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

命令

殷夜熹的身份敏感,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时候,这当口儿皇帝赐了避子汤,不论成与不成,闹将起来,东宫必然混乱。她的秘密就多一分被发现的危险。

殷夜熹闭了闭眼,认命地吩咐大宫婢:“请金嬷嬷过来说话。”

金嬷嬷听到“太女”如此这般,眼神也郑重起来:“殿下说得是。”可是皇命难违,她领了这样的命令,就得把它做成。若做不成,她的老命恐怕不保。

殷夜熹让金嬷嬷将药交给她:“母皇那边孤会去说的。”

金嬷嬷脚下没动。

她的主子是皇帝,不是皇储。

殷夜熹知道她为难,漫声劝道:“母皇在病中,难免思虑不周。嬷嬷受累走这一趟,回去如实说便是。”

金嬷嬷看着恢复健康的“太女”,想到双目失明的皇帝,心神有些动摇。

殷夜熹没有再讲,而是将略略偏侧到她这一旁来的身体坐正,吩咐提着药盅跟上队伍,继续返程。

底下人茫然地跟了两步,回头见金嬷嬷还站在原地,有个品级高的过来劝:“姐姐,殿下说得有理。这药,咱们怕是喂不到任家公子的嘴里。便是真喂了,上头还有个任皇后呢!”

到时候任皇后跟皇帝妻主闹一场,她们这些下人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还不是要被圣上推出去挡灾?

还有句话,底下人没说,眼神却表明了。

皇帝失明又卧床,皇储却病愈。

这天下是皇帝的,可皇帝是要死的,将来还不是皇储说了算吗?

如今凡事有皇储挡在头里,总比她们一头莽上去撞到铁板来得强啊!

金嬷嬷想想也是,事情没办成,但有皇太女替她背书,最多就是一顿惩罚。若事情真办成了,到时候皇后要拿她是问。

她是左右不讨好哇!

“唉,跟上吧。”

她老了,可经不起这些折腾。

金嬷嬷能在御前行走这么许多年盛宠不衰,颇得皇帝信任,除了办事得力,还有懂得省时度势。

有些时候皇帝发的命令也不是那么正确,或是有反悔的时候发生。

她总能找到比较妥当的办法,让皇帝后悔的事再少一点。

像是比如惩罚这样的事,做实了也没什么,打一顿,人还能好,大不了打轻些就是;但若是要处死某人,或是像这种灌药的会永久伤害到的事,金嬷嬷就会多等一会儿,给足时间让皇帝后悔,收回成命。

凭借这一点弹性执行,金嬷嬷在皇帝面前争了个脸面。皇帝常夸她最懂朕心。

殷夜熹带着金嬷嬷的人换了个方向返回东宫,金嬷嬷则领着亲信前往皇帝所在之处。

皇帝脑中有血块,昨夜突发疾病,不宜移动,就地养病。

今天早上病情稳定了些,就被移出来,到她原本的寝殿里歇息。

此时时辰不早,按理说天色已经大亮,只是最近春雨连绵,天上布满铅灰的乌云,空气中还留着昨夜春雨的潮气,一呼一吸之间,湿冷沁入骨髓,令人体感不适。

得知送往东宫的避子汤被皇储拦下,皇帝勃然大怒:“孽障!朕这样做为了谁?”

若是殷夜熹在此,定会腹诽:反正不是为了我。

她毫无心理负担呐。

皇帝像一头黑瞎子一样徒劳地挥舞着双臂,表达她的愤怒,才吼了一句,就觉得缺氧,然后嘴唇发紫,身体僵硬,半靠在那呼嗤呼嗤地喘气,胸口剧烈快速起伏,像拉风箱一样。

金嬷嬷知道皇储说得有道理,但问题是皇帝现在听不进去,她这个当奴婢的,也只能先顺着皇帝的意思来,不敢说逆话。

皇后一直守在皇帝妻主身旁。

经过一夜休息,他哭肿的眼睛已经恢复了许多,眼睛不再肿胀如桃,也不需要眯缝着眼看人了。

这回皇帝已经没力气拦着他叫人。

太医看过之后,有些动气:“陛下病着,正是需要安生休养的时候,最忌情绪大起大落,怎么能让圣上动这样大的肝火?”

便是有什么事,能瞒着先瞒着,皇储今日不是监国了吗?有事子女服其劳,让皇太女处理啊!

任皇后苦笑。他能怎么说?这事就是皇储闹出来的呀!

