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帝
段景时知道殷夜熹有许多事瞒着他,哪怕她只要有时间,就会同他一起用膳,偶尔还会约他一起骑马射箭,他知道,她的心离他还是很远。
侍儿们都觉得皇帝对他极敬重,哪怕在孝里,不能过夜,白日里也尽量抽时间陪他。
他却明白,她不是在陪他。
不过是演戏。
段景时倒没有沮丧。
其实皇帝这样,他反而松了口气。
皇帝肯拿他演戏,说明他对她有用处。
而人只要有用处,就不会被随意抛弃,他皇后的位置,就会坐得稳。
其实一直以来,段景时都对自己成为一国之后有种不真实感。
特别是每日醒转,身边只有福儿柳儿,若非环境富贵,一切仿若还在家中,不,甚至比在家中时还要舒服惬意。
在这样的不真实的,好似梦境的生活里,他总要抓住点什么东西,来成为他在现实的锚点。
今天,段景时就发现殷夜熹明显心中有事——其实自大婚之后,圣上似乎总是心里带着事来的,他能理解,毕竟是一国之君,心忧天下很是常见——今日尤甚。
想了想,段景时出言相询:“圣上,何事忧心?”
“嗯?”殷夜熹明显在走神。
段景时一顿,看来,刚才他问她菜式合不合口时对方答的“甚好”“不错”等语,都是下意识的敷衍。
心里有种被忽略的涩感,段景时选择不去在意。他温声道:“圣上,尝尝这个。”
他亲手替殷夜熹斟了一杯饮子。
殷夜熹看了眼:“是什么?”
要说殷夜熹穿越古代还有什么不习惯,那就是饮食。
这个时代的人流行喝饮子,于她而言就如喝汤药,十分不适口。
偏偏为了不穿帮在大臣面前还只能演戏。
好在她给自己立了个“因为初登基所以想要树立稳重形象”的新君人设,人前并不表示出喜恶,什么都尝,什么都不用多,也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
她的行为无意间合了国君应该喜怒不形于色,不让她人看出真实情绪的政治需求,倒一直相安无事。
段景时祖上阔过,后来没落,又常年在北地苦寒之地生活,对于京中的流行知之甚少,饮食习惯也与京都人不同,饭桌上少见这类“汤药”,她也乐得自在,怎么今日他也开始了?
果真是环境影响人啊,靠近什么人群,就会沾染上什么习惯。
见皇帝妻主一脸隐隐的抗拒,段景时暗笑,面上不显,低声解释:“是酸甜口的。”言下之意是不苦。
殷夜熹听说是酸甜口的,擡眸看了对方一眼,正撞上段景时专注的目光。
大瀚时,吃饭的习惯已经由分餐制转为合餐制,二人坐得极近,在这种距离下,段景时的美貌被无限放大,漂亮的眼眸像是含着星子,亮闪闪的,浓密的眼睫毛让他的眼神有一种毛茸茸的感觉,很不一样。
殷夜熹看他真诚,不愿拂了他的好意,浅尝了一口。
确实没有她不喜欢的中药味,酸甜可口,余味悠长,很好喝。
她神色稍霁,胃口也好了点,心里沉甸甸的感觉却没有减轻。
段景时也没有继续打探。
殷夜熹于他而言,是妻主,更是君主,她不愿说的事,他不能问,这是规矩。
殷夜熹的担忧很快化作了现实。
没几日,南边传来消息,新成立的神象国杀了安南都护,反了。
不仅反了,还打出了扶正黜邪的旗号,声称如今御极的新帝身份为伪,真正的殷烨被迫逃离皇宫后流落民间,一路千里迢迢,从南到北,终于在神象国摆脱追杀,得到安稳。
神象国的圣男同情真殷烨的遭遇,决定举全国之兵替她匡扶社稷,重夺山河。
几乎是与此同时,伊尔泰部往边境各大城里射进檄文,也说大瀚如今登基的皇帝是假的,是害死了先帝篡位夺了权,而真正的殷烨不得不逃出皇宫,一路北上,现在联合了伊尔泰等部,决定夺回皇位。
消息一出,举国哗然。
立政殿中,几人面色凝重。
殷夜熹按按眉心:“南边那个,极有可能是小石头。至于北边的,我有一个猜测。”
在场诸人都是知情者,也同时想到了那个人。
“项小玉!”
就算不是她,也和她脱不开干系。
殷夜熹也没想到,事情会在这么快,这么集中的爆雷。
她原本以为,别雨石乖觉,项小玉势孤,旁人也未必都知道她们长得相像,不一定会有人有能量拿此作文章。
谁知一个落入了虎视眈眈的伊尔泰老狼主手里,一个则被一个新国家拥护。
曾经的学博,如今的右拾遗名叫祁非:“伊尔泰狼子野心,多年来亡我大瀚之心不死,大家都清楚也有所了解,这个神象国是怎么个情况?”
