自己肩膀，简单介绍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她算是我们村留下来的半拉巫觋，对这方面知道的更多一些。”
“还是去神庙，有村志记载。”巫觋嬢嬢看起来依然非常激动，她还用手勾了勾李老头的手，眨了眨眼，好像有什么小秘密一样。
李老头没看他，但黝黑的耳朵根也透出来一点红。
卿苑饶有兴致看着他们的互动，目光隐隐带上了一点慈爱。
好像在什么不知名的时候，他有见过他们两个一样。
这个村子依山而建，整体面积不算大，但地貌还挺丰富，有些路途也有点崎岖。两位老人却一看都是走惯了的，速度完全不下于他们。
他们整体是在向上走，有些地方还用到了绳子。
卿苑自然是多半被万幸安抱着，万幸安抱他的时候有格外注意一下他、以及前面那两位老人家的神色，但无论是小神仙，还是这两位疑似知道小神仙的老人，都没有对这幅画面产生什么疑问。
两位老人的目光顶多是有点复杂。
他们差不多走了二十分钟左右，赶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个半开放形的山洞。
里面人工痕迹很多，甚至比得过他们一路走过来在村子里看到的全部，就好像整个村子里最精巧最值钱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一样。
两位老人家笑眯眯地把他们引进去，自己先去参拜了一下供桌。
他们也都跟着好奇的看了过去，本以为能看到什么和卿苑有关的画像或雕像，但并没有，那供桌后面的，是一块非常崎岖瑰丽的石头。
嗯......卿苑是山神的话，这样好像也、也没毛病？？
但万幸安还是想不出这和他们能认出来卿苑有什么联系。
“哎呀，习惯啦。”两位老人家虔诚的参拜完，直了直腰站起来，李老头自动自觉的开始收拾这里，那位巫觋则是走了过来。
“先来看看这个，这可是我们请了很著名的画家画的，”巫觋说着，从供桌>
看起来年份并不长，万幸安眼尖，看到了这个匣子后类似的一大堆同样的匣子。
大概是一直在换的。
里面的画倒是十分古朴，看得出有认真在包养，这张画的状态还不错。
“其他同时代的画都已经上交给国家啦，只有这幅没有......这可是，我们的神仙哇。”
随着画卷的渐渐展开，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知道，为什么他们会管卿苑叫神仙了。
画卷的背景是大片铺满的山水，从他们一路走过来看到的，描绘的就是这村子周围的景色。
灵山秀水之间，有一道长身玉立的人影，他好像正在那里看着什么，但突然听到了旁人呼唤，才轻轻回首，以示呼应。
罥烟眉杏核眼，菱唇微微抿着，正是卿苑最常用的表情。
这画家不愧是名家，无论是否认识卿苑，肯定都能在看过画之后，一眼就把他认出来。
万幸安第一时间去看画中卿苑的腿，可惜，在画里他穿着一身和巫觋很像的长袍，连手都被垂下的袖子挡住了，根本看不见。
“那会儿，神仙的眼睛就是一黑一灰的，我们就.......留白了一下，没想到......”那巫觋的表情带上了一些心痛。
哦，知道了。
万幸安点点头，看起来，卿苑在睡过去之前，状态就已经很差了。
“等等，所以你们以前也见过卿苑吗？”霖鲤突然发现了华点，指了一下画中人的眼睛。
这张画里画的是回头，只看得到外侧的黑色眼睛。
“是啊。”那巫觋又像个小姑娘一样笑了。
“老婆子我啊，今年已经一百一了。但当年那会儿，我还是个小姑娘呢。”
“那是开始打仗的第三年。”
世道不太平。
他们这里山高皇帝远，原本自给自足，日子虽然过得算不上富裕，但整个村子，日子过得也不算太差。
如果......没有战争的话。
第一年他们凭借着天险和地势，还算得上优势在我，第二年，敌人的重火力压进，他们就很难周旋了，到了第三年，村里人已经被打没了一小半。
李小花熟练地在溶洞里钻来钻去，清秀的小脸上满是泥土。
这是她今天往外送粮的第三趟，原本村里人是不想让娃娃们参与进来的，但是......实在没有人了。
十室九空，现在村子里做饭的主力已经是十五岁的季小云了，十三岁的李小花自然就担当起来送饭的重任。
也不知道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听说隔壁有好几个村子都快被打空了。
去年他们曾经也联合了整片这边的村子向朝廷求助，但......
