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腰
殷夜熹也在另一边回想今日的表现。
她今天还是太过紧张了,在昆弟冲出来的时刻。
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后退,是保持距离,是远离,是……逃跑。
明明她已经训练得很好,在面对这个世界的男子时,她已经不会如穿越前那样戒备拉满,还能主动释放亲近的信号。
当着皇后的面时,她不是一直做得挺自然的吗?
如果有下回——虽然私心希望不会再有下回了,但是如果嘛——她一定会更好地管理自己的表情和反应,不让人看出不妥。
翌日,殷夜熹照常找饭搭子段景时约饭。
她昨天才罚了段皇后三个月的俸银,就送了新鲜物儿给他,中间还有一匣子金银,这是在给他撑里子。
今日如同往常一般跟他一起用膳,这是在维护他的面子。
饭桌之上,殷夜熹神色如常,并没有因昨日的事情就对段皇后改了态度,让段景时和其余人都安心不少。
饭毕,等漱过口,宫侍又献上喝的清茶,段景时见四下人少,关切地询问:“圣上,昨夜睡得好吗?”
殷夜熹初始以为是句普通的问候。
段景时身为她的皇后,目前却无法有更近一步的举动,那么在生活方面多关心关心她,也是应有之义。
但他的眸光,似是另有话意。
殷夜熹摆手让人都退下去。
她处理事情已经够累了,不想和选定的管理后宫的伙伴再打眉眼官司,互相试探,一句话绕三百个弯,猜人言下之意,把人都屏退了,有话好直说。
段景时见人都退下去了,斟酌片刻,才缓缓道来:“圣上很忌惮妫修容?”
殷夜熹微讶:“何出此言?”
段景时见她没有第一时间否认,心里知道大概是猜中了。
他低垂螓首,嗓音低柔婉转:“圣上昨日面对他时,半步不退,肌肉绷紧,似乎很是在意在他面前的仪态。”
段皇后的一句话,让殷夜熹瞬间醒悟。
确实,是她陷入了思维误区。
她为了不让人看出她对男性的天然警惕,所以强制自己做出临危不惧的反应,而恰恰正是这些过度的反应,暴露了她的一些内心。
殷夜熹恍然:对啊!穿越前,看新闻的时候,那些政要或是民众,无论男女,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下意识的当然是自保。退后或是逃跑甚至是抱头卧倒,在众保镖的簇拥之下躬身走位,甚至是在地上狼狈打滚避开袭击,都是正常的规避风险,寻求安全的自救行为。
在生命安全面前,所有的姿态都是为了求生这一基本准则,是生物的本能,不应该被审判姿态是否优雅,反应是否过当。
而她,因为太过于塑造自己不惧怕男性的想法,反而暴露了她的不正常。
殷夜熹的心微沉,牙关下意识地咬紧了。
段景时适时擡眸:就是这种感觉。
他是真的想要替她分忧:“圣上,可是昆弟有何处不妥?奴应该怎样处置才算得当?”
好在昆弟确实是有些不妥当。殷夜熹沉声将她的担忧说出。
只是她留了个心眼,没将昆弟并不以男子之身就愿屈居人下的这一点讲出来,只是重点突出他的圣男身份,说他恐是诈降,对大瀚另有企图。
段景时神色顿变,脱口而出:“他不是向圣上求欢?”
殷夜熹缓缓摇头:“没有那么简单。”
段景时转念一想,觉得有道理。
昆弟可是环族圣男,是她们这一族地位最高的人,而且她们族的习俗还迥异中原,突然让他以一夫侍身份来成为一个女人的后宅之人,心里肯定接受不了。
只是他原本想着,昆弟初见他时就不甚恭敬,是想寻机将他踹下后位,好取而代之,没有想到,他竟然有更远大的目标。
事涉皇帝妻主安危,段景时肃容道:“圣上放心,奴一定替圣上好好看住他!”
从殷夜熹那儿出来,段景时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福儿柳儿问他接下来要去哪里,段景时毫不犹豫:“去看看妫修容。”
就连隗吉莲都没想明白,为什么皇后要去见那个犯了大错的侍郎。
不过主子做事自有道理,说不定是去训诫呢?
段景时确实是去训诫的。
他听了殷夜熹的话,没有拿书本给昆弟,而是请教习伯伯每日早晚都抽一个时辰口述宫规与男诫。
不给书看,只是让人念给他听总是可以的。
昆弟这样不守规矩,便是放出来了也会很快因为闯祸又被罚。
他这样是为了妫修容好。
皇后大驾光临,昆弟这个低位侍郎只能跪地接迎。
待听到不仅要做活,还要听人说两个时辰的规矩,昆弟眼前一黑。
他已经知道皇帝对他颇为不喜,在守孝的这几年,肯定不会对他有什么好脸色,正打算趁着禁足这一年沉淀沉淀,以图日后。谁知大瀚皇帝极为狠心,好似猜透了他的打算,不仅不许他去内文学馆上课,甚至连一本书册都不预给他。
他正气得跳脚,想着大不了不读大瀚的书了,趁着机会多练习一下功夫,实在不行武力制服,段皇后又来给他一击。
一天听两个时辰的废话,还不是听着神游就行,是要认真听,因为听完了规矩,教习居然还要考试?要问他今天听到的内容,答不出来要打手板。
昆弟:……太狠了,真的太狠了!
