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灾
殷夜熹选择与段景时亲近,自然并不是因为姜侯的话。
姜侯放的屁若是有用,天下早就姓了姜,哪还有她什么事。
她是想着段景时今天对她的态度,那是真的紧张,不顾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危险,连马车停稳都等不了,跳下来就伤了脚,然后不顾一切地向她奔来。
她们之间也算谈了好几年的恋爱,加上她也有生理需求,不可能一直那样素着。
对她来说,选择一个喜欢的,不如选择一个更喜欢她的。
段景时跟了她好几年了,一直有名无实,背地里不知承受了多少闲言碎语。
他贵为皇后,当面当然不会有人说他什么,但人的嘴是最难控制的渠道,总有些不好听的话会漏到他的耳朵里。
段家子,断人子。
这种诛心之言,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传,都在什么人口里传播。
虽然殷夜熹并不认为不能生育,没有生育是一件羞耻的事,但也能理解在如今这个环境下,这个身份上,段景时要承受的社会压力有多大。
她对段景时自然是有感情的,只是或许是她所处的社会地位不同,又或许是因为身世之谜的谨慎,她对所有人都有所保留,段景时也不会例外。
如今她为皇帝,对这方面的事情的考量就会变得复杂。
于她而言,婚姻,感情,生育,都是可以随意拆开组合的事情。
这在皇室并不鲜见,也不是坏事。三者合一,对她来说也不是好事。
只有当这些事的分开与合并,都和她的需求和观念重合了,她才会觉得顺心。
她如今的选择,就都是从心。
她想幸段景时。
经过多年的调.教,段景时已经长成了她想要的模样。
至于她们之间是谁会诞育子嗣,或者是都能,或者都不能,她只需要做好准备就可以。
当然,私心来说,她更希望她的身体经由穿越已经有了变化,变得和这个世界的人一样的生理构造,那样她就不需要经历生育之苦。
但若是上天非要她经历这些,她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只是她还是有一定选择权的不是吗?
丁晗映知道了皇帝陛下和皇后才正式在一起,这才惊觉原来之前是一个多么好的时机,而他错过了。
他懊恼不已,竟然错过了黄金时期,没能抓住帝后还不那样亲密的时机早早占下位置。
但现在想这些也晚了。
特别是当他得知当时攻城弩威胁之下,段皇后毫不迟疑地奔向皇帝,为此还受了伤之后。
他怔了许久。
若是他,也当毫不迟疑!
丁晗映此时满腔的激动都慢慢冷却了下来。
或许有人会认为他对殷夜熹的喜欢更多的是一种对上位者的崇拜,还有一种对美好事物的向往。
可是只有丁晗映自己知道,殷夜熹有多好,甚至就在她发怒的时候,都是吸引他的。
他捂住脸。
明明是他先成为她的未亡人,如今陪在她身边的人却不是他。
泪水一滴滴地从指缝里流下,砸在柔软华贵的衣料上,很快被洇开痕迹。
被调拨来服侍他的侍儿诚惶诚恐,不知自己说的哪句话错了,只能跪下请罪。
丁晗映泪眼蒙眬的摆摆手,示意不是侍儿们的错。
侍儿们却还是提心吊胆。
他吸吸鼻子,接过帕子擦干眼泪,摇摇头:“我没事。”
他只是太难过了。
恨不相逢在皇帝未娶之时。
可想到那时自己的年纪,丁晗映也只能黯然了。
四年前,他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儿郎,就算抢先与皇帝相识相认,皇帝也不会对他有兴趣的。
这一路同行,丁晗映也明白了,殷夜熹并非喜欢卑微男子——世间大多数女子都喜欢听话的男子,这根本就不算什么特殊的——她是喜欢有傲骨的男子在她面前卑微。
似他这般,早就被生活磨平棱角,在人世间艰难行进的柔软,再作小伏低,也不过是应该这样做,合情合理,根本不能打动她半分。
丁晗映年纪虽轻,却见惯了世情,心性非常人能比。
他难过了一晚上,很快就振作精神。
若是放任自己再低落下去,就会真正远离皇宫,远离殷夜熹,他的心悦之人。
既然明白了关窍,他就更应该去努力走进她心里。
他好不容易走到这里,真的不想白来一场。
殷夜熹后宫空得厉害,处置了姜侯和昆弟,就更空了。虽说带回了一个貌美的南人,但民间的美人,在世家大族心里约等于没有,于是劝她征选郎子,充实后宫。
经过了慎帝后宫满员的情况,再对比当今这个除了皇后就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民间美人的空荡荡的后宫,所有人都有种巨大的落差感。
都说女肖母,子肖父。
今上同慎帝可是一点也不像啊!
不过殷夜熹的名声在民间却是极好的。
皇姑奶奶也只有一夫一侍,比地主家大娘子还简朴。
听说皇姑奶奶还将后宫里闲着的人都组织起来办什么国营工厂?出产的东西可好了,都是给前线的将士们用的。
有农人闲聊的时候就说,自家大闺女在前线,传了话回来讲,去岁的冬衣比往年都暖和,还结实,吃得也更好了。
“说那军粮改了,有甚风干肉的,又有肉味又有咸味,干啃煮粥都使得,吃得力气都大了不少,还长高了些许呢!”
