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二更)
殷夜熹走出寝殿时,豆欢喜已经安排了隗吉莲带人进去伺候。
主子都没吃几口,下人更是还没来得及吃。
段家外头带进宫的两个侍儿饿着肚子又回到寝房,心里难免升出怨气。
“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个时候闹事。”
今天可是他们的主子大喜的日子,妻主却被事情绊住,若是耽误了吉日,该多晦气!
段景时安抚住侍儿,只让他们也陪着他吃点。
段景时翻过年才十六,两个侍儿年纪更小,很快就被宫中美食塞住了嘴,转而说起吃食上的琐事。
隗吉莲在外间冷眼瞧着,觉得新皇后是个性子稳,能沉得住气的,心下暗暗点头。
原本宫中对于皇后换人也是有些忐忑。
历来宫侍择选是在每年盛夏,去年因慎帝大丧,新帝罢选,反倒放出去不少。宫中未进新人,还留下来的或是见过任雅书,或是听闻过任雅书脾气秉性,都知道那是个温和活泼的少年郎,他又和任太后是亲舅姪,两任男主人摩擦应会比较少。
自古以来,公婿问题都是女尊国的一大难题呐!
公婿和睦,她们这些当下人的也会容易许多。
不然,若老公公让下人这样做,新女婿却非要那样做,她们这些底下办事的人又该听谁的呢?
结果任家竟出了那样大事,偌大的外戚之家,就那样倒了。
任太后自慎帝故去后就一病不起,迁居蒹葭宫,紧闭宫门不出,不见任何外人,任家满门抄斩后,任家这些年外嫁的儿郎们也纷纷被休被出家,甚至“病逝”。
任太后和任雅书因着嫁入的是皇室,得以保存性命,却也不复从前风光了。
原本伺候任太后的宫人们大多都被裁撤了,只有零星几个还留在宫里,别的也不知去了哪,她们不知道,也不敢打听。
而任雅书失了原定的皇后之位,直接被一旨降为无品级的侍人,悄没声地擡进了宫,又悄没声息地死去了,令人唏嘘。
隗吉莲打小在宫里摸爬滚打,早就看透了世态炎凉,知道一件事的发生可能是出自做事之人的本心,但一件事的发现可就不一定是正义的光照耀黑暗,最有可能的是敌对方的手段。
任雅书从皇后的位置上下去之后,许多人都觊觎这个宝贵的位置,最后却让一向不被看好的段家子得了先,多少人都第一时间认为一定是段家使了什么招术,才让今上发现了任家的不轨之心。
毕竟段家人就在北地边境线上守着,占尽地利人和呀。
后来又听说段家子是个能替母披挂上阵的狠人,一时宫中侍人都暗自乍舌:乖乖,这要是将来没伺候好,得罪了,屁股怕不是要被打烂!
隗吉莲开始也以为能使出霹雳雷霆手段的段家子会是个性格霸道,手段狠辣的武夫,一言不合就动手那种,说不定还自带了兵营上的规矩,上来就是下狠手。
如新婚之夜妻主却被事情占着这样的事,段皇后说不得要拿下人当筏子,即使是新夫婿进门,得收敛着性子,也会摆些脸色给她们看。
然而那些她担心的情况都没有发生。
段皇后待下仍然和气,还主动管束从宫外带进来的侍人,看着是个懂事的。
隗吉莲只略看了看段皇后的面色就没再往那儿扫,心下定了几分。
豆欢喜引着殷夜熹往书房去,嘴皮子利索地将事情言简意赅地讲了一遍。
原来是今夜新帝大婚,各处除了值守的人,都能讨杯水酒沾沾喜气。若是肯花些银钱,弄一两样下酒菜,那滋味,甭提多美!
