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容
归京在即,殷夜熹伤了腿,骑不得马——倒也不是真骑不得,依着监军嬷嬷的意思,裹上厚厚的纱布,糊弄过进城那段时间就行。
但殷夜熹试了,发现要穿进盔甲里就不能裹太厚,血会沾到马身上,会滴到走过的土地里。
最重要的是,她的表情和动作会很难控制。
伤口被反复摩擦的痛楚难挨,她做不到面色如常。
寻常百姓也就罢了,她们多半不敢近距离直视贵人的容颜,来迎接的其她人却不好糊弄。若是让皇女灿及其支持者看出什么端倪,反而不美。
更糟糕的是,可能是碎瓷片掉到地上过,有些不干净,越接近京都,殷夜熹腿上的伤口不见好转,反而更加严重了。
监军嬷嬷气急败坏指责殷夜熹:“妳怎么连个伤口都弄不清楚?”
逼得她只能亲自上手。
监军嬷嬷的手法当然称不上高明,甚至不能说是温柔。为了清理干净,防止伤口进一步恶化,她的手劲有点重。
殷夜熹龇牙咧嘴地忍受着淡盐水清洗伤口的痛,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自打她“被”伤了之后,就和束阿英隔离了,并不知道那边的情况,只能依着自己的猜测行事。
伤口当然不是因为不干净恶化的——她还是挺珍惜自己的小命的。那些泥土只是沾了点在拆下的绷带上,混淆视线。
至于伤口为什么迟迟不好,自然是她自己挑开结痂处的缘故。
她的初潮还在继续,不能让伤好得太快。
更何况,仗是束阿英打的,胜利的荣光也只能属于她。
阔别多日,束阿英终于又穿上了代表国之皇储的,独属于太女殿下的盔甲。
她人瘦了一大圈,却不见虚弱脱相,反而于战火中洗涤出了更凌厉威风的气质。
战争令她脱胎换骨。
身为边地长大的女子,束阿英打小就受着保家卫国的教育。
幼年被带离边地,关进宫城,已经有些淡忘,此次见到被夷狄祸害的土地满地疮痍,内心的火又重燃起来。
甚至刚上战场时,在心里隐隐感谢自己能成为太女替身,让她一开始就有这样好的机会为国为民做点实事,承望理想能够借此实现。
只是当她偷偷回家,勘破真相之后,她灰心丧意了。
这就是她想要效忠的皇权吗?这样的皇家,愧对大瀚子民。
她的内心开始动摇,想要殷家亡朝的强烈渴盼如野火烧灼着她的心脏骨血。
她甚至想过干脆反身投敌,用她这张脸造势,将殷家的江山破个四分五裂。
但是她看着边地饱受战争苦痛的寻常的人们,又打消了这个疯狂扭曲的念头。
她的刀锋,只向着敌人。
大瀚的子民无辜,她要对付的,是殷家皇室。
太女大捷归来,民众自发去迎军。
离京都还有十里地呢,道路两旁密密麻麻戳满了人。
殷夜熹腿上有伤,没有骑马,而是穿着密卫服,戴着面具,同监军嬷嬷坐在同一辆车里。
左右不会再出纰漏,监军嬷嬷讥刺殷夜熹:“妳说妳,怎么就这么笨?她都病成那样了,还能躲不开?看看,这样大场面,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遇上,全便宜那个刺头儿了。”
监军嬷嬷可是当今的心腹,自然知道皇帝心里在想什么。
皇帝想的是太女此番攒到了军功,年纪也到了,正好是该大婚了。
国之皇储大婚,不得筹备个一年半载的?再加上要替皇家开枝散叶,一两年内是不会被派出去远地刷政绩名声的,之于替身们而言,短时间内也是不会有这样长脸的机会了。
想到这里,监军嬷嬷鄙夷地打量了满眼疑问,还在状况外的无用脸替一眼,暗骂她愚蠢笨拙,上不得台面,这么好的机会不牢牢抓住。
仗是那武替打的,进城这么关键的政治舞台也被武替给抢了,合着她这个脸替就去了个空的,回头连个赏都没得讨。
倒是听话,让她干啥就干啥,可皇家缺听话的狗吗?不缺呀。
想到武替身是从吾一手保着的,就算有赏也与她无干,监军嬷嬷只觉得晦气。
亏她觉得这个脸替生得最像太女,当她会有大造化呢,没想到是个银样腊枪头,不中用的。
这是太女的第一次大捷,皇帝携任皇后于城门处迎接,文武百官作陪。
束阿英银盔金面下包着半边脸,目光炯炯,眼神坚定。
依着身旁监军嬷嬷的指引,她于城门前十丈处下马,单膝跪地,聆听上训。
一番溢美之辞过后,金嬷嬷用托盘送上一壶御酒。
在人前,金嬷嬷就把她当做真正的太女,态度十分恭敬,和颜悦色地劝她喝下:“陛下赐酒,恭贺殿下凯旋!”
