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天
往常从内室里听到的,不是孩童不宜的声响,就是无边的寂静。
初始是因为真太女身体不好,要大家保持安静,后来是因为真太女已经习惯了这份安静,已经无法接受任何程度的喧闹。
也不是说安静就不好,只是当安静里透着分压抑,就令人甚为不适。
殷夜熹知道,皇帝下那样的命令,主要是针对她。
只有她,生得和真太女一般无二,也唯有她,有可能混淆视听。
束阿英的脸已经毁了,项小玉的胳膊断了,小石头身量未足,只有她,哪哪都是完好的,最容易出问题的除了她没有别人。
她原本的计划就是想办法找一个只有她和真太女相处的时候,替身换太女,可惜的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如今,机会来了。
她像真太女,又何妨不能看作是真太女像她?
昨晚被皇帝召见的时候,说的问题除了处置掉任雅书腹中可能会有的孩子,就是除掉替身们了。
她看着换上她衣服的真太女,幻想着若是皇帝知道被除掉的替身才是她的亲生女儿,不知心该有多疼。
殷夜熹的眼睛深遂,这么盯着真太女看的时候,有几分渗人。
特别是当她穿着华服,通身皇储的气派,而真太女却被草草换上了替身穿的料子次等的便服,那种倒错的荒诞感让真太女浑身汗毛倒竖。
她再自大也猜到这些替身们是想做什么了。
真太女的嘴被堵着,只能发出唔唔的喉音,她拼命摇头,不顾断臂的疼痛,拼尽全力蠕动着身体往后退。
束阿英一把薅住她的头发,把人拖了回来,顿住动作,看向殷夜熹。
她自知脑子不够用,而殷夜熹,已经用行动证明了她在她们之间的主导地位。
殷夜熹的声音没什么情绪地响起:“昨晚我替妳见了皇帝,妳的皇帝老妈让妳杀死我们替身院的所有人。”
卸磨杀驴。皇家的常用招术。
很粗暴,却很有用。
只要把替身院的知情人都杀光,这世上“皇太女殷烨曾用过无数替身”维护自身形象的事,就没有人会知道了。
“茉心交待的口供,也再次确认了这个消息。”
殷夜熹的声音不高,语气甚至不疾厉,可以说是很柔缓的,真太女的身体却开始颤抖。
“妳总说我等是蝼蚁,是低妳一等的贱民。可是太女殿下,蝼蚁也想要活着啊!”
她们又做错了什么呢?
殷夜熹穿越前曾在其她书籍里读到,黎庶生得有几分像贵人,不是荣耀,而是灾祸。
当时她没有太深的感触,现在她有了切身体会。
灭顶之灾。
她站直身体,轻轻理了理因下蹲而微有些褶皱的外裳,猛地拔出皇太女的佩剑,作势在真太女身上比了比,然后停住,似有几分苦恼地微偏了偏头。
十来年了,她穿越到这阶级分明的古代社会十余年了,自认为见识过死人,也深刻体会到了上位者对下位者毫无人性的迫害。但当她自己拿起利器,还是无法毫不犹豫地下手。
依着殷夜熹原先的思维方式,真太女和茉心萃心这些手上有过人命,做过不可饶恕的脏事的“犯罪嫌疑人”,若要被处死或是接受刑罚,是要经过人民公审的。当众宣读她们的罪名,用公正收割她们的生命,让世人都知道她们的行为是错的,是有罪的,是需要付出法律的代价的。
不过她也知道这样的想法太过天真且无用。
别说目前没有这个条件了,便是有操作的可能,她也不会选择这么干。
老百姓还没有这种概念,步子迈太大是违背时代发展规律的。
殷夜熹的迟疑落到束阿英眼里,她上前一步,手心向上伸出手掌,示意对方把剑交给她。
“我来吧。”
她已经是个不能站到人前的人了,何必让对方也手染鲜血?
殷夜熹没有第一时间同意,只是问她:“妳确定吗?妳……不害怕?这和战场杀敌不一样。”
束阿英凝然:“我来。”
战场杀敌是为了保家卫国。而诛杀殷烨,是为了报仇雪恨。
二者有些不同,但都是除邪惩恶,她没有半分心理负担。
殷夜熹郑重地将佩剑交给束阿英。
束阿英先被这把极名贵,工艺精湛的剑吸引了注意力。
她一寸寸地欣赏过,嘴里轻喃:“剑为百兵之君,故常有君子剑的说法。这样好剑,凭妳也配!”
话音方落,殷夜熹只觉得眼前光华一闪,她连忙擡手捂住小石头的眼睛,将人往怀中带了带。
寒光湛湛的剑尖就送入了真太女心间。
束阿英用方才撕破的衣服碎片团成一团,捂住伤处将剑拔.出,碎衣吸收了大部分本该喷出的滚烫血液,很快浸透了,顺着真太女身上的便服四下渗开。
束阿英在她身上擦拭掉剑尖沾上的血液,剑尖朝下,向殷夜熹抱拳行礼。
“殿下,替身‘丁西’已死。”
殷夜熹缓缓放开捂住小石头眼睛的手,不让她往尸体处多看。
“小石头要还乡,妳呢?妳要什么?”
束阿英还剑入鞘,双手奉上:“英别无所求,愿为殿下暗卫。”
她脸已经毁了,又是前替身的身份,无论为着什么也好,都不能摆到明面上,但可以做一把见不得光的刀。
殷夜熹却道:“宝剑赠英雌。此剑予妳。妳这样的功夫和心性,留在宫中可惜了。”
在束阿英逐渐奇异的目光里,殷夜熹的声音带给人安宁的镇定:“给妳一个出身,保国安宁可好?”
