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宅
丰州、胜州为大瀚北部边防重镇。此地一年有半年被冰雪覆盖,气候严寒,生活困苦,边民常年遭受外族骚扰。
在往年,小规模的冲突不断,伊尔泰三部的大军却从未敢擅动。
无奈今年气候特别寒冷,冬日里草原上冻死了无数牛羊,让本就艰难的生活更加窘困。
伊尔泰三部便密谋夺取丰州,以获取大瀚中原丰富的粮食物资,让族人度过难关。
在此等恶劣的冰雪环境下,大瀚只能闭守不出,等待来年春暖花开,冰水融化之时再行讨回公道。
但等到那时,她们早就退回草原,便宜也都占尽了,不过是花些牛羊马匹,只消多多贿赂大瀚的官员,便是连个自己人都不带杀的。
谁知大瀚今年不知为何,竟然派出了皇太女领兵,根本不收贿赂。且太女极为骁勇,更可怕的是还擅长谋略,竟然取得了大胜!
王蔷的军事素养在大瀚不说是顶尖那一拨儿,也是很不错的,只是苦于没有足够的经验。
不过这点小问题在倍于敌方的大军压阵下已经不是缺陷。而经历过这样一仗,王蔷的经验值虽不多,却也足够耀眼夺目。
虽说对外宣称是太女殷烨的功劳,可皇室不会忘记她的功绩,前途远大光明。
伊尔泰即便被打败也没拿太女说事,可见束阿英没被对方捉到。
监军嬷嬷却没有简单地判定她已死亡,有些疑心对方是不是借机逃走了,仍然派了人在四处搜寻。
而且,对殷夜熹的看管也更严了。
现在无论她去哪里,哪怕是出恭,也有两个人及以上左右把守。
出生在现代社会的人十分接受不了如此没有边界感的行为,这样紧密的监视令殷夜熹十分难受,免不了心中多思,吃不好睡不香,就连上个厕所都无法放松身心。几日下来,身心俱疲,人没有上过战场,却硬是熬瘦了几斤。
谁想监军嬷嬷却无比满意,频频点头:“浑似殿下。”
殷夜熹此时与真正的太女有些不足之症的那种虚弱更接近了。
就在大军即将拔营回宫复命之即,殷夜熹感觉到她身边的人松了些。
她觉得蹊跷。
她知道,监军嬷嬷派人紧盯她的行为,是因为束阿英自战场上失踪。宫里生怕她这里又出什么状况,于是紧迫盯人。
可是大军即将凯旋之时,不正是事情即将完成的最关键的时刻吗?她不认为监军嬷嬷是那种粗心大意的人。
直到她在夜间被监军嬷嬷叫走,看到了那个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人。
束阿英?
“嬷嬷?”
殷夜熹有许多话想问,却只能唤一声嬷嬷。
监军嬷嬷寒声道:“老奴只是想让妳看看,擅自逃离宫廷的下场。”
逃离。
这个词令殷夜熹眼皮直跳。
难道束阿英自战场上失踪为假,其实她是想逃跑吗?
监军嬷嬷没有让她继续猜,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束阿英是在哪里被找到的。
“她不听号令,擅自行动,已是犯了大忌讳。”
战场情况瞬息万变,束阿英追出去,也是为了杀敌。
殷夜熹垂下眼皮,不想将不忿的目光暴露在众人面前。
一个上了战场的军人,连杀敌也成为了错误的,不被允许的禁忌。
束阿英此时趴在地上人事不省,殷夜熹下垂的眼眸只能看到她身下洇出的血迹。
天冷,血没流出多少就被冻得不再扩散,殷夜熹的视野却已经满是刺目的红色。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浑身颤抖,切齿生生地咬破下唇:“她是不是,是不是……”
监军嬷嬷见她害怕得发抖,别过眼不敢看的样子,甚为满意:“她没死,就是伤得重了点。”
殷夜熹暗松了口气。受伤应该还有得治,束阿英的命暂时是保下来了。
谁知监军嬷嬷下一句话便是吩咐旁边人:“拉下去吧。”
殷夜熹心中一紧,从吾却伸手一拦:“且慢。”
监军嬷嬷脸拉得老长:“将军这是何意?”
从吾并不怵她,只板着脸硬声道:“东宫尚未问话。”
监军嬷嬷嗤笑:“有什么话,问那个也是一样。这一个,是不能留了。”
无论束阿英是私逃还是意外,离开东宫这么一段时间,谁知道她在外头接触到了什么?