太女的头盔是连着面甲的,要喝酒,就必须摘下头盔。
当今还没有收到她们两个替身“内讧”,现身的换人的消息。
束阿英十分潇洒地将头盔取下,将她包了一半的脸显露在众人面前。
金嬷嬷小吃一惊,迅速调整了表情,才没在众人面前失态。
其余诸人却没有这般好涵养,看到“太女”半边脑袋包得跟棕子似的,纷纷惊呼出声。
“啊!太女殿下的脸受伤了!”
“伤得可严重哩!”
“该死的伊尔泰人!”
议论声嗡嗡地,以束阿英所站之处为圆心向四面八方扩散,等到了较外围的地方,话语已经变了内容。
太女得胜回朝,任雅书自然也去了。
按着家中母亲的身份品级,他当然站不到前头,但他有一个当皇后的好舅舅,此时,他就陪侍在任皇后身边。
束阿英远远地控马而来的时候,他的目光就牢牢粘在对方身上。
他见她依令下马,摘下头盔,双手持酒杯仰脖一饮而尽,微扬下颌向城墙上看来,朝着帝后行礼谢恩。
隔得有些远,只能大致看到人的轮廓衣着,瞧不仔细表情,他却觉得那人双眼灼灼,身上虽然缠着血污的细布,气质却更见出众。
任雅书的心砰砰直跳。
他觉得此时的殿下无比迷人。
待束阿英喝过庆功的酒,又领着归来的将士们三呼万岁,做完一系列荣归的仪式,被迎到跟前,任雅书只觉得心间一酸。
瘦了,也高了。
去的时候尚有些脸颊肉,看着虽然不够壮实,却也是纤秾合度,风流俊俏的。此时却只见她双颊都凹了下去,眉眼都显得更黑浓锐气。
她的嘴唇已经干裂出血,被酒液浸润过,勉强显出几分血色,下巴更是尖得能戳人。
因穿着全甲,倒看不出来身上有什么,但想来应当是掉了肉。
那一身银盔也不知多少斤两,定是沉得很,也不知道她身上痛不痛……
他的眸子如水波一般缠绵,像是丝涤一样牵系在她身上。
除了任雅书,有幸陪着身居高位的母父前来迎军的大家公子们也多用如此眸光看着那个威武的人。
众人心中都想着:如太女殿下这般英姿飒然的英豪人杰,才是当世大女子典范!
自家人厮见过,今上就亲携着她的手,邀她一同登车回宫。
束阿英却坚持不受,躬身行礼,恭送帝后登车离去,才落后一步上马入城。
京都内不许纵马。束阿英骑得很慢。头盔自从摘下来后,就没有再扣回去。
监军嬷嬷看她如此胆大妄为,气得个倒仰,偏偏官道旁全是欢迎大瀚官兵的百姓,她只能僵着脸将头盔塞给密卫,跳回马车上,眼不见为净。
束阿英坦然自若地露出包着伤处的头脸,一路从都城外骑进皇城。
转眼间,太女毁容的消息就在京都内外传开了。
这个消息就连任家进献了新配的玉容膏这件事也没能压下来。
“玉容膏虽好,却也治不了那样严重的伤吧?那日我看太女的脸伤得可严重了!”
“可不是吗?太女要是真毁了脸,那……”
皇女灿的书房内,几个有血缘关系的大臣们正在讨论此事。
“太女往日有宠爱,如今又有了战功,哪怕是身体有些不足,恐怕陛下也不会改变心意。但若是她毁了容便不同了。自古以来,可没有形如鬼魅的皇帝。”
“殿下,您该早做决断啊!”
殷灿哪里不知?她烦躁道:“我要是能见着人,召妳们来商讨什么?”
皇太女自回师那日起,就闭门谢客,对外说是在战场上伤着了,需要静养。除了任皇后,东宫不见任何人。
包括她这个唯一的皇妹。
一直在旁未发言一的江贵爵缓缓饮了一口茶,出言道:“行了,天儿也晚了,今个儿都散了吧。”
打发走了皇女灿党羽们,江贵爵将女儿拉到身旁,笑意盈盈:“我儿,妳觉出来没有?那位,”他向东宫方向努了努嘴,“每回受了伤,妳我去探时,纵是推三阻四,拖拖拉拉,也能得见,这回却是直接闭了宫门。妳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皇女灿不明所以:“嗯?”
江贵爵笑意微狡:“任家最近在忙什么,妳可知晓?”
皇女灿不太确定道:“似乎还在研究玉容膏。啊!”
她双眼一亮,握着父亲双手,激动低呼:“她是真毁容了,对不对?”
篡位倒记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