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凤须玉一连几天都没再出过门。
若非能够闻得规律的朝起夕歇, 寸度绝不会像是现在这般仍能够安稳待在寝室中,而是会直接掀了隔壁的房门。
可, 凤须玉越是安静,寸度的心就越是动荡不已,仿若平静犹如死水的湖面,突然落下了一场不愿停歇的雨。
凤须玉每晚都会像是那天一样,将自己倚在墙边,轻轻说一句“晚安”。
凤须玉确信寸度能够听到。
但这种方式说出的晚安,是得不到回应的。
寸度也不知道凤须玉在想些什么, 也没有查到任何有关凤须玉如此状态的原因。
那日凤须玉从窗子翻出寝室,不管是跑到贺星天那里,还是后来跑到轮值弟子那里, 都没有发生什么值得重点关注的事件。
寸度的心情很不好。
而令寸度心情不好到极点的,却是他知道自己无法主动找向凤须玉, 他只能等。
等凤须玉在某一天里,突然出现在房门之外。
仙宫中已是连日的阴雨。
时间好像一下子入了秋, 各处花草与树木皆是开始了枯黄与凋零,随着风吹过,扑簌簌掉落下许多或金色或红色的叶片。
凤须玉便在窗前接过了这样一片布满了湿意的红叶。
深吸一口略显潮湿的空气,凤须玉带着这片叶子,起身来到了门边。
没有丝毫犹豫的,凤须玉推门而出。
很快, 凤须玉站定在了隔壁寸度的房门之前。
他敲响了房门。
却紧接着转过身, 背对着房门坐下, 也死死抵住了房门。
在微弱的推挤感传来之时, 凤须玉急忙出声道:“别开。”
他知道,若是寸度想, 这扇门换一个方向开合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寸度也曾做过这种事。
好在,寸度果然停下了动作,身后的房门也是没有丝毫移动的,仍停留在他的身后。
是一个良好的开头。
凤须玉定定神,看向了手中的一摞画纸。
短暂的挣扎过后,凤须玉还是拿起第一张画纸,一点点从门缝之下,塞到了内里。
又静了几秒之后,凤须玉觉得寸度应该已经将画上的内容看过,便就开口道:“我并不来自这个世界。”
寸度的视线,瞬间由画纸,落向了紧闭的门扇,似乎透过门扇,看向了门扇后的凤须玉。
但寸度并没有出声。
凤须玉在试图向他讲述自己的来历,鼓足了勇气,想尽了办法,寸度不能就这样打断凤须玉的决心。
并没有过多的停顿,确认过寸度的反应,凤须玉便就再次出声,“我的名字,来自于两个很伟大的普通人。”
“在事故中,我的父母护住了我,但他们……”
凤须玉停下了讲述,又自门缝中塞入了第二张画纸。
“后来,有两个同样伟大的普通人收养了我,不过好景不长,他们生病了,病倒了,我又回到了孤儿院。”
第三张画纸。
“孤儿院里,总是关心我的老师,在某一天出了意外,自那之后,我的身边,就出现了许多奇怪的声音。”
第四张。
“我一直没能交到朋友,在离开孤儿院后也是如此,所以我开始看书,看很多书。”
第五张。
“有一天,我看到一本书,书中的主角勇敢也真诚,一点点交到了许多朋友,解决了许多危机。”
第六张。
“书中还有一个很强大的存在,起初,他认为主角是坏人,于是派人去追杀他,可后来,他与主角解除了误会,还会去帮助主角。”
第七张。
“而有一天,我来到了书里,见到了那个很强大的存在。”
迟迟没有第八张。
门外的凤须玉却是呼出一口气站了起来,缓缓转过身,主动拉开了房门。
房门之后,是眸底晦暗不明的寸度。
寸度手中捏着已经被攥紧的数张画纸,沉着脸向他看来。
凤须玉没有躲,直直对上了那双视线,“这就是我的全部,仙祖大人。”
凤须玉递上了第八张画。
画上只有一人,是寸度。
寸度并没有将其接过,那双漆黑的眸死死紧盯着他,仿若注视着他的灵魂,要将他的灵魂蚕食殆尽。
凤须玉眨下了眼睛,提气故作轻松道:“或许我会死在这里吗?”
良久,寸度垂眸,擡手接过了凤须玉递出的第八张画,动作轻柔,生怕抓出折痕般,将其放在了另外七张画的最上。
纸上的寸度锋芒毕露,眉目却柔和。
是凤须玉心目中寸度的样子。
只是画技仍不甚纯熟,但相比寸度前时见到那张被揉作一团的画像,笔触已是好了太多。
可如果没有发生什么,凤须玉是不会将这样的半成品送到寸度眼前的。
凤须玉是在决定揭开自己来历的同时,对自己曾经的承诺做出回应。
他觉得自己会被杀死,但他已不愿再保守秘密。
所以,留给他送出这张画像的机会,便只在此刻。
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可在寸度当真接过画的那一刻,凤须玉的心脏还是一下接一下,开始了沉闷的重击。
而下一刻,寸度已是擡眸向他看来,“那得先等本尊亡故。”
凤须玉懵了一瞬,茫然眨了眨眼。
寸度只是对上他的眼睛,继续道:“或许,你是将本尊的话都当做了耳旁风?”