这么一来,他哪有时间和精力练武?怕不是被问完就被打一堆手板,然后治手,循环一年。
人总是想要过得更好。
更何况昆弟的行动力和目地性一向很强。
他提出有话要跟段皇后单独说。
但他身份特殊,又刚被段皇后惩罚,众人都不同意。
最后只能在清掉大部分的宫人的情况下,段皇后身边带着最为信任的两个侍从同他说话。
福儿柳儿跟着他,自然也是学过几手拳脚,骑术也很好,是他从宫外带进来的心腹。
昆弟也顾不得旁边还有人了,反正他已经被禁足一年了,大不了再被禁足一年。
就算两年后他能出宫,中原皇帝也没出孝期呢,一切都还来得及。
昆弟双眸如火地盯着段景时:“皇后,妳也是男人,我也是男人,我们之间,应该有些事是可以互相理解的吧?”
段景时下意识地想同他划清界限:“妫修容若只是想拉关系,就到此为止吧!”
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好互相理解的?
他又不想伤害皇帝妻主。
昆弟知道自己的汉话说得差,可能意思表达得不是那么完整到位,于是直接说道:“皇后,妳我都是男人,我也听闻妳曾替母出征的事迹,我以为,我俩是一样的。”
段景时眼皮直跳,直觉他要说出一些非常不适合的话。
没等他喝止对方,就听昆弟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我们男人,为什么要屈居于女人之下呢?皇后,妳很厉害,如果在战场上遇到妳,我可能不一定是妳的对手。但是我是在深宫中遇到妳的,这是我的悲哀,亦是妳的悲哀。”
听到这里,段景时还能维持住面上平静,身旁的福儿柳儿已经忍不住厉声喝问:“大胆!竟然敢说当皇后是悲哀?将我大瀚置于何地!”
段景时正色道:“好了,妫修容,本宫知道妳对入宫为侍一事颇有委屈,今日之事,本宫当从未发生过,妳今后当好自为之。”
说罢,不顾昆弟大喊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让他先别走,带着福儿柳儿毅然离去。
回到寝殿,福儿柳儿犹自一脸气愤,妳一句我一句地劝段景时不要同那个南蛮子一般见识。
“主子如今贵为皇后,是一国之父,天下男儿表率,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小小侍郎置喙?奴看妫修容就是嫉妒主子才这样乱说!主子千万别往心里去!”
段景时自然说无碍,等福儿柳儿将话题转开,他想着想着,却怔住了。
于情于理,于私于公,他都得站在皇帝妻主这一边,可是为什么,在听到昆弟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语之时,他的心里会有隐隐的酸涩之感?
譬如他的母亲,德才皆疏,马上功夫甚至连他一个男人都不如,却可以名正言顺地领军打仗,而他,即便是实际有这份本事,却只能偷穿她的盔甲,假借她的名义驰骋沙场,不能光明正大地以男子之身领军。
他虽然觉得昆弟太过狂妄,心底也是隐隐有一丝丝羡慕的。
如果男人也能做女人能做的事……光是这样设想,段景时的心就怦怦直跳。
晚上帝后二人共进晚膳时,段景时便将此事说给殷夜熹听。
二人坐得极近,段景时脸上细微的变化一个不落地看在殷夜熹眼中。
在看到他脸上的怔然之色时,殷夜熹的心猛地下坠。
她的皇后,似乎也认为昆弟的想法有理。
是了,他本身就是个不愿循规蹈矩的男子,这一点,从他上回偷穿其母战甲,替母上战场的时候,她就知道。
殷夜熹容色微敛:“段郎也认为昆弟说得对么?”
段景时回过神,乍然对上皇帝妻主过于明亮的双眸,一时竟然说不出话。
殷夜熹知道,此时她不残忍,将来命运会对她更加残忍。
她硬下心肠,故作无事道:“段郎未曾去过南方,亦不知环族是何景象。”她大致同段景时分说了环族的生活,在他恍然之时,补充道,“环族看似是男儿为尊,实则仍是女子作主,昆弟被捧惯了,看不清真相罢了。段郎还想知道什么,尽管去查。”
她是不惧的。
段景时有些愧疚。
皇帝妻主待他这般坦诚,他却……实是不该!
殷夜熹见好就收:“其实,朕挑中妳做朕的皇后,亦是看中妳的才能与别个不同。而妳想要的自由,只有朕能给。段郎,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朕在身后替妳撑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