宫中有了瑕疵的器物儿,就应当立即打碎销毁。
这是规矩。
从吾却毫不相让,与之僵持。
殷夜熹立在一旁,只觉得说不出的荒谬。一条活生生的命,就成为争权的工具。甚至于自己都没有生存的自由。只能在别人的妳来我往中决定生死。
监军嬷嬷眯起眼,眼神危险。
她知道仅余的替身们都是重要的器物儿,轻易缺失不得。但跟皇家的权威一比,也算不得精贵。
替身是要带回去问话没错,真出了问题在外头处置了,凭她的资历也能扛得住此事。
只是,天下终是要交到太女手里的。她老了没错,总得为家中姪子们想想。
监军嬷嬷退了一步,从吾暂时保下了束阿英的性命。
殷夜熹是被叫来看杀鸡的猴儿,如今鸡没有杀成,也就没有戏给她看了。
不过她还不能走。
束阿英伤成这个样子,就算暂时无性命之忧,若是放着不管,怕也是熬不过几天。
上头是不愿派人照顾她的,这份职责也就落到了殷夜熹头上。
从吾掀开帐门出去,她听到身后有密卫对从吾抱拳下跪的声响:“多谢将军!”
密卫随“太女”出征,在外便喊军衔。
从吾默了默:“起来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对话,可能是那密卫受了从吾什么恩惠吧。殷夜熹并未放在心上。
她只蹲到束阿英身边,想用棉巾拭去她脸上血污。
柔软的白叠布才刚触到她面颊,从进帐开始就没见动弹的人突然疼得弹跳起来,把殷夜熹吓了一大跳。
火把的光线在上方,照不见束阿英的脸侧。殷夜熹凑得近了,才发觉束阿英的半边脸并非血污,而是创伤面。
殷夜熹倒抽一口凉气。
即便是在医学昌明的现代,仍有许多创伤无法治愈,束阿英的脸伤得这样重,恐怕会留下明显的疤痕。
她凝了凝神,看束阿英伤的是脸,心下升起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束阿英是太女替身一天,底下人就没有敢动她脸的。
她的脸伤,要么是在战场的时候被敌军所伤,要么,是她依令自毁。
离得近了,殷夜熹才嗅到她创面上除了血腥味,还有一种焦糊味。
偏偏是最难治的烧伤。
她停下手上动作,避开那处,将其她脏污的地方擦洗了一遍,向从吾讨来鸡毛和白酱油,轻轻蘸了涂在她伤面处。
殷夜熹的动作极其轻柔,鸡毛又极为软韧,仍是令束阿英在昏睡中紧紧拧眉。
下半夜,束阿英不出意外地发起了烧。
殷夜熹叫不到药,只能从帐篷外捧了雪包在帕子里替她降温。
束阿英的眉头似乎就没有松开过,在她靠近换帕子的时候似乎短暂清醒了一瞬,双目无法对焦地对着她喃喃:“阿娘……”
殷夜熹手一顿,以为她醒了,尝试着叫了她两声,但没有得到回应。
可能是梦见阿娘阿爹了吧!
束阿英双目流泪:“对不起……是我害了妳……”
猝不及防,殷夜熹的心猛地一沉。
束阿英的意思,是她发现家人出事了?她是怎么发现的?
来不及细想,束阿英已经头一偏,又昏睡过去。
束阿英体温忽高忽低,一开始还有片刻清醒,三天后却依旧高热不退,嘴里都开始说胡话了。
一会儿咕哝着:“回家,我要回家。”
过了一会儿又憋红了脸咬得牙咯咯作响:“竖子!”像是与谁有什么深仇大恨。
束阿英完全恢复神智是在三日后。
她的身体基底打得牢,常年练习骑射又造就了她一身好筋骨,竟然硬是生扛过了这次伤病。
她顽强的生命力连替她看诊的军医都啧啧称奇。
束阿英完全清醒这天,殷夜熹照常照顾她食水。
才坐下,装着温水的瓷碗就被她夺过摔碎。
束阿英一把推开殷夜熹,半趴在榻上,哽声道:“滚出去!”
殷夜熹却从她痛苦的眼神里读到了其她信息。
果然,借着砸东西的声音掩盖,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们在闹矛盾之时,束阿英扯过她衣袖,同她耳语:“我回了趟家。”
束阿英从战场上跑出去是杀敌,也是对自由的向往。
也是在此时,殷夜熹才知晓束阿英就是边地人士,且家就在附近。
边地苦寒,条件艰难,此地子民天然带有一种与苦境抗争的倔强气质,如同努力在沙地扎根的胡杨,坚韧又桀骜。
束阿英对马匹天然的亲近和向来风风火火的性格,与她的出身来历倒也相合。
束阿英如烈火般的声音冷得像北地的冰雪,扎得人心里满是空洞:“可我家已经荒了,邻里都说,我家十几年前就已经没人了,那是座……鬼宅。”
一家八口,一夜俱亡。
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