薨逝
殷灿的年龄和殷烨相仿,比别雨石大一岁多,几人都可以算是同龄人;二人的经历也各有各的凶险,实在说不好谁比谁惨。
殷灿却比别雨石要更有自信,心机也更深沉。
盖因她是作为皇室成员被养大的,自由度和权利都比替身别雨石大,接触的人和事也比别雨石多而复杂,到底是胜了一筹。
别雨石干脆闭上了眼睛,心中默念:不听不听!
殷灿心思却在飞快地转。
有人见过她,这不奇怪。她还是皇次女的时候,也是见过不少人的。
但是这个人还长得像殷烨,就很离奇了。
若是殷灿从前就见过一个生得像殷烨的人,也不至于等到今天才施行这个计划。
她一定会早一点把人控制起来,然后将殷烨替换掉。
那样,或是她让假殷烨退位让贤,又或是扶了假殷烨上位自己隐在幕后当隐皇,再找机会取而代之,都是可行之道。
可是她确定,她从前确实没有见过生得像殷烨的人。
她见过的五官长成殷烨那样的,只有殷烨本人。
殷灿的瞳仁忽然增大。
她想到了一件事情。
她曾经因为指出殷烨在战场上遭受的脸部烧伤不可能那么快治愈到完好如初,而被母皇所弃。当时她和父爵是怎么想的?
那时她们猜测,战场失踪过又寻回来的人,可能根本不是殷烨,而是一个替身。而真正的皇太女已经真的死在战争里。
这个猜测被先皇否了。她们也因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可是,如果,她说的是如果,她们的猜测是真的呢?只是方向错了。
殷烨真的没有受伤,而出征的另有其人。
殷灿转头细细观察别雨石。
好像也不对。
别雨石的身形瘦削,个头明显比她矮上一截,昨晚的经历也显示出她的武艺并不高明,甚至可以说是很烂,几乎等于不会。
这样的人上了战场会死掉的。
更不用说,她的脸上那一点一点的麻子是新伤,还没有那个几乎横了半张脸的烧伤痕迹。
殷灿想得脑筋都要打结。
马车忽然一停,城门口到了。
殷灿赶紧收起乱七八糟的想法,专心应对眼前的场景。
江宁县的守备本就不如京都严格,打着呵欠来问她们是什么人,到哪去。
江畅风很有几分卖相,极风流潇洒地朝城门军施了一礼,说是带着一双儿郎去城外给亡夫上坟。
快到清明了,这事也寻常。
城门军看她生得相貌堂堂,风度翩翩,摆摆手准备让她们走,马车刚走到一半,城门军突然叫停:“等等。”
殷灿在车里的心都提了起来。
城门军指着江畅风的里衣下摆:“女君,妳天癸来了。”
然后招呼了同伴一声,同伴迅速从值间拿了个崭新的月经带出来,塞到江畅风手里:“既是去见亡夫,怎么能让他看到不整洁的样子?身边没有可心人照料,女君还当好生保重才是!”
原来是江畅风打斗的时候,有些血溅在内裳下摆,被城门军看到了。
江畅风心下微松,作出一副死了丈夫后就没有再娶的深情妻主模样,抹了抹干干的没有一滴泪的眼角,好生道一番谢后收下了。
待走出去一段路,殷灿才真正放下心,长长舒了口气。
她掀开帘子一角,探出头去:“娘。”她向里使了个眼色,同她耳语,“她好似见过我。”
江畅风微讶:“哦?在何处?”总不是那天流水席的时候吧?
殷灿摇头。
她也不知。
江畅风心念一转:“莫不是,在宫里?”
宫里,殷夜熹接到了任太后没有扛住刑讯已经薨逝的消息,轻轻一叹。
事先她已经有心理准备,然而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还是有几分无奈。
从吾负疚道:“是臣的错。没有想到任太后年纪不大,身体却已经不堪重负了。”
到底是太后,从吾也没敢太使劲,只是任倾或许是真的因为先帝和亲女的过世而失了生存的动力,身体已经被掏空了,就好像一个腐朽的架子外套了张单薄的皮囊,外头看着还行,风一吹就散了。
殷夜熹当然知道此事不能怪从吾,她摆摆手:“此事,我早有预料。”她看向从吾,眼中的情绪已经散去,“太后是思念母皇,忧思过度才去的,与卿何干?”
也许是已经无所畏惧了,任太后至死也没有说出什么有用的话。
从吾怕漏掉什么,将所有的口供都详细记录下来。
但她翻了半天,殷夜熹也翻了半天,关于宫中秘道的事是半个字也没有。
倒是吃了一嘴狗粮。
任太后宫里的两个贴身宫婢为什么一个叫朝夕一个叫朝暮?因为慎帝说了,她和梓潼的感情既在朝朝,又在暮暮。
酸得殷夜熹牙倒。
不过,假设慎帝妻夫不是她的敌人,这种感情也许也会令她羡慕吧!