唉。
李小花摇了摇脑袋，仿佛要督促自己一样，反而跑得更快了。
她这次要送的，是藏在他们山坳里的那一只民兵队。
那是由他们几个村子里的壮劳力组合起来的小队，但离他们村子最远，位置也最危险。
她也害怕，但......她是除了小云之外，最大的孩子了，而且，她的父亲也在那里。
她赶到的不早不晚，正好看到了，村民们被屠杀的画面。
尚且年幼的小花趴在草丛里，把自己的下唇死死咬出了一片鲜血淋漓。
她躲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一双眼珠猩红如血。
后来，或许是那场面太过残忍，她晕了过去。
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得救。
再醒过来的时候，她竟然是躺在自己家的竹床上，眼前有煤油灯的光影一晃一晃。而他的父亲正坐在门口抽烟袋，母亲则在热着一碗粥。
她以外自己的死了，是在梦里，才能看到这样的景象。
毕竟......她看到她的父亲已经，已经......
“伢子醒了？”她父亲听到了动静，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脑门，裂开嘴笑了。
“嘿，不愧是我的伢子，这都没发烧！”
“爹？”李小花看着自己老爹缺了半拉的门牙，晕晕乎乎地爬了起来，一下扑到了对方怀里。
“爹！！！”
“哎，哎，爹在这儿呢。”李老汉自己也鼻子一酸，抱着他女伢子晃来晃去的哄，揉了揉闺女的脸蛋。
“闺女啊，咱这是遇到仙人了！”
“仙人？”李小花还太小，对于仙人的认识，是赶集时候看到的那个黄铜雕像。
神秘，高大，吓人，也让人安心。
李小花的想象力，仙人是豹头环眼，虎背熊腰的。
她在家里休养了两天，才继续投入送饭的工作。
她知道了，仙人也是很忙的，而且，仙人可能是帮助了太多地方的人，仙人自己，现在的状态也很不好。
没有人责怪仙人，尤其在仙人一次又一次地替他们挡刀之后。
他们甚至心疼起来了这位仙人，李小花听到她爹娘说话的时候谈起过，那会儿她娘在抹泪，说心疼着仙人，有点心肠太好。
“他看起来还那么小呢。”她娘罕见地绣着一个平安符，他们家以前是绣过这东西的，但自从开始打仗，已经很久不绣了。“怎么可能不疼呢？他明明一直在流血。”
庙里的神仙没有保护他们。
来帮助他们的仙人，也只是用自己的身躯来帮他们挡刀。
李小花对仙人十分好奇，终于，她趁着一次送饭的机会看到了仙人的模样。
那会儿李小花没上过学，也没有什么文化，她只是呆愣地站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是她见过最漂亮的人。
她就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祂静静地靠坐在一颗树下，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打在小腹上，眼睛半阖，似乎在假寐。
细腻的皮肤比小花看到的任何玉石都要通透，上面沾染的血迹给他增添了一点脆弱和坚毅。
他手边有一把和他本人完全不相符的大砍刀，那刀身比他看起来都宽。
怪不得是仙人。
原来这就是仙人。
仙人不仅出现在他们一个村子，据他们听说，其他很多村子也有仙人的踪迹。
他们不知道这是怎么办到的，但一想对方是神仙，似乎也就可以理解了。
小花也在仙人的身边从13岁，长到了十五岁。
她渐渐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大人会心疼这位仙人，因为祂除了不需要休息以外，看起来似乎就是和他们一样的人。
而且大部分时候还会表现出类似于孩童一样的纯然，剔透的眸子似乎看了都会让人自惭形秽。
更重要的事，他身上是有伤的。
不是在战争里留下的，而是一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如此了。
他的四肢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扭曲，走路也一瘸一拐，耳朵并不算好用，只有打仗的时候非常灵敏，其他时间，你必须提高声音和他讲话。
他的眼睛也是一黑一灰，灰色的那只......是坏了。
这样的神仙，一直陪了他们十一年。
在第十一年那年，现在国家的军队进山了。
在所有人都高兴着有救了的时候，已经嫁给了李小草的李小花飞奔回了仙人住着的山洞。
但那里空空荡荡，连那把宽大的砍刀都没有留下。
仙人走了。
“嗯......完全，没有印象。”卿苑在一种感情各异的目光里，非常遗憾地摇了摇头。
“这个事情我有印象。”在场唯一清醒着过了那段岁月的霖鲤举了举手。
“但我们情况其实不太一样的，我是妖精你们懂吧？而且我还是寺庙里面开灵的妖精。”