如意将今日去鸿胪寺调回来的资料分发给众人看,轻言细语:“说是南边的一个部族形式生活的民族,以象为神物。”顿了顿,着重强调,“她们不以女为尊,反以男为尊。族中圣男就是地位最高的统治者。”
以男为尊?
这句话令所有人侧目。
殷夜熹心中却是咯噔一声。
她自篡位以来,一直勤勉学习,知道这个世界周边的国家也都是以女子为尊,并不属于“女尊国”,而是“女尊世界”。
所有人都觉得女尊男卑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即便有些男子心中不满,也不过是想求个更舒适安稳的生活,还从未见过大张旗鼓以男为尊的人和群体。
她自己是穿越的,还是少见的身穿,有手臂上的卡介苗痕迹为证,还有许多只有自己知道的身体细节佐证,她几乎能确定这件事。
这个世界如此奇异,她的经历也极离奇,难保不会有其她人也像她一样穿越过来。
假使是她原先世界的男人穿到女尊国,他不得疯了一样的想改变世界才怪!
这个神象国的圣男,会是穿越者吗?
殷夜熹面色沉郁:“这个神象国的部族,是本来就以男子为尊,还是后来才以男子为尊的?”
一个人若是突然改变,总有痕迹可循。
这个从吾会答,她跟着保护殷烨的时候,在课堂上学过:“是本来就以男子为尊的。”
在从吾的介绍下,众人对神象国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殷夜熹听完之后,略略放了点心。
这个世界上的许多生灵,如同这个世界的人类一样,都是以女子为尊的,但在大自然中,亦有许多奇特的种族是与之相反的。
比如象这种庞大的生灵,竟然是以公象为首领(注2),带领着象群一代代生活在丛林里。
神象国的民族名叫环族,可能是由于生活环境恶劣,生存资料缺乏,她们民风彪悍,男子也极凶(注1)。
“她们族的男子并不婚配,都是坐产招妻,妻子若是合得来,就在一处生活,抚育幼儿;若是合不来,妻子就离开,或是被男子赶走,自行寻找下一个愿意与她生活的夫郎。”
祁非年纪最大,听得咋舌:“那她们的孩子呢?带走吗?女人哪会带孩子啊!”
殷夜熹一心二用,一面听从吾说,一面看资料,摇摇头道:“孩子留在男人那里,不带走。”
祁非想像不能:“孩子留在男人那里?那妻子的香火不是断了?”
从吾也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
如意低眉顺眼,看不出情绪,被招进宫的束英彦从小没接受过这方面教育,又伤了半张脸,没什么反应。
而殷夜熹,却从中感觉到了一种荒诞感。
这话,多像她前世听过的那些狗屁不通的言论啊!
祁非是她的老师,年纪又大了,殷夜熹向来很尊敬她。她忽略掉她的香火论,转而往下推进会议进度。
“她们这一代的圣男是谁?性格如何?多大年纪?”
这个鸿胪寺亦有记录。
如意翻找出来,摊在殷夜熹面前,轻言细语:“神象国这一代的圣男名为昆弟,汉名叫妫朝远,今年刚过二十。”
“我为什么要跟一个老男人结婚啊?他都二十了!”殷灿挡开母亲想要给她套上婚服的手,有些憋屈地低喊。
“轻点声!妳还想不想夺回皇位了?”江畅风也顾不上劝女儿穿喜服了,忙上前一把捂住了她嘴,紧张地往身后看,生怕有人听到她刚才并不友好的话。
殷灿被捂得差点没憋死,好不容易掰开一条缝:“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江畅风这才松开她,小声劝道:“妳不跟他成婚,他怎么会帮妳出兵?”
殷灿嫌弃地看了眼她手中式样奇怪的喜服,缩了缩脖子:“我不是答应事成之后,安南道给他吗?”
江畅风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女儿:“妳图谋的是整个大瀚,区区一个安南道,能喂得饱昆弟的胃?”
殷灿一噎,实在没话说,只瓮声瓮气道:“那也不能把我卖了。”
那个昆弟,穿得那样少,胆子那样大,跟族里的女人见面谈事都不避讳一下,她要是跟他成婚,头上的巾帕就跟这树一个色了!
江畅风简直给她气笑:“妳能跟圣男成婚,是妳的福气好不好?妳知不知道圣男是不必成婚的?”
殷灿还真不知道。
环族有自己的语言,她听不懂,南下之后所有的交际往来都是江畅风张罗的,她就负责微笑。
江畅风解释道:“圣男拥有族中最高权利,他若是想要生小孩,随便招招手,族里的女人大把的任他挑,连共同生活权都没有的!”
殷灿听完,大惊失色:“我大瀚境内竟有如此伤风败俗的国家?”
注1:设定借鉴唐宪宗时期,林邑国分出来的一个小国环王国,据《新唐书》记载,环王国风俗凶悍,国王有卫兵五千,大象一千头,马四百匹。打仗时乘坐战象,用藤条为铠甲,竹为弓矢。
注2:与现实世界相反。
ps:本章点卷名亦点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