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
任家其实已经有所怀疑。
以新帝对任雅书的感情,因国丧送他们几个出宫的时候,就算再怎么忙,也会亲自来见一面的,更不用说任雅书还和新帝已经有过实质亲密,关系不一般。
但是新帝没来见他,甚至连心腹茉心和萃心都没有派过去,只是派了个新面孔的宫婢。
这对任家来说,是非常不好的信号。
更诡异的是,不仅新帝没有露面,一向疼宠任雅书的亲舅舅任太后也没有出现。说是因为受不了皇帝驾崩的事实病倒了起不来身,而当任雅书提出出宫前要去看望皇后舅舅的病情时,宫里又拦着不许他见,说是皇后需要静养,不见任何人。
任家觉得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当时他们还没有想到真太女被替身顶掉的事,只以为是皇家想撕毁协议,不愿同任家共治天下。
任家家主还从东宫的下人处得知了任雅书险被先帝逼着喝了凉药,得亏当时还是太女的新帝拦住了的事。
其实下人也不知那是不好的药——慎帝当时对外说是赐补药来着——但任倾稍加琢磨就猜出来了。若真是补药,皇储何必拦那一遭?必是不好的。
任倾当时就发狠砸了一方贵重的砚台,但很快就冷静下来,让下人来收拾被墨汁泼脏的波斯地毯出去扔了,才对着儿子说:“便是饮了也无妨,别忘了咱们可是任家!”
在医药上,任家说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嗯,这话有点过头。
大瀚地域广博,西北西南各有一处药王谷。任家身居西北,向来跟北边药王谷是合作关系,又广收关药、疆药,这才能占据大瀚药商第一宝座。听说南边的药王谷因气候地况特殊,很有些神异的药物,是北谷没有的。但不管了,在皇城里,任家在这方面就是最强的,便是连太医属都得向她们家进药。
她让任雅书不必伤心,这件事,她一定会替儿子讨个公道。
“皇后之位,除了我儿,我看谁敢坐!”
任家先是将左相家视为假想敌。
因为真太女先幸的左相家嫡孙,任家认为她们家一定和皇家达成了某种默契,欲要夺取皇后之位,想让皇室继承人换个血统。
而左相家也自以为会意了新帝释放出的信号,任家来找麻烦,她们自然就跟人扛起来了,这几天明面上守着国丧,背地里没少掰手腕子。
这给殷夜熹争取到了许多时间。
趁着两家扯头花,殷夜熹在从吾等人的帮助下,迅速收笼宫内武装力量,就连暗卫都被她重新赐了名姓。
“妳们替皇家挡了许多风霜雨雪,便以此为名罢。”
从来只有编号的几个女子新领了剪雨、裁风、笑霜、飞雪等名字,一时有些茫然。
直到她们辞别殷夜熹,领了裁风此名的矮瘦女子憋了会儿问:“头儿,裁字咋写来着?”
被暗卫首领一个暴栗敲在头上:“风会不会?”
裁风点头如鸡啄米:“会会会。”
暗卫首领冷脸道:“写个风就行。”又与其余人说,只写风霜雨雪就行。结束了这个话题。
风霜雨雪因代表天气,是传递消息时的常用字,几个暗卫甭管写得怎样,都是会写的。
暗卫首领和只有编号的属下们不同,她一直有名字,名字也不难写。自她被选为继承人之后,就随着上任暗卫首领姓芈,在她们这一批里排行第九,叫芈九。
那日皇后说的话,属下已经事后向她汇报过了。
芈九越听心越凉。
她是亲眼看到任太后认罪不辩驳的模样的,知道那是真的,做不了假。那么任太后在那之前说的话就真全是疯话,不能作数吗?
芈九不这么认为。
假设任太后说的全是疯话,那么她谨听新帝号令便是。
如果任太后说的不是假的而是真的,那么她就是亲自在真太女身上补刀的罪魁。
她这样长久的沉默着,暗卫下属已经开始不安了。
“头儿?”