她看得出来,束阿英身体里流着边地军人的血。在北地出征时束阿英飞扬的神采,是她入宫以来看到的最容光焕发的模样。
束阿英当场跪了下来,低下了一直昂着的头颅:“愿为殿下效力!”
从吾身后的门扉终于打开。
她转头,看到一个身着常服的年轻女子,身后跟着位个子瘦高的戴着怒面面具的侍卫,腰上挎着皇储的佩剑。
殷夜熹踏出房门,神色如常:“母皇可有诏?”
从吾眸色微动,垂首恭敬道:“尚未。”
话音刚落,一个年轻的姑姑脚步匆匆地直冲进来,高声急呼:“圣上有诏:让殿下即刻去见!”
这么急?是发生什么事了?
殷夜熹和从吾对视一眼,一起出了门。
皇帝还没等来宝贝孽障就晕了过去,太女诛杀最像替身的消息走了特殊渠道递到了暗卫首领处就报不上去了。
皇帝昏迷着,底下人不知怎么办。
皇帝防着任家,因此也没有当她出了什么特殊情况,消息报给任皇后的选项。
暗卫首领只能暂时压下这个消息:“等圣上醒了我会上报。
“不过,妳确定了吗?”
她总觉得此事透着些古怪。
“是。”暗卫下属回答,“尸体已经擡出来了,经过确认,确实是那名最像的替身。”
暗卫首领听到尸首被划花了半边脸,有些嫌弃地皱皱眉,又觉得做得对。
长得那般像,便是死了,也不能让她的脸泄露出去。
就是怎么才划花半边?
“找个人,把另一半脸也划了。”
即便是半边,也不能让别人看见。
“还有,尸体再补两刀。”
暗卫领命而去,外头通报皇太女来了。
在路上时,殷夜熹已经从彻底反水的从吾口中得知了真太女的身体状况。
以她微薄的知识储备,大概猜测皇帝和皇太女都得了一种不知名的罕见病。这种病会让人病理性的身体虚弱,影响行动,还会偶尔全身僵硬,肌肉痉挛。
而长期的卧床会造成血液不通,容易形成血栓,心里有了底。
看上去皇帝的视神经受到压迫就是因为如此。
殷夜熹不通医理,但懂得一个道理。
那就是任何夸大其辞的事物,都是虚假。
任家传说的秘药真那样神,早点把真太女治好就是。凭着真太女身上任家一半的血脉,本人又承了任家这样大人情,将来除非任家犯了谋逆这样不可饶恕的大罪,无论她家多么嚣张跋扈,横行无状,都会得到皇家的庇佑,何必拖拖拉拉,非要等到真太女大婚才肯拿药出来,还必须让任家子提前入住东宫?
再加上皇帝如此防备任家子怀上皇孙所做的举动,殷夜熹推想,药有问题。
或许是药物本身有问题,又或许是真太女服用药物就能治好这件事有问题。
而皇帝现在的情况恰巧印证了她的猜测。
太医说皇帝吐血昏迷,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老臣现在给陛下扎几针,让陛下保持清醒,跟殿下说说话。”说罢摇摇头出去了。
本来殷夜熹还在忐忑,不知道这回能不能瞒过去,如果瞒不过去,是要智取还是硬打呢,没想到竟然有这样的好事。
不用去思考怎样杀死皇帝,她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任皇后不在,明显的被排在第一消息之外。
待四下的人都退干净了,殷夜熹跪坐在皇帝床榻边,听她交待一些重要事项。
都到了如今这地步,皇帝也没空训子了,先将大事都提过,最后才地艰难开口:“妳怎么,不让任家子服药?”
殷夜熹试探:“儿已‘大安’了,他有没有孩子,又有什么要紧?”
皇帝控制不住的满脸痛苦:“烨儿,任家秘药,只能救妳一时,不能保妳一辈子!母皇的如今,就是妳的明天啊!咱们大殷的江山,不能断送在外姓人手里!”
十五年,着实太短。她真的还想再活几年,想看女儿登基,皇孙出世。
皇帝的心中满是遗憾。
殷夜熹心道:原来如此。怎么会呢?我也姓殷啊!
想到皇帝受不得激,她答道:“我如今健康有力,体壮如牛,不信妳摸摸?”
说着将一直躲着皇帝的,没有疤痕的手掌向上摊开递到皇帝身旁。
但皇帝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眼睛正在缓缓闭上,没有力气去握她同真太女不一样的手了。
这怎么行呢?让人带着无知离去,是多么不人道的事啊!
殷夜熹慢慢凑上前,在濒死的皇帝耳边用气音轻轻说:“我是丁西。”
丁西,什么丁西?她女儿不是叫殷烨吗?
皇帝猛地睁大眼睛,胸膛剧烈起伏,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擡起手指着床前的人,从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带着杂音的粗喘,做着含糊的口型:杀!杀!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殷夜熹用那只没有疤痕的手轻轻握住狗皇帝指着自己的手指,露出沉痛的表情:“我一定会守好大瀚江山!”
皇帝努力想要转头:暗卫何在?为什么还不动手?
殷夜熹眼看她就要发出求救信号,一掐大腿,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她哭叫着摇晃着病床上的皇帝:“母皇!妳别抛下孩儿啊!”
皇帝最后一口气终于没能喘上来,眼一翻,头一歪,气绝身亡。
殷夜熹声音转利:“母皇!母皇?”
外间的太医听到动静,急忙跑进来涌到床边。经过最后的检查,太医遗憾地摇了摇头。
殷夜熹埋头痛哭得不能自已。
金嬷嬷抹了把眼泪,强撑着宣告天下:“吾皇,宾天!”
殷夜熹:doublekill!
明年清明就是周年,看我日子挑得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