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之巅
美穗在宿傩那里大彻大悟后,终于准备去见小甚。
出发前,美穗变小在塑料幼儿泳池里和小悠仁游了不到十五分钟的泳,“噗噗噗呲”对着小悠仁喷了水,还跟在旁边的小悟报备出门。
美穗在水里不停地唉声叹气。
五条悟问:“你在苦恼什么?”
美穗一本正经地忽悠他:“人类社会的爱情往往十分微妙,它往往还需要向婚姻发展,我希望我结婚以后,对方能给我生八个孩子,一胎八个,对于我而言,性别与种类什么的都不是问题,如果换做是小甚,我就舍不得小甚吃这个苦。”
五条悟:“那你放弃生八个……”
美穗气鼓鼓地说:“不要!相比于其祂神,我觉得我已经非常友善了,我家里有神位要继承,生八个不过分吧?”
五条悟:“……”
系统在旁默默吐槽,什么直○癌想法。
五条悟唯恐天下不乱地说:“哇,非常有道理!但是那个四眼诅咒会那么容易同意吗?”
美穗认真地说:
“我可以无视对方的意愿强迫对方呀,他也会无视我的意愿。对于诅咒而言,它们真正意义上的爱是所有正面感情的反面,残忍是爱,伤害是爱,虚假是爱,报复是爱,恶毒是爱,诅咒的感情只在恶之花上孕育。”
美穗没说的是,她已经和宿傩有一部分融合了,四舍五入就是祂已经抓了一部分的宿傩跟祂在非常吵的幽暗厅堂的王座上睡大觉,这么做,她完全没有负罪感,人类不也会养仓鼠、蚂蚁之类的东西玩吗?
五条悟听完对两面宿傩的未来感到幸灾乐祸,他将整张脸埋进塑料小泳池里咕噜咕噜的吐泡泡,在水里被美穗的触手亲了一口后瞬时擡起头,被小悠仁泼了一脸水。
五条悟:“那现在你要去见甚尔吗?”
刚才还富有逻辑的美穗Cpu顿时干烧了。
她磕磕巴巴地说:“小、小甚、他、我、他、唯……”
唯有小甚,是不同的。
美穗在地板上阴暗地爬行,她在室内爬了两圈,趁着天色未暗,出了门。
*
那个装药的瓶子是空的。
多年后,当成年的禅院甚尔想起他年幼时不小心踩到的那个空药瓶,内心依然会感到寒冷,像站在沙滩浅水的旅人,逐渐被涨潮的海水淹没过头顶。
那个装药的瓶子是空的。
当时还有比空药瓶更空更冷的东西。
饥饿、疼痛与不被爱。
但饥饿没能伤害他,疼痛没能打倒他,不被爱却使他被摧毁。
他所有的坚强,在母亲无视他的遭遇后,彻底被瓦解。
母亲只是哽咽着说:“小甚,你为什么是一个这么没有用的孩子呢?”
“你从来不听我的话。”
母亲在自杀以前,就早有端倪,只是他一直假装从未发现。
她甚至想带他走。
有一回半夜,他闭眼睡觉,母亲凑到他面前,轻唤他的名字,他没回应,她便伸出双手放在他的脖子上,颤抖着哭:“反正、小甚留在这里,也会受欺负,不如跟我一起走……”
她没能掐死他,那时她的力气已经很虚弱了。
那个装药的瓶子是空的,空的啊!
多年后再来回想,空的又何止是那个瓶子。
瓶子是空的,美穗却是满的。
她会用细碎的东西将整个家变满,将茶罐中的茶填满至没有空隙,然后高高兴兴地摇摆她的触手,泡澡时浴缸也要将水放得满满的,让水缓慢溢出浴缸。
她安全而温暖,她和吃饱与被爱关联。
她明明是满的,但为什么他打开的,却是空瓶呢?
甚尔逃跑了,一路上差点跌跌撞撞差点撞到行人,他蹲在一处建筑的阴影下,黄昏时听见教堂管风琴情感丰沛的演奏与小朋友们的唱歌和欢笑声,有几个小朋友唱得很难听。
“哈哈哈哈哈……”他笑出了声,又很快地哽咽。
那个瓶子是空的,空的啊!
始终都是空的啊!