芈九声线没什么起伏:“任后疯了。”
也只能是任太后疯了。
除了这个,她想不出另一个能够顺利无伤度过眼前危机的方法。
慎帝的丧事之后就是新帝登基仪式。
殷夜熹于慎帝驾崩时已经完成了三请三让灵前即位。
当时殷夜熹正沉浸式扮演殷烨中,仰面四十五度坚强流泪状,拒绝朝臣们让她即刻即位的建议。
朝臣们也懂这种戏码,纷纷施礼苦劝:“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确实,江山无主,就注定不稳固。一个动荡的朝局对于所有人都不利。
何况殷夜熹的目的本就在此。
她只是顺着古人的习俗和殷烨的性格演戏罢了。心里头也想着快些定下名位,面上却不能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急切,这实在是一项很考验人的挑战。
殷夜熹十余年来扮演太子的经验很好地训练了她的演技,让她不至于在那一刻露出马脚。
顺利拿到临时最高统治者的体验卡,殷夜熹才定下一半的心,开始忙活慎帝的丧仪。
皇帝的丧仪极其繁琐,饶是她有太医院的参片吊着,全套戏做足也像是去掉了半条命。
丧仪足足做满二十七日,殷夜熹硬是瘦脱了一圈,整个人比起那时更加瘦削,她的精神状态却挺好,不见萎靡,略带一点憔悴的倦意反而衬得她风姿更加迷人。
尚服局替她量衣时都忍不住心疼:“瘦了好多。”
她还没出孝,吃的极为寡淡,不开胃,吃的少,事情又多,人自然就瘦了。
殷夜熹也觉得自己太瘦了,不利健康,只此时不能表露出来,只能报以温和笑意。
没多久,新帝纯孝的名声就传遍了皇宫内外。
即位大典上,殷夜熹按制大妆,簪心曳月而来。
随着豆欢喜拉长声音的高呼:“恭请圣上登基!”她望着前方,一步步登上高台。
这几步她走得极稳,不疾不徐,速度适当,姿态完美。
台下朝臣与宫人齐声向她行三跪九叩的跪拜大礼,三呼万岁。
登基大典结束之后,有朝臣私下与同僚咬耳朵:“圣上似乎与从前有些不同?”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可看整体又还是原来那个人。
同僚是个粗枝大叶的,不甚在意道:“当了皇帝当然比做皇储更见威仪,这有什么奇怪的?”
朝臣犹豫着:“或许吧。”
殷夜熹借登基大典,大赦天下,把学博的家人放在名单里面,宣告原先的刑罚无效,在旧历年到来之前履行了诺言。
学博的母亲已经病死狱中,人死不能复生,学博被查没掖庭的罚却可免。
殷夜熹将免罪及任免文书递给她:“自此,老师就恢复自由身了。还请您继续教导我。”
学博眼睛红通通的,活像一只白兔。
即位之后,朝臣请新帝早日完婚。
因东宫无所出,虽然内无皇室夺位,但外有外族虎视眈眈,对大瀚的稳固不利。
殷夜熹怒斥上奏的臣子,说母皇新丧,她身为人子,要替母守孝,怎么能在丧期顾着自己享乐?那是不孝!
