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
夜蛾老师只是慈祥地看着小珠,他问小珠:“今天出来玩开心吗?”
“正道,我很开心呀!一直都很开心,我只是担心你,”它的猪蹄亲昵地摁在夜蛾老师的额头上,表情很深沉:“你最近状态很差呀。”
夜蛾老师抚摸着它的脸,表情流露出痛苦:
“我没事,只是这些天,我没怎么带你出森林,还是让你感到寂寞了吧。”
“小珠不寂寞呀,小珠有很多同伴。小珠天天都可以跳房子,翻花绳!正道还会带小珠去吃很好吃的拉面!小珠很幸福。”小珠慌忙解释道。
就是这句话,让夜蛾老师感到心痛。
他说:“但是小珠……”
他想说:你本可以不受咒骸的限制,能做更多,你本应该像其他人类小孩一样,上学,交朋友,自由地在阳光下奔跑。
你本是个人类啊。
但夜蛾老师并没有将话没有说出口,他骤然发现自己眼中含着晶莹的泪。泪一滴滴向下落进泥土里,易拉罐也被捏得变形,酒液洒出了一些,他默默地在心底对小珠说对不起。
“正道,你不要哭。”
“正道,你为什么不开心?你从来都不跟我说。”
“正道,别不开心了,正道不开心,小珠也不会开心的。”
甚尔就抱着刀在树荫底下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这几年,甚尔曾去福冈跑过任务,他曾经到访过夜蛾正道哥哥的家。
夜蛾正道的哥哥是普通人,并不理解咒术的世界,也不待见夜蛾正道本人,问其缘由只,他只含糊地说,他的弟弟造出了他不能接受的怪物。
甚尔在夜蛾正道哥哥家的墙上,曾经看到过一张在病床前拍的照片,那是夜蛾正道哥哥早夭的儿子夜蛾珠里的照片,他过分瘦弱,约莫七八岁的模样,笑得一脸阳光灿烂。
他也是夜蛾正道的侄子,但夜蛾正道的哥哥却很反感将夜蛾正道和珠里在一起提及。
珠里。
夜蛾正道的哥哥说,夜蛾珠里九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提及珠里,他似乎很是悲痛。
他说他记得珠里生前曾经逃出过病房一次,把他们吓坏了,被发现的时候,他正一脸淡定地在附近的公园和孩子们一起玩翻花绳和跳房子,那是他唯一任性的一次。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他便脸色苍白,有些吃力。
最虚弱的时候,珠里吃什么都会吐出来,就是这样他还是央求父母给他带一碗拉面,但他的胃这么脆弱,父母当然不能同意,夜蛾正道倒是心软地给他带过一次,半夜胃便又吐得什么都不剩了。
那些年,他做了太多治疗,最终也没能活过他九岁的那个秋天。
甚尔一开始也并没有在意。
毕竟没有人会将一只咒骸猪猪和一个已故的人类小孩联系起来。
直到他在遗忘森林看望小珠,他就那样看着小珠和同伴开心地翻花绳,忽然想起那次,也是小珠在翻花绳,当时夜蛾老师跟他说:
“小珠出生的时候体质很差,基本上都在医院里,他很喜欢看着窗外的景色发呆,数天上的浮云,看窗对面树上的松鼠朝他掷松果,每当他状况好一点的时候,他就会很可怜地看着我,然后跟我说,‘正道,我也想出去玩’,但我那时没法答应他。”
那时他还在傻乎乎地思考:咒骸也会因为体质差进医院吗?
现在看来,夜蛾老师说的根本不是“小珠”,而是“夜蛾珠里”。
咒骸之所以具有自主意识,不是因为咒骸本身有什么不同,而是夜蛾老师使用某种方法,留住了已故之人的灵魂,将灵魂灌注在咒骸里,以此来使逝者复生。
他“留”住了“夜蛾珠里”的灵魂,将其注入到了咒骸猪猪的身上,成为了“小珠”。
如果他愿意的话,他也能将自己逝去女儿的灵魂留下后注入新的咒骸,但他应该没有那么做。
他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甚尔很想知道,于是他趁着小珠去自动贩卖机的时候问了。
“如果夜蛾老师愿意的话,也可以把美月的灵魂注入新的咒骸吧,但你为什么没那么做?”