他哭得很难看。
看到教堂的建筑物,甚尔想到冬天。
鹿儿岛的冬天不常下雪,一旦下雪,便会很好看。每次下雪,美穗在户外都会哆嗦着抖去身上的白雪,犹如猫抖落水,轻盈,柔软。
那个时候,附近的土地会裹上一层平稳精致的浅雪,将白色的十字架衬得更加洁净无垢,看起来无比孤独。
他体会过无数孤独的时刻。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怀疑自己,他所追寻的,是不是只是一个并不存在的虚影,他所期许的,并不是对方想要的。
他想要的是……他想要的始终是……
甚尔停止了哽咽。
他对着不远处的章鱼说:“快回去吧,你不是很久没见小手了吗?晚点回去给你做吃的。”
章鱼疑心甚尔心情不好,一直偷偷摸摸跟在后面,这会儿见甚尔语气温柔,几百斤的章鱼猛扑到他身上,甚尔试图闪开仍有半边身体被压在章鱼身下,章鱼发出撒娇的声音,有点像猪叫。
天即将暗下来,甚尔神思游离,他甚至心里思考着这个点能买什么蔬菜生鲜,他用手将章鱼丑丑的脸推开时,章鱼在原地像狗咬尾巴那样转了十个圈圈,然后非常听话地用n只触手爬走了。
甚尔感叹道:“还是那么好骗。”
天终于彻底暗下来了,路边的灯骤然照亮了他泪眼滂沱的脸。
甚尔知道自己因何而难过。
他想要一个有祂存在的“家”,无论自己在其中是什么定位。
一个有祂存在的、永远不变的、温暖的、具有排他性的、爱的巢xue。
他想和祂永远在一起。
他就想永远和祂在一起。
甚尔伸出手去盖住自己的眼睛和泪水,但没有用。
他的泪腺终于彻底坏掉了。
随后,整个世界像是突然坏掉般,停滞了。
甚尔擡头,他看见远处映照在墙上的是迷离扑朔的影子,一闪一闪。
地震了震。
他看见那影子一直膨胀摇摆,它膨胀得比苍穹还要高远深邃,无法捉摸,那些蔓延的影子在黑暗中狂舞,侵蚀所有光的地方,侵蚀除他以外世界的所有,到他跟前,便克制停住了脚步。
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这些影子在疯狂地克制自己的情绪,才没有继续往他那里走。
甚尔犹豫后说道:“……美穗?”
拐角处是一个娇小的身影。
美穗似乎站在那很久了,她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那双无机质瞳孔透出一点冷光,她似乎迟钝卡壳了很久,她的肩胛骨往上动,身体痉挛起来,又努力压制住。
她像一具坏掉的人偶,躯壳的左右让人感觉到微妙的不平衡,好像有无形的巨力正在对她躯壳的两边使力,试图将她从躯壳中间撕开,再从中涌现出更为可怖的东西。
“小甚、小甚、小甚。”
“你哭是因为我吗?”
有什么温柔地舔去他的眼泪,再温柔地捧起他的脸。
“如、如果永生是你的愿望、和我永远在一起是、你的愿望……”
“小甚、小甚、小甚、小甚、小甚。”
影子和触手一齐紧紧缠住他,轻轻撩起他额前的碎发。
“如、如果这是你的、愿望。”
“我、我们永远在一起。”
“我、我们一起沉睡。”
世界像死机的屏幕,不断地掉帧。
“那是什么意思?”甚尔问。
影子和触手一顿。
像是害怕着什么一样猛缩了回去。
世界重新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没什么。”
美穗反而害怕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她像是一个闯入一片芬芳玫瑰园的异客,被主人发现后惊慌失措地逃跑了。
美穗心想:唯有小甚,是不同的。
正因为如此……
她感到很害怕。
灰尘是那样的渺小又脆弱,稍有不慎就会消失。
她感到手足无措,不知道要如何满足他的愿望。
她的小孩。
可怜又可爱的小孩。
小甚的身边已经有很多伙伴,她终于使他和社会建立起诸多联系,变得独立与自由,他天生就该那样,别人的爱他都合该拥有。
如果因为她的独占欲,小甚没得选了呢?
他会不会像其他失去自由人类一样逐渐枯萎?
祂的玫瑰。
祂独一无二的玫瑰啊。
他们早已互相驯养。
“是的,我喜欢你。花儿对他说,你对这些一无所知,这都是我的错。不过这不要紧。你也和我一样傻。让自己幸福吧。别管这罩子了,我不再需要它了。”
“是的,我喜欢你。花儿对他说,你对这些一无所知,这都是我的错。不过这不要紧。你也和我一样傻。让自己幸福吧。别管这罩子了,我不再需要它了。”——小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