“本尊说过不会让你死去,便就不会让你死去,你又是从何觉得本尊会出尔反尔?”
凤须玉再眨了眨眼,直觉告诉他此刻闭嘴就好,这件事便就可以如此成为过去。
可在想东想西之前,凤须玉已是开口道:“仙祖大人不想要以前的预言蛋吗?”
他死去的话,或许就会重变回那颗浑圆雪白的预言蛋,没有意识,没有手脚,也不会反驳寸度的任何话。
寸度知道凤须玉在想些什么,便也明白了凤须玉几日来的犹豫与挣扎,在那双故作镇定的金色眼瞳中,寸度看到了浓重的悲伤,与不舍。
悲伤为过去,不舍为当前。
寸度出声,声音淡淡,却也犹如画中一般,充满了柔和道:“它就在本尊眼前,与你一起。”
说着,寸度分出了最先的七张画纸,举到了凤须玉的眼前。
在凤须玉疑惑的视线中,迅速布满了火舌。
凤须玉一惊,却见火舌只是舔舐掉纸上的墨迹,纸张完好无损,甚至,被寸度捏皱之处也缓缓平整了起来。
最后一星火苗散去踪迹,寸度将画纸重又递到了他的面前,“凤须玉,不必沉沦过往,在你出现在本尊面前时,我们就已在同一个世界。”
凤须玉怔怔接过了画纸,入目第一张,便是那个破旧的仓库,那个破旧的木盒。
紧接着他前时向寸度递出的第七张画。
不过他的画上,是他被寸度突然的开门撞开到一边,寸度从他头上跨过时,那衣摆处明晃晃的火云银纹。
而寸度的画上,是在那之后一点儿,他被丢回了破木盒,再从破木盒中探出脑袋,看向对面的寸度。
凤须玉翻到了第二张。
是庆宴开始前,寸度与寸度掌心碎裂的他。
然后是第三张。
迷你的小人儿站到高大无比的寸度身前,举起了一支小小的花朵。
第四张、第五张、第六张,一直到第七张。
是此刻,他与寸度正面相对。
凤须玉几乎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眼帘一点点掀起,撞在了那双漆黑的眸。
寸度晃了晃手中的第八张画像,出声道:“下一次,画你我二人罢。”
一时间,凤须玉甚至无法感知自己的存在。
他只是瞬间红了眼眶,重重点下了头。
也,明明正是午时,凤须玉却略带哽咽的,急道:“仙祖大人晚安。”
说完,凤须玉转身就要往回跑。
可他再快也快不过寸度,寸度已是拉在了他的腕。
凤须玉再回头时,那双金色的眼瞳湿漉漉盈起了泪珠,雪睫微颤,豆大的眼泪堪堪就要坠落。
那双眼睛里,有惊慌,有无措,有满满的逃避。
寸度冷峻的面上,忽就弯起了笑意,“不晚,还早,饿不饿?”
凤须玉愣了一瞬,飞快眨眨眼努力将泪意收敛,“我要吃好吃的。”
寸度应道:“好。”
——
仙宫中很快便恢复了晴明。
几日不曾见到太阳,阴云散去之后,仙宫中虫鸟兽鸣都欢快了许多。
这份欢快,便一并传入了寝宫之中,顺带着给仍显沉寂的氛围增添些许声响与动静。
大厅之中,凤须玉正在埋头苦吃。
一旁的寸度一言不发看着他,不时给他夹菜、剥虾,或是做点其他什么。
乍一看好像和往日里他吃饭时没什么区别,可这一次,凤须玉愣是没敢擡头。
他是做好了一切的准备没错,可都是关于事情发展不顺,净是遇到些刁钻问题时的准备。
甚至他在打开门向寸度递出第八张画前,看到寸度那张阴沉的脸,那双犹如瞄准猎物的毒蛇眼睛,他以为寸度一定会大发雷霆,一定会掐住他的脖子对他发出质问。
他也准备好了回答寸度问向他说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子,他看到的那本书是什么样子,他为什么会从另一个世界来到这个世界等等等等。
可寸度并没有问,一个都没有问。
寸度非但没有向他发出任何的疑问,反而包揽着他的一切,安慰起他来。
如果不是寸度拦住他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他现在恐怕已经跑回到自己的房间中,埋在被子里汪汪大哭了。
寸度的意思已是明确,不管他来自哪个世界,只要是站在这里,站在这个世界的土地上,寸度就会和他站在一起。
作为朋友,或许也作为家人。
所以尽管已经忍住了泪意,凤须玉的眼眶与鼻尖也仍是红红的。
一直红到凤须玉将食物全部吃完。
凤须玉胡乱擦了擦嘴巴,还是下定决心,立马就擡头看向了寸度。
可不等出声,他就看到寸度已是看向了寝宫大门处。
凤须玉当即将话头咽下,跟着寸度的视线看了过去。
什么也没有,除却寝宫外传来的虫鸣鸟叫外,再无一点儿动静。
凤须玉感觉奇怪,正要扭头回去问寸度在看什么时,大门忽就被一只手推开了。
是周启渊。
凤须玉恍然间,只见数道灵力已是自身侧袭了过去。
周启渊也一点儿不意外的,哐哐就是一顿挡,边挡还边趁着间隙往寸度身上丢攻击,虽然没有一道能够接近寸度就是了。
凤须玉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竟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努力去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
来来回回几招过后,周启渊又一次被拧了胳膊,呲牙咧嘴就开始求饶。
等等,他为什么要说“又”?