正是收夏粮的时候,田地里都干得热火朝天,闲嗑牙的时候也有限,讲了几句,喝了一气儿水,擦擦汗就得再干。
这几年殷夜熹安心休生养息,让民间多种地,少起兵,效果显著。
趁着几日晴好,举国上下都在打粮晒粮,收粮入库。
虽说气候比起往年都要冷一些,亩产有所减产,但在退林还耕扩大耕地之后,如果按时收上来,粮食产量倒也勉强够上数了。
特别是今年的气候比往年要暖一些,亩产比较丰足,如果都如数收获了,应是一个丰年。
是夜,司天台的官员叩响了立政殿的大门。
殷夜熹才睡下,就被人叫醒。
知道深夜来寻她必是极为紧要之事,殷夜熹披衣下床,安抚地拍了拍同时被惊醒的段景时,趿鞋而去。
才刚步入办公所用的殿门,司天台的官员就急匆匆迎上来,连揖礼都未来得及行:“陛下,明日起恐有连日大雨将至!”
殷夜熹尚惺忪的眼神一下淬利。
这个世界的地图和气候还有水文都跟殷夜熹所熟知的那个差不多,黄河流域经常发生水灾,有时一年就有几十起之多。
不知是不是因为气候变凉,近几年降水都较少,没有酿成大灾。
但是司天台的人说将要有连日的暴雨。
殷夜熹几乎是瞬间想到了今年的气候小反常。
大瀚的版图,大多数领土雨热同期。
大雨如期而至,就连京畿左近,都大雨连绵,眼看着就要涨水。
屋外雨倾如瀑,天空仿佛开了个口子,似有天人在上头拼命往下倒水,要淹了这人世间。
很快,河东道河北道就暴发了洪灾。
按殷夜熹的意思,自然是取一些安全的远离河道的地来种,但大瀚的生产力水平摆在那儿,为了灌溉方便,仍是取了近水的地方伐木烧荒,从而加剧了水土流失,种种原因之下,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殷夜熹没有办法一个个去指责,只能无奈一叹。
段景时知她内心焦急,劝慰道:“圣上让百姓烧林为耕,本是仁政,若不如此,前几年就得饿死不少人。”
事到如今,只能说时也命也。
有些坑,在社会生产力没能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是不可避免地要踩到的。
殷夜熹胡乱点点头:“也只能这样自我安慰了。”
她越当皇帝,就越觉得皇帝难做。
此时她又不得不庆幸,好歹是她自己坐在此处,竭尽所知地去替这个世界做更好的改变。
如果真让殷烨上了位,她反正是不放心把性命交到那样的人手上的。
京畿连夜大雨,冲垮不少房屋,军队连日以来衣甲不解地在满城奔忙,抗洪救灾。
就连殷夜熹,也已经衣不解带好几日了。
饿了抓起身旁宫人准备好的方便抓取的食物就吃,累了就和衣而眠,睡没一会儿,就会被底下新来的快马急报给惊醒。
短短数日,殷夜熹就瘦了不少。
外头传来喧哗,殷夜熹眉头猛地一皱,擡头想骂人。
臣子是不会被拦的,被拦的只能是后宫之人,段景时不会这般无礼,也不会被拦,只能是丁晗映。
她不懂这个时候那小子还来这里闹她干什么,烦躁得她只想把人拉出去砍了一了百了。
丁晗映见硬闯不成,在殿外高声叫道:“圣上,圣上!我会行舟,我要出去救人!”
离得较远,殷夜熹没太听清,还是豆欢喜匆匆走出去,又匆匆回来禀告:“陛下,丁夜者说他会行船,想要出宫救人。”
殷夜熹说:“胡闹!他一个小孩儿,便是会行船,哪里能让他出去救人?”
是大瀚没有官兵了吗?
不过谅在他是为了大善之事,还是让人进来了。
丁晗映在后宫,消息不通,直到今日方才知道外头出了怎样的大事,他在门口与人推搡,衣发都有些散乱,他气势汹汹走到殷夜熹面前,鼓足勇气问道:“圣上,为什么不让我去?”
殷夜熹耐着性子:“妳还小。”才十六,搁她那个时候也就是刚上高中的年纪。救灾是多危险艰难的事,哪轮得着他?
丁晗映不想被看轻,大声道:“我年纪虽然不大,但是行船可有经验了,我就是在船上长大的!大海的风浪我都不怕,区区内城,我能担得起!”
殷夜熹眉心一跳:“大海?”
她一直以为丁晗映同她一样,是打小被丁老爹拣到,然后一路卖豆腐为生,没想到还另有内情?
丁晗映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和眼睛:“圣上看看我的头发和眼睛啊!我是闽地土著,出过海有什么奇怪的?”
豆欢喜咦道:“不是不许男眷上船吗?”
丁晗映噎了一下,含糊道:“我娘不信那些,我就是在船上长大的。”他还有自己的小船呢!
这倒稀奇。
不过出过海打渔也不能代表他会搜救。
殷夜熹倒是对他多了几分耐心,告诉他这是两码事。
丁晗映有些蔫了下来,但仍是表示他想帮忙。
殷夜熹看着他明明生得纤秀,却倔强的模样,觉得比那时故作柔弱时顺眼多了,脸上也带了几分真意:“妳要真想替受灾的百姓做些实事,跟着妳皇后哥哥施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