但皇帝和皇储的龃龉不需要为外人知晓,他就没有说出实情,只含糊地说圣上操心国事,一时情绪上来了,控制不住发了火。

太医大摇其头,亲自劝皇帝一定要平心静气,安心养病。

但皇帝已经听不进去了。

她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叫,叫那个孽障来见朕!”一句话才说完,皇帝突地喷出一大口血,整个人软倒。

殷夜熹让那些人将药盅放下,就打发人回去了。

大宫婢问这些药怎么处理,殷夜熹让她倒花盆里。

反正喂不喂任雅书避子汤都一样,任家真想做什么自会找借口,区区一碗汤药根本拦不住。

殷夜熹并不知道,皇帝其实连自家女儿都骗。她赐给任雅书的根本不是按次服用的避子汤,而是一碗绝育的凉药。

皇帝是被病吓的,想着自身突发疾病,无法理事,女儿便是好了,心智尚嫩,怕皇储被任家挟制住,或是因年轻抹不开面子,真让任家诞下头一个皇孙,那她们殷家的大瀚江山,可能真要改姓了。

皇帝病急了,出此下策,很容易就会引来任家的反弹。

按照两家人的协议,皇太女此时还在服用后续的调理药物,身体还没完全治好呢,这个时候唱这一出,是完全和任家撕破脸,逼得任家鱼死网破。

任雅书或许尚未接触这种烈性的绝子药,但任家有许多老供奉,不会认不出来。任雅书进宫不可能是光身,除了两个贴身的侍奴,也带了位擅长调理男科的老嬷嬷。因为性别不同,暂时住在前殿,但要召人来认个药,也是极容易的。

殷夜熹在不知情的时候,阴差阳错地阻止了皇帝出的昏招,也因此提前化解了一次身份暴露危机。

做了这件事之后,殷夜熹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屏退众人,将束阿英和小石头几人叫上来,几人开小会。

“我刚刚违抗了皇帝的一个命令,大概很快又会得到召见。”

这一次,她恐怕没有那样容易过关。

当时是晚上,皇帝又失明,皇后哭肿了双眼,如今天色大亮,皇帝即便是失明了,别人可还没瞎呢!

“唯今之计,只有先完成皇上的另一个更重要的命令。”

用一个更大的功绩掩盖另一个小错误,皇帝应该能愉快接受的吧!

殷夜熹眸色比常人深,不是颜色上的深,而是给人的纵深观感。

一般来说,有光的地方会让人感觉浅,无论是颜色,还是纵深;而光线暗淡的地方,就会感觉深不可测。

殷夜熹的眸色就是如此,即便是迎着光源,也不会显现出亮晶晶的盈盈之感,此时在室内,那种高深莫测感更加突显。若是有人直直望向她的眼睛,会觉得像是个无底洞般,光线都被收束的感觉,让人很难看清她的情绪。

束阿英隐隐有所猜测,一双利目在脸上伤疤的映衬下更加凌厉。

殷夜熹半垂了眼皮,遮住了那双本就不易探知情绪的双眸:“皇帝曾要求太女杀掉所有替身院的人。”

在她病愈之后,大婚之前。

密卫首领都默许殷夜熹取真太女而代之了,其余人更是无法阻止将要发生的一切。

在从吾的掩护下,束阿英将真太女从东宫暗室里提了出来,堵了嘴带到地面上,同小石头一起给她换衣服。

在束阿英和从吾的联手压制下,真太女根本翻不出花儿来。

她倒是想挣扎来着,可挣扎不动啊!只好瘫倒在那,任她们施为。

小石头的手劲儿小又心软,真太女手脚俱被捆着,右胳膊又断了,身上的衣服几乎是粘在身上,怎么也弄不下来。

束阿英见状,毫无怜惜之情地一把撕开布料,把衣服从真太女身上薅了下来。

春寒料峭,真太女被剥光了躺在石板的地面上,冷得肌肉痉挛,却一句话都喊不出来。

这一天于她而言,仿若从天堂落入地狱。

一天前,她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储,贵极人间的太女殿下;两天后,她是一群胆大包天的贱民的阶下囚。

这些贱民折磨她,殴打她,如今还要羞辱她。

殷烨非常想表现得更有骨气一点,然而泪水仍是不受控制地流下。她觉得丢脸,闭上眼别过头,想把脸藏到头发笑。

殷夜熹根本没有嘲笑她,而是从某个角落掏出一套皱巴巴乱糟糟像是被穿过的衣服,动作不带感情地替她换上。

被关了一夜,殷烨的身上其实也不太芳香,衣服上的淡淡霉味仍令她紧紧皱起了眉。

她屏住呼吸许久,因为憋不住了而被迫恢复呼吸,吸入空气时只觉得脑子一麻,要不是有布团堵着嘴,差点没当场吐出来。

束阿英忍不住开嘲讽:“这还是小西的衣服,只不过几天没洗,有些沤。还没给妳穿老娘的衣服呢!装什么样?”

殷夜熹想起束阿英那被打成破布条的“衣服”,心酸又愤慨,手下一用力,腰带扎得紧了些,把真太女勒得翻白眼。

束阿英险些没笑出声。

小石头先是一愣,之后高兴地拍手:“阿英姐姐,妳终于笑了!”

束阿英微怔,殷夜熹也附和:“是啊,虽说妳是怒面魔,但是这么久不笑,还是挺令人担心的。”

束阿英很快恼道:“什么怒面魔?妳不要乱讲话!信不信我打妳哦!”说着作势举起沙包大的拳头晃了晃以示威。

从吾守在门外,听到里面隐约传来低低的笑声,唇角也禁不住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