周启渊好像是说过什么“这是他和寸度的约定”一类的话,莫非就指的是每每单独见面时,拧一下周启渊的胳膊?
好像是有点离谱,说是每每见面打一架都更合理。
但好像也并不是每次都会打,毕竟凤须玉也只是听过一耳朵,并没有亲眼见到过,这还是第一次见到。
可不同于他的疑惑,另两人倒是习以为常,寸度放任周启渊嚷了一通,终于松开了周启渊的胳膊。
周启渊好容易解了困,按着肩头甩了甩,确保胳膊一点儿事也没有,又是嘟嘟囔囔道:“尊主下手也忒重了些,不是说好近身吗?这也不近啊。”
说完,周启渊擡眼看到了凤须玉,倒是一下子反应过来,急忙又双手合十向寸度求饶,“呀,小疙瘩,抱歉抱歉,尊主饶命。”
显然,周启渊方才并没能注意到他。
寸度睨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来作甚?”
那边周启渊才跟寸度讨完饶,又转而面向了凤须玉讨饶。
说来,这应该还是周启渊第一次见到凤须玉如此形态。
只是寸度早已将他的画像给传了出去,所以周启渊也并不陌生,在注意到他的第一时间里,就已是将他认了出来。
凤须玉看得出来,周启渊的反应,那是真怕啊。
于是便探出小手轻挥了挥,告诉周启渊自己并不在意。
周启渊又用口型念几声“抱歉”,急忙就将目光转向了寸度。
周启渊是来汇报的,关于一个多月前忍宁府集合了大批人写联名状的事。
凤须玉听了个开头,忽就看向了寸度,在寸度递来的视线中,稍稍伸出桌下的手指指了指自己。
这些,他能听吗?
他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
寸度并未应声,却是擡手按在了他腕上,代替了回答。
凤须玉脸上登时升起一股热意,低头用另一只手抓起茶杯,狠狠灌了一口。
寸度提起玉壶给他斟满,重又看回周启渊,冷道:“你早不报晚不报,倒是会挑时候来报。”
周启渊一下子被戳穿,面上神情瞬间变了几分,却是厚脸皮茍住道:“凑巧凑巧。”
凑巧是不可能的,凑热闹倒是绝对的。
远在玄云宗本宗就能看见仙宫这边的天气变化,周启渊早就注意到仙宫的天空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
虽仙宫的天空随着寸度仙祖的心情变化也并非多么不常见,可下雨这事儿吧,确实不算是常见。
这种天气对应到人的心里,那绝对不是什么震怒啊、生气啊、不悦啊一类,反而能与阴雨谐音,很是阴郁。
周启渊便是来探这份阴郁是怎么回事的。
观察并记录仙祖的心情晴雨表,必须得是小迷弟的必修。
这不见着仙宫天空重归晴好,周启渊就来了?
尽管没法从寸度口中听得什么,可这一见着仙祖与小疙瘩间那微妙也和谐的氛围,周启渊心中就有了猜测。
想必这阴郁,是与小疙瘩脱不开关系了。
这种程度的刺探便差不多可以了,再继续的话,周启渊怕是再怎么求饶都不会被放过了。
于是周启渊便当真按照凑巧的标准,将忍宁府那事儿快速总结了出去。
简单来说,就是忍宁府这一次闹得还挺大,玄云宗也一点儿没退让,跟着忍宁府闹。
最终忍宁府见闹不过,想要这件事不了了之,玄云宗却一点儿没手软,疯狗般逮着其咬了好几口。
当然,这是忍宁府的说法,玄云宗这边可是认为自家光明正大。
到了这里,周启渊的总结便应该结束了,可奈何玄云宗是周启渊的骄傲,说着说着就夸了起来。
凤须玉听得一愣一愣的,原还有些难挨的心情都给听得淡了下去,甚至不由得感慨仙祖一家还真是共同点满满。
反倒是起头的寸度听不下去,干脆打断了周启渊,眼看着就要一道灵力把人丢出去。
周启渊急忙住了嘴,匆匆跟两人道个别,转个身飞快晃荡着走了。
寝宫又只剩他二人。
凤须玉怔了片刻,不由得低下头看向了桌下。
桌下,寸度的手仍压在他的腕,甚至直到此刻,也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凤须玉擡手摸了摸脸,小心翼翼戳了一下寸度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