夜蛾老师擡头看他,先是惊讶,然后是苦笑:“我本来打算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的。”他好像也不算特别吃惊。
“夜蛾老师……”
“为什么没那么做?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死而复生的好把戏!”夜蛾老师说:
“不是这样做就能够万事大吉了,生命是很沉重的。况且……咒骸无法等同于人类,就像小珠是小珠,珠里是珠里。”
说完夜蛾老师自己又苦笑了一下,因为他自己就不能将两个人区别开来。
创造自立型傀儡的办法是:趁一个人的肉.体和灵魂还未消亡的时候,将所有信息复制下来,再注入咒骸体内。
有自主能力的咒骸,没有生前的记忆,虽然性格不会改变太多,但那根本就不能算作是原本死去的那个人。
这种做法只会让活着的人背负上更痛苦的记忆,好似一种诅咒。
当时的他却不懂得这个道理,只是一心一意只想让珠里复活,想让他赶快幸福快乐的长大。
但咒骸的生命怎么会跟人类的生命一样呢?珠里的父母也根本无法接受新生的“小珠”。
“那根本就不是我的儿子!他就是个怪物!”那时,夜蛾正道的哥哥一拳袭向他的脸,哥哥的妻子也向他投来不赞同的目光,那目光中带着眼泪。
“珠里”最终还是孤独地留在了九岁的那个秋天,留下的只是身为咒骸的“小珠”,孤零零的,只能住在遗忘森林,它甚至不能经常去外面看看,活得仍然不自由。
时间也几乎在它身上停滞了。
“美月……她埋怨我为什么不能复活美月,但是我不能啊,我不能让美月也这样活着,我不能啊……”夜蛾正道喃喃道。
夜蛾正道说的“她”正是他的妻子,他也正是因为不愿意复活女儿,妻子才会跟他离婚的,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理解自己当初对哥哥做了多过分的事情。
他无法接受以咒骸形式活着的“美月”,不能让“美月”步“珠里”的后尘,那是对生命的诅咒和亵渎。
甚尔只是沉默。
生与死的话题让他感到沉重,他也不大能理解夜蛾老师的坚持。
他和美穗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如果有一天要面临生死的分别的话,那也只可能是他先死掉,毕竟美穗是一个不会变的怪物,这么多年了,没有变化的只有她。
就在这时,小珠抱着汽水和零食走进来了,它塞给甚尔一袋牛肉干,嘿嘿一笑:“嘿嘿,这个给甚尔哥哥。”
“谢谢你,小珠。”甚尔摸了摸它的头,小珠的脸又红起来。
因为夜蛾正道想一个人静一静,甚尔便准备在这附近陪小珠玩,他拉着小珠走前问夜蛾正道:“那两个笨蛋学妹退学了吗?”
“很遗憾,还没有。”
“哼,那还不错嘛。”
“好歹我天天能在学校里看见她们,你却死活不肯离开鹿儿岛,一年在东京几乎都看不到人影,”夜蛾老师数落他:“你也太黏人了吧?”
“要你管,反正不影响正常毕业。”
“有想过你和美穗会分开吗?”夜蛾老师问。
甚尔摇摇头。
“我不要。”他的眼神饱含着某种偏执的顽固。
夜蛾老师只是平静地说:“分离也是教育中的一个很好的议题啊。”
被拉着在高专内玩耍的小珠跟甚尔玩得很开心。
它禁不住跟甚尔抱怨道:
“正道总觉得我还很小,总是看上去对我很愧疚,我知道他是把我看成人类小孩了,他出于照顾他人的想法,总是将多数的事情藏在心里,从不和人说,”小珠身体前倾:
“但我不是人类小孩啊!我也不需要他的愧疚,我是能够替他分担的,虽然我不会长高,但我的心脏也会跳动啊,我从未停止过思考。”
它抚摸着自己作为心脏的“核心”位置,那里剖开会是一片光耀的黄色。
甚尔只是说:“下次好好跟他聊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