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三更)
任太后想搞事情的意图一冒头就被事实掐灭。
那一个他正面交过锋,太坚定了,他完全不是对手。如果想要把那一个拉下马,得寻摸个能胜过的,最少也得是个跟其差不多的。
可是没有这样的人。
至少没让他遇见。
他这辈子的好运气似乎都随着先帝故去用完了。
任太后浑浑噩噩了许久的自我封闭状态被项小玉打破了。
他不想让那个那样逍遥——就算他的女儿有错,那个替身又有什么资格杀了她并取而代之。
她们之间的恩怨,到殷烨死亡那一刻就结束了,再这之后的事情,是那个替身犯下的罪。
篡位,窃国。哪一样不是足以诛九族的大罪?
他向慎帝提过放她们走的。他本来就不忍心杀人。
只要她们向他乞求,生路他会给。
失去了宠爱与尊荣,任太后在这段时间内迅速衰老。
昏暗摇曳的光线中,让他的老态无处遁形,嘴角两旁向下的皱纹像是用浓墨画上去一样。
他坐得笔直,仪态高贵,眼眸向下迫视项小玉:“妳叫什么?”
项小玉嗑嗑巴巴:“玉、玉书。”打死她也不敢说真名,宫里给她的就是这个化名,她也不算说谎。
“玉书。也有个书字啊……”任太后的神情有一刹那的柔软,“朝夕,妳来。”
任太后唤过忠于职守的侍人,让她带项小玉从湖底出去。
垂手肃立的朝夕猛地擡头诧道:“主子!”
那是她们最后的退路。
守在门边的朝暮也担心又戒备地看着屋内诸人。
新帝迁宫后,任太后从原先靠近甘露殿的皇后居所未央宫迁出来,被指到蒹葭宫来的时候,还留下来的人大多一脸沉郁之色,认为她们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自此就成为深宫之中的隐形人,然后在沉默的岁月中无声死去。
只有任太后的心腹朝夕和朝暮二人知道,蒹葭宫内有机关,宫内的湖水是活水,湖底有水道连通宫外。
任家被查出资敌一事后,朝夕朝暮就有向任太后提出过要不要弃了身份地位,逃出宫去。
任太后当时沉浸在痛苦中,一心只想待在亡妻亡女生前的住所,并没有答应。
朝夕朝暮以为他过段时间会想通,又或者是并不准备动用这个秘密,打算长居宫中,谁想他今天会把这么重要的消息透给项小玉知道,让项小玉使用。
似这种密道只能使用一次,宫里少了人,上头定会知道,项小玉走过的途径就会被永久封闭或是严加看管起来,她们也不会再被允许住在此处,一定会被迁移走。
宫里的密道再多也有限,直通宫外的就更少,任太后这个做法,相当于把自己的退路让给了项小玉,此后,他再也无法使用这条密道,无法从深宫逃脱了。
朝夕朝暮都用不理解的疑惑目光看着自己的主子,心里十分担忧。
任太后微后仰身体偏过脸,将整个上半身都藏到黑暗中:“就当哀家动了恻隐之心。事不宜迟,放她走吧。”
朝夕朝暮尽管心中不愿,仍是听从了任太后的命令,动作极快地上前拉了项小玉出去。
最后留在身边的两名侍人都去办事了,任太后放任自己仰躺在榻上,毫无形象。
他眼睛紧紧盯着看不清花纹的屋顶,盯到眼睛都酸了,落下生理性的眼泪。
他是温室里的花朵,无法承受外间的风吹雨打,再说任家都没了,纵使他逃出宫,还能去哪里呢?
这个叫玉书的替身留在宫里也是被很快找出来杀掉的份,把她放出去,说不定能收到什么奇特的效果。
从前任太后都不知道那些替身的脾气秉性是什么,也不在乎。一个工具,用得趁手就好,还管她们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吗?
刚才短短一会,他就看出来了,这个叫玉书的的眼神太直白又太浅薄,是个聪明的蠢货。
如果他只是个蠢货,翻不出什么风浪,他也就不必冒大险,暴露一条密道了。偏偏他是个自以为聪明的蠢货。
这样的人,妳无法预料她的行动。
他很想知道,她会做什么,会怎么做。
不过可惜,他可能看不到了。
任太后听到屋外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他慢慢坐直身体:“来得好快。”
从吾让人紧紧围了蒹葭宫,生怕放跑一只苍蝇。外头都准备妥了,才亲自率人进来。
任太后想,若是她早来一步,不要做那么多无谓的准备,说不定还真能被她逮到人。只可惜,皇家做事就是这样,讲究万无一失。殊不知事情就在万般准备时就出了差错。
从吾目若鹰隼,极快地在殿内扫了一圈,打了个手势:“搜!”
任太后慢慢吊起唇角,皮笑肉不笑地讥道:“哀家还当是谁,原来是禁军统领,真是好大官威!”