这也导致了今晚各处人员流动频繁,人流杂乱,就容易被人钻空子。
项小玉就借着看守喝酒的机会,从窗户翻了出去。
这段时间她千愁万绪,又有臂痛折磨,身形再不如往日丰满,瘦了好多,身子轻快,身手都好了不少,那日从吾闯入替身院时想做却做不出来的动作,如今能做出来了,尽管落地的姿势有些狼狈,好歹是能做到。
项小玉先是想趁着新帝大婚,宫中松懈,拼死刺杀新帝,替自己和其她人报仇。
但是她才移动了一段路程就发现,就算她侥幸从关着她的那处顺利逃出来,皇宫大内也不是她能随意走动,想去哪就去哪的森严地方。
如果她还头脑发热不顾死活没头没脑地冲出去,除了枉送性命,没有其她益处。
她还不想死。
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明知有必死的危险,还去送死的。
她这样安慰自己。
但让她就此放弃,再回到被人关着的状态又太亏:白跑出来了。
于是她决定先逃出宫去,再谈其她。
宫中松懈,却也只是相对而言。
项小玉从未出过院子,又哪里辨得清方向?她急不暇择,前进的时候只拣着人少的地方跑,就被她摸到蒹葭宫去了。
蒹葭宫位于整个内宫的西北角,本就同外宫接近,因有着一个内湖,湖边种满芦荻,春时芦花纷飞而得名。蒹葭亦有求爱的含义,在夏日时是一处非常凉爽自在的宫殿。
放在冬天,就显得格外清冷凄凉。
宫里私下都将此宫称为冷宫。
新帝大婚,被分派守着此处的人亦觉得冷宫晦气,不欲靠近,离得有点距离,就被项小玉找到了空子。
冷宫里被留在任太后身边的人刚好也扒在门边向外看,想听到宫中大婚的声响,见到项小玉慌慌张张跑来,擡眼看到她长相,俱都一震。
任太后身边的宫婢还没等那边侍卫看过来,就尽力拉开被铁链锁住的门,把项小玉硬是扯了进去。
动作快得很,连剪雨都没来得及出手。
她因打赌输了而在今夜被派来盯着任太后动静,不能喝酒,正冷得手脚发木。
殷夜熹眉目不动,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什么情况了,而后让豆欢喜去请从吾过来。
“把玉书抓回来。拿个布袋套上,别让旁人看到她脸。”
任太后自从得知妻女皆亡的消息后,整个人就跟丢了魂似的。
侍人喂饭喂水,他就机械性地吃几口。侍人替他梳洗换衣,他让擡手擡手,让擡脚擡脚,从不为难人,每日每日就安静地坐着,双目呆呆地望着一个方向,木偶人一样。
侍人扯着项小玉进来的时候,他依旧是一副木呆呆的模样。
侍人将项小玉推到他面前:“太后!您看看她,看看她!”
任太后对此毫无反应。
侍人心一横,直接把项小玉推进任太后怀里。
项小玉惊慌得手软脚软,竟连侍人的力气都敌不过了,被一下子掼到任太后身前。
她想站稳的,没能如愿,结结实实地摔在任太后膝上。
任太后的眼珠终于动了动,没有焦距的眼瞳慢慢凝聚在惊慌失措的项小玉脸上。
项小玉能被选中成为替身院中的一员,自然生得有几分像殷烨。此时她满眼震惶,看着近在咫尺的任太后,满心都是:死了死了死了我要死了!
决定逃出来前,项小玉其实已经做好了去死的准备。
她擅长书写,于文采上亦有几分天份。
在项小玉的设想里,她应该趁夜诡行,于无人知晓处暴喝一声“昏佞纳命来!”然后与暴虐的新帝同归于尽。
对于死亡,她有一点害怕,更多的却是留名青史的热血与憧憬。
她会成为照亮黑暗的光。
项小玉就是靠这份勇气才翻窗出屋,奔赴她给自己设定的结命处。于宫中穿行时,每一步都在消耗,到了如今,已经所剩无几。
任太后忽然近距离看到一张极为肖似亡女的脸,眼神惊恐万状,心一下子就揪痛。
他定定看着她,然后滚下泪来。
“吾儿,阿烨!”
他枯瘦的手颤抖地欲摸上项小玉的脸,想碰却又不敢碰的样子:“阿烨,妳,哦,妳不是阿烨。”
任太后并没有疯,他的精神非常正常,神智也很清醒。他知道这个人不是他的女儿殷烨。殷烨早就死了。
被一个长得极似殷烨的人杀了。
他的手放了下来,脸上表情一收,又恢复了原来木愣愣的模样。
只是如今他的眼睛不再虚焦,而是紧紧盯着项小玉。
项小玉毛骨悚然。
她的脑子已经在极度紧张下不会转了。
这里地处偏僻,守卫又少,任太后怎么会住在这里?
今夜新帝大婚,身为新帝生父的任太后,又怎么会形容枯槁地一个人躲在此处发呆?
她想逃。
这里太不对劲了,她只想快点,逃!
项小玉想逃,任太后也不欲留她,很快被她蹿出一丈远。
但被那个孔武有力的宫侍挡住了。
侍人怒瞪她,示意她回去。
她回头,任太后依旧盯着她。
月上云头,屋内一灯如豆,任太后的头发已经花白发枯,燥如秋草。
他独坐几前,脸被月光和微弱的灯光映得半面青白半面暖黄,如同一个半边身体堕入阴间的魔鬼,恐怖慑人。
项小玉本就发软的腿瞬间脱了力,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下了。
任太后的眼睛眨也不眨地顺势下移,依旧粘在她脸上。
项小玉颤抖着说:“太后饶命!太后饶命!”
等了许久,任太后声音幽幽:“饶了妳?”
任太后在宫中许久,一直受宠,什么困难都是慎帝替他摆平。这不代表他对鬼蜮伎俩一物不知。
没有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
有一霎,任太后是产生过拿捏眼前这个替身,把如今占着他女儿位置的替身拉下马的想法的。
项小玉给他跪下求饶磕头的时候他就放弃了。
这个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