“所以我其实是算是，土生土长的本国妖精，于是呢，我和国运是会有联系的。”
“国运越强，我们越强。国家山河破碎，我们就是那风中飘絮。”她的目光中也透露出一点感慨。
“那场战争我也参与了的，方式和卿苑差不多，但我比较菜，只能帮助我身边的那一个村落。我当时也是有听说，其他地方也出现过仙人，但那时候我实在太弱了。实在是没有余力去探查对方的身份。”
“确实是这的。”泰逢也点了点头。
“我虽然不是妖精，但和霖鲤本质上差不多，我和不廷胡余应该属于一类的。我们源于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自然会受这里的兴衰影响。”
“有些时候，对于你们人类来说可能是很重要的大事，但反而对于我们来说没有那么重要，比如朝代更叠。但外地入侵，对我们来说就是重要打击了。”
“如果人没了，文化没了，我们可能，也就都不复存在了。”
众人都点了点头。
虽然他们还没有这样想过，但不得不说，这个解释的确让他们知道了，为什么有些时候神仙不保佑他们了。
不是神仙不想，神仙自己也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
“所以那会儿你们都没有醒。等等，你们不是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沉睡了么？”岑道扒拉着手指头，总觉得时间线怎么算怎么不对劲。
“是沉睡了。但道理是明白的。国运都衰微了，没死就已经是万幸了。”泰逢双爪合十，对着卿苑拜了拜。
卿苑没理会她耍宝，他还在努力回想着自己是否真的做过这件事情。
“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他手里抓着自己的一缕头发，在试图往外挑分叉。
这是他在网上看到的可以转移注意力的好方法，可惜，神仙的头发不分叉。
“我也不记得，什么砍刀。甚至，在我印象里，我睡觉之前，我身上应该，还是好好的。”
“我记得，我很厉害才对。而且，我应该穿着，很富贵的衣服。”
“我好像是，穿了，最喜欢的一件。为了......迎接死亡。”
这话一出口，哪怕是正装模作样的扫地的李老草也打了个哆嗦。
他们都是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并不是很想听到小神仙说这个字。
“我们当时看见您的时候，您就是现在的形象了。”李小花说的非常笃定，她仔细观察了一下卿苑的脸，继续点了点头。
“甚至比现在还要差。”
那肯定的。
万幸安沉默地给卿苑顺了一下头发。
他从刚才起，就已经心痛到有些失声了。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去挡刀吗。
现在的卿苑是他一点一点精细着养起来的，喝的水都是天天空运的，吃的穿的用的无一不代表着钞能力，走路大部分时候他都自己抱着。
多娇贵的一只漂亮猫猫。
可当时呢。
连休息都不需要，没有什么多余的办法，只是仗着不会死，一次又一次的迎上敌人的炮火和利刃。
那么愚蠢，那么善良。
万幸安只觉得很生气，为什么当时的自己不能陪在卿苑身边？
不是有地府吗？不是有轮回吗？他呢？他的上辈子呢？
“我和李小草，当时还是仙人主婚的呢。”
或许是看出了氛围的沉重，李小花笑着提起来一件相对轻松的事情。
“仙人很喜欢凑红事的热闹呢，于是我们哪家有喜事儿，都会尽量去凑出一天热闹热闹，这会儿仙人就会在人堆里，看得眼睛亮晶晶的。哪怕不笑，我们也看得出来他是喜欢的。”
那会儿李小花还是个小姑娘，和李小草，刚处于一个有些情窦初开，但还不太好意思的阶段。
偶尔其他人起哄，他们还会红着脸打回去。
但有一天，小神仙非常认真地给他们两个掏出来两块石头。
那是两块水头很好的玉，但小孩子不懂，他们只看得出来，那玉的形状很漂亮，像是两条小鱼，合在一起，却又是一个心形。
李小花当时脸色爆红，第二天，李小草就上门提亲了。
也因为那块玉，他们结婚的时候，硬是大着胆子去山洞里，请了小神仙主婚。
其实小神仙从不说话的，请他主婚并不合适，但村里人并不讲究这个，他们兴奋得给小神仙配了个主持的助理，小神仙只需要干干净净地坐在那里，享受着这份来自人间的喜悦。
那是李小花第一次看见仙人笑。
她现在讲起来这一段，脸上也是带着笑的。
她看着托着下巴，同样笑眯眯看着自己的卿苑，眼睛突然一酸。
真幸运。
能在入土之前能再次看见您，真幸运啊。
私设...私设，都是阿饼的私设
ps，大家最近吃东西一定要注意，我今天早上犯懒，没有热，直接啃了昨晚剩下的鸡架（大概也就是隔了八九个小时的样子），嚯，跑了一上午厕所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