新帝的心情不好,这事满朝上下都知道。
慎帝才故去一年,太后又薨了。
太后不干政事,于国于朝毫无损失,于帝,就是连失怙恃。
任谁接连失去母父,都是极悲痛的事啊!不能因为新帝贵为圣上,就能抵消这种悲伤。
殷夜熹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只不过这个美丽的误会于她有利,她也就放任发展,甚至还主动做戏,在任太后的死讯公开后,素服举哀,辍朝五日。
段景时才新婚就要穿孝服,两个侍儿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些替自家主子委屈。
国孝母孝父孝三重孝在身,自家主子什么时候才能诞下皇家血脉?
段景时却没有一丝焦急。
自从上了新帝的船,他就知道,新帝选他,不是因为喜欢他。
他与新帝之间,有一种隐约的默契。
只是,随着相处时日愈久,他也有点诧异。似乎他和新帝之间的默契,同他想像的不太相同?
原本他还以为,是他看出了新帝被掩藏着的双生事实,又在边地做出过贡献,才让新帝下定决心立他为后。
现在看着新帝的一些行为动作,他觉得自己似乎弄错了什么。
慎帝的丧仪已是从简,任太后的丧事办得更是简素。
殷夜熹一扭头,见段景时一身孝服过来。
他身形挺拔,脸部紧致立体,一身孝服反倒衬得他那张脸生动俊艳,让她不由晃了会儿神。
殷夜熹欣赏了一下青春气息扑面而来的清纯男高,就将目光转回。
要想俏,一身孝。古人诚不我欺。
段景时换了衣裳与新帝汇合,二人往前殿去。
走完一套流程,便是段景时这个长年有着练习功夫习惯的从,也觉得腿软眼花。
皇室的礼仪,繁琐又冗长,他身为新后,更是一步都不容出错。
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难免有些疲惫。
等流程走完,朝臣来请殷夜熹去商议国事。
国事为重,殷夜熹做作一番,就要与她们去,忽然转头,叮嘱侍从:“地上硬,仔细伺候妳们主子。”又问知昼,“让妳准备的东西带了吗?一会儿替皇后换上。”
在场诸人躬身行礼,恭送新帝离去。
福儿好奇:“知昼哥哥,圣上让准备的什么?”
知昼表情不变地从小宫侍手里取过一个打得紧紧的包袱:“圣上交待,皇后一定要穿。”
就连段景时也有些好奇了:到底是什么?巴巴儿的准备了来。穿?该是件衣裳吧!
他贵为皇后,后宫地位最高之人,各司各局还能缺了他一件衣裳不成?
段景时有些失笑,心间却又暖烫。
一件衣裳事小,难得的是这份心意。
福儿柳儿也好奇,能让圣上特地叮嘱要给皇后的,该是什么金织玉嵌的稀罕衣裳吧?
知昼看了皇后一眼,在他示意下打开包袱,抖开却是一条面料普通,式样有些奇怪的裤子。
段景时眼神有一瞬间古怪,福儿柳儿赶紧掩去脸上失望之色。
知昼却神色不变,仍是一脸的云淡风清,恭敬地请皇后去里间:“奴替您换上。”
段景时换好这个有点奇怪的裤子后,就明白了新帝的心意贵在何方。
这条裤子里头塞了薄薄的白叠子,特别在膝盖处加厚制作,跪灵的时候半点都不疼,还比穿别的裤子暖和。
四月里,殿上石板又硬又冷,跪一会儿还好,若是跪久了,那寒气能直直透上来,钻到人骨头缝里。
段景时生长在北地边境,对寒冷的标准与京都中人不一样,又因为习武的关系,不常穿太厚实的裤子,换上之后初时觉得有点热,待跪上之后就觉得刚好了。
福儿柳儿原本也不明白为什么新帝给自家主子送了条丑裤子,看样子还是特意订制的,如今也看出好来,俱都嘴角微微翘起。
新帝虽然不幸皇后,心里可还是念着皇后的。
慎帝丧仪的时候,段景时还未进门,如今任皇后过世,身为新婿,为着孝道,他要跪灵一夜。
殷夜熹还是处理过国事,随口问了一嘴才知道的。
“皇后吃过了吗?告诉他今晚朕不过去了。”
豆欢喜哎了声:“皇后在跪灵呢。”
殷夜熹顿了一下,擡头看了看天色:“现在?”天都要黑了。
豆欢喜小声解释:“要跪一夜的。”
她是新帝身旁第一人,当然知道殷夜熹提前让针钱上的人赶制了条膝盖处加厚的裤子给新皇后。这不就是表示她对皇后要连跪数夜的关心了吗?怎么现在看着,好像新帝一脸不知情的模样?
豆欢喜有些忐忑:“新婿都要连跪三夜的。”
段景时做足了跪一夜的准备,夜色还淡,外头就传来一浪一浪的:“圣上!”
他有些诧异,才刚回头,身旁出现熟悉的衣衫下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