但是私下也觉得朝臣说得有几分道理。
新帝膝下空虚,就会招来天下人的担忧,还有外族的贪心。
殷夜熹也很着急,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但她并不想真的为了暂时稳固统治就胡乱结婚。
其一是她觉得江山为重,应该先搞几年事业再考虑家庭;其二就是目前的几个未婚夫她都不满意。
首先是任家子。
即便没有束阿英的事,她也不想让他当新后,危险系数太高。
任雅书一定比其她人都熟悉真太女,会在第一时间把她认出来。还有任家的野心,也必须防备。
若对方以皇后之尊入主后宫,她将生活在双重危机之下,并且很快会被发现,然后任家定会杀了她,以“遗腹子”当傀儡,夺取天下。
所以任家子绝对不能成为下任皇后,她必须要在大婚之前处理掉她们家,而且动作要快。
左相嫡孙则是和真太女圆过房,她并不歧视他不是初哥,只是这样一来,对方和真太女的熟悉程度肯定不低,她一定会露馅。
唯一剩下的段景时,母族不显,也和真太女不熟悉,倒是暂时安全,不在她必须加急处理的名单里。
自来到这个世界,殷夜熹见到的男儿或如任家舅姪那般,符合本世界对大家公子的标尺,温和娴静,一副以妻家为重的贤夫良父模样;又或者如前江贵爵那般,富贵锦绣,热烈张扬,却也是一门心思都在拈酸吃醋,争权夺利。
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不喜欢。
她替真太女前往北地时,段景时能组织百姓往前线送粮草,这个行为打动了她。她觉得这样一个心里装着国的人,即便没有情爱,至少能培养出几分战友情。
但因为对方也太小,今年才十五,殷夜熹也没有马上将人迎进宫的意思。
她的灵魂已经不小,身体却还未成年,即使成婚,也不会很快圆房——至少得等到自己和对方都十八岁以上,她才会考虑感情问题。
况且,她还有一事没有弄清楚。
她到此间来,身体变成幼儿,衣服却没有,穿了一套从后世带来的棉睡衣,也好在此间已经出现了白叠布,她便将袖子裤子都折起,勉强算是融入当地环境。
那些不过是外物,想来那套衣服已经随着她养父家的消失而湮灭了。
思及此,殷夜熹有些低落,她很快振作起来。
她倒不担心其余的问题,她唯担心自己的身体和此处的女子们是不一样的。
此间是男子生子。
但她原来的世界,是女子生子。
随后,殷夜熹就明白现在考虑生育的问题是她想太多了。
慎帝的丧事和她的登基仪式都是国之大事,用去不少时间。
等她终于从两件大事中抽出手,想要将后宫腾一下,将侍人放出去一批时,前方战报:北边三部又进犯了。
朝臣的花式催婚上奏全都停了,一时哗然。
反倒是殷夜熹本人并没有那样惊讶。
她早就知道,北边定然会再次进犯,只不过没想到会这么快。
若是没有去年夏天那场,那边趁着新帝即位,朝局不稳来攻还有道理,只是去岁刚刚击退过的军队,不足一年就再次进犯,确实有些令人难以理解。
“王大将军怎么说?”
王蔷一战成名,如今已经是大将军,如今就亲率大军驻守边地。战报就是她派人传回来的。
“去岁夏日,那边抢了许多牛羊,比往常更早吃光了草场,牛羊反倒饿死了好多,便不够吃了。”
如今正是春夏之交,再过几日便是夏收,中原沃土遍地是待收割的粮食,全民抢收的当口儿,青壮都散在田里,正是人力吃紧的时候。
若是此时被人攻破防线打进来,后果不堪设想。
殷夜熹面沉如水。
以她所学的历史来看,古往今来,游牧民族南下入侵都是中原文明的劫难。没想到换了个时空依旧如此。
朝臣们经过去年一战,倒是士气大增,大多数还是主战的,只是人选上有些争议。
大瀚版图辽阔,边境线曲折绵长,三部上回是集中一处猛烈攻击,这才一时攻破我军防线。
这次她们学乖了,分散了兵力,分兵两处,在不同的地方同时开战。
如今王蔷算是武将第一红人,已经顶在北地边境,另一处却有些吃紧。
殷夜熹强压下赧然道:“众卿,朕去岁冬末曾亲至北地边境,大败伊尔泰三部。”
她环视众人,逐渐入戏,谎话越说越溜。
“朕当时的亲卫,亦亲身上场杀敌,勇武过人,骁勇善战。朕欲派她替朕前往北地。”
底下以为她想要御驾亲征的朝臣明显松了口气。
因戴着面具而看不出表情的束阿英目光灼灼地盯着殷夜熹的半后侧面,心越跳越快。
“阿英。”
束阿英提气出列,单膝跪下:“属下在!”
殷夜熹和声道:“朕封妳为车骑将军。”
待到人后,她对束阿英说:“既做了将军,得有个正经名字。我问了太师……这个,可好?”她边说,边在纸上落笔,写了两个字。
束阿英低头一看:英彦。
英:才能或智慧出众的人。
彦:才德出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