被告知女儿死讯之时,跟在殷夜熹身边的是束英彦,从吾并不在。
任太后是在之后才想通的。
主子换了人,密卫首领怎会不知,从吾亦是帮凶。
他不懂,殷烨和那个替身有杀亲之仇,对从吾却只有恩情,他为什么会弃皇储而取替身?
那个替身许了她什么?
或者说,有什么是殷烨绝对不会给从吾的?
没有,不可能有。
殷烨连自身的安危都交给了从吾,从吾就是那样对待慧眼识她的旧主。
忘恩负义。
从吾察觉到他的异常,更是笃定项小玉就在此处。
她手握刀柄向前一步,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太后,您今晚见到了什么人?”
任太后懒散道:“可多了,妳,妳,妳……”他指着满宫乱蹿着找人的金甲卫们,最后食指指着从吾,“还有妳。”
从吾听出他故意乱说话,没有接话,也没有生气,只是领着一无所获的兵士往外头走。
她是来找人的,不是来和任太后打机锋的。
外头的人有了收获,大喊着“在这里”招呼同伴。
从吾连忙赶过去,是朝夕和朝暮两个侍人,跟落汤鸡似的浑身湿漉漉的。春寒料峭,二侍打着抖,上下牙关控制不住地磕在一起,发出格格的轻响。
朝夕和朝暮都是年过二十的男侍,衣裳浸满了水紧贴到身上,显出身体的轮廓,头发湿透了沾在脸颊脖侧胸口,小脸冻得煞白,火把下显出几分妖治成熟的诱惑。
金甲卫们受过严格训练,不曾做出奇怪的动作,发出奇怪的声响,一双双眼睛却禁不住直勾勾地往他们脸上身上看。
从吾一个眼神横过去,所有人都赶紧移开目光。
有人丢了件从房里扯来的外裳给他们,让他们能遮遮视线,挡挡风。
从吾眼神锐利,问两个侍人:“为什么在此处?身上为什么湿了?”
朝夕朝暮眼睛都不敢往上看,低眉顺眼地恭敬道:“回统领的话,奴做错了事,被主子罚。”说着指了指身后的湖水。
这么冷的天还是大晚上,罚人泡冰冷的湖水?
从吾不是很相信。
有几个机灵的刚才就已经脱衣下湖了,如今湖边有人打着火把照应着,等人搜了湖来汇报。
天色太暗,湖里又冷,湖水里什么也看不见。
几个熟悉水性的又不熟悉湖下情形,扑腾了半天什么也没找着,还差点因为紧急入水没做足准备在水里抽了筋,好险没出意外。
从吾见势不妙,只得先把人喊上来。
金甲卫多是贵族家的女孩儿,天黑看不清状况,哪个真沉下去了也不能及时发现,总不能让人折在这里,想要认真搜还得等天亮。
可等天亮恐怕就晚了。
一个晚上,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能发生个千八百回。
从吾心里焦急,薄唇抿得紧紧的。
“先把人带走!”
任太后还有个太后的头衔,以她的身份不能擅动,这两个侍人她是能抓的。
从吾去蒹葭宫一行,没找到项小玉,只带回来两个湿了全身的侍人。
殷夜熹听闻,立即就猜到湖里有蹊跷。
这就是没能留下金嬷嬷等人的坏处了。
似这样的皇宫密道,没有真正成为最高掌权者,是不会有机会知道的。
东宫,也是皇帝需要提防的人啊!
从吾和殷夜熹想到一块儿去了。
“只是天色太暗,底下人没搜到什么。”
湖里情况复杂,如今是初春,天气又冷,大晚上的真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清。
殷夜熹顿了顿,叹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谁让她们事情做得仓促,不够圆满。
两害相权取其轻,当时只能先那样选择。再来一次,也会是同样的选择,说不定会做得更狠辣更稳一些。
从吾忧心忡忡:“宫里也许还有这样的密道。”
而她们不知道。
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殷夜熹点头:“太后肯定知道。”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同时默念:但是他不会告诉她们。
难办。
密道的事她们暂时无法,别的事上还可以努力。
项小玉能从软禁她的地方逃出来,说不定也是有人给她当内应。
于是提审原先替身院的人。
这种事不需要殷夜熹出面。
从吾走入屋中,打眼就瞅见屋子空地正中跪着两个人。
那二人听到她的脚步声,头埋得更低,单薄的脊背轻微地颤抖。
她绕到二人身前,低声说:“擡起头来回话。”
二人齐声谢了恩,战战兢兢互相搀扶地直起上身。
从吾单刀直入:“妳们两个,老实交代,跟原来一个院子的人,还有来往吗?”
阿糖不知道上头突然找她们问话是为什么,现在看来,很可能是为了她背后八卦的事情犯了忌讳,要处置她。
她磕头如捣蒜:“将军饶命!”
阿甜却听出几分端倪:“将军明鉴。婢子跟阿糖以前确实是一个院子办差的,偶尔闲聊一二。至于其她人,将军是问的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