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
偏生今夜她无法休息,要登上城楼与民同乐。
去岁黄河泛滥之后,大瀚子民迫切需要一个全民狂欢的节日送走往日的阴霾。元日正旦虽然重要,但严肃的含义大于欢乐,上元节才是大家认为放松的好时机。
殷夜熹神色如常地携了段景时的手登上城楼,朝着下边乌泱泱的人群挥手。百姓发出发自内心的欢呼,山呼万岁,齐身下拜。
高隽已经没有办法再掩饰自己,此时的他穿着侍儿的衣服,顶了琥珀的位置随侍在殷夜熹身后,在所有侍儿都垂眼而立的时候,他睁大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前面的人,生怕错过她身上一丝一毫的细微异状。
殷夜熹面上带着和煦的微笑,看着城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感慨万千。
而后她下腹一紧,觉得有什么液体从体内流出。
她笑容未变,手心却出了点汗。
与她手牵手的段景时第一时间感觉到了她的变化,诧异地望了过来。
帝后二人是最亲密的人,早在从前,他就知道,这位就是连最紧要的关头,身上也是光滑如缎,不出一点汗的。
如今她的手心却发潮了。
看来民生社稷在皇帝心里真的很重要。
段景时默默转回头。
殷夜熹本来计划待在这里的时间也不长,再过一会儿,她旋身示意所有人:“走吧。”
她是皇帝,她在这里,所有的百姓都只能跪着,就算她叫了起,百姓们也只会眼巴巴地仰着头,像小鸭子一样呆呆望着城楼上的她,不会专心地去玩。
她本来就是要提早离开的。
段景时本来准备放手,忽然觉得她的手下压的力度大了一点,她紧紧握住了他。
手心有点冷汗,他被抓得不是很舒服,但是他并不觉得讨厌。
戴着巨大假肚子的皇后和皇帝携手而下,四周的人都用祝福恭敬的目光看着她们。
唯有殷夜熹正在调整呼吸。
内衣上的一点点黏腻告诉她,她现在应当没有破水,可能只是前期见红。好在高隽提前替她准备了垫子。
从城楼上走下来,殷夜熹微转头,对段景时说:“皇后随朕同乘吧!”说完不由分说将人拉上了车驾。
高隽察觉不对,也顾不上尊卑,越过翡翠就跟了上去。
翡翠一怔,随即想跟上,却被殷夜熹拦住:“翡翠,妳去跟福儿一起吧。”
圣命难违,翡翠只能应是。
只是想到车驾里现在坐着皇帝皇后和高隽这样的组合,翡翠头皮一麻。
段景时直到此时才发现殷夜熹状态有点不对。
高隽眼明手快倒了车上的热茶,先自己尝了一口,品了下里头是什么,这才另沏了一杯敬上。
让段景时汗毛发炸的是殷夜熹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就着这个姿势探头去叼杯子,高隽显然也怔了一下,很快跪直了身体喂了皇帝半杯。
段景时虽然已经在心中预设过她二人早有往来,也曾目睹过二人似乎亲密过后的画面,此时被眼前的一幕冲击得还是说不出话来。
他慌乱地避开视线,想抽出手,却被更紧地握住。
殷夜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只是想要牢牢地抓紧身旁的人,不想他逃开。
她这么想,便也这样做了。
段景时被抓得有些发疼,他没能第一时间抽出来。
其实殷夜熹抓得并不算重,段景时若是再用几分力,是肯定能抽出手的。
但是他没有。
在那一霎那,段景时感觉到了殷夜熹平静外表下深藏的澎湃。
于是他有些犹豫,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如此强硬地拒绝她。
殷夜熹面上没有半点汗水,难得上的妆容仍旧服帖在她脸上,因为持妆时间过长而微微出了点油,却让妆粉更好地显出了点珠光色泽,看起来健康又漂亮。
高隽却从她不太自然的坐姿和与段景时紧紧相牵的手上看到了她的隐忍。
殷夜熹轻启唇:“高卿,麻烦妳了。”
段景时惊疑地看着二人,不明白她们在几个眼神之间就交流了什么旁人所不知的隐密信息。
高隽郑重地应:“臣遵旨。”
在这一刻,他不是倾慕当今的药王南谷的大公子,他是大瀚第一男医馆的负责人,是大瀚乃至中原历朝历代以来,第一个替女子接生的医者。
他要做的事,将是跨时代的壮举。
而段景时这个至今为止一无所知的她的正夫,他已经不再去关注。
车辆行驶得并不太顺利,走走停停了半个多时辰,才行到内宫。
殷夜熹仍然拉着段景时的手下车,却踉跄了一下,差点从车旁摔下去。
高隽差点惊叫出声,伸手去扶,殷夜熹微晃的身形已经被段景时及时捞了回来。
二人站稳,段景时心中的疑惑越扩越大。
刚才捞人的时候,他的手掌碰到了殷夜熹有些粗壮的腰腹,那里出乎意料的坚硬。
他知道皇帝妻主的腹部有很漂亮的肌肉,但那地方摸起来也是柔韧的,手感并不是方才那样。
段景时有些说不好现在的感觉是什么,他觉得有点悚然,如果不是天气寒冷,衣服穿得足够厚实,旁人会看见他手臂上的汗毛正在根根如针立起。
殷夜熹终于放开了他的手。
她刚才宫缩了,在跨出车架的瞬间,猝不及防的疼痛感让她一时没有稳住身形。
高隽及时上前,和翡翠一起一左一右的搀住了她。
殷夜熹从未接触过孕产方面的知识,她所接受的这方面的知识都是在穿越之后,学习的这个时代男子的怀孕生产的案例。
她不知道这些与她那个时代女子的生产怀孕有什么不同,还是很认真的去学习了。
好在两个世界似乎除了男女职能颠倒之外,其她的常识还是大部分通用的。
高隽知道她刚开始宫缩之后,反倒没了刚才的紧张,安慰她道:“陛下不必担心,今夜之内可能没办法生下来,小皇女要等到明天再与您见面。”
等到进入重重安排好的产房内,段景时的表情从惊疑不定变成了惊悚骇然。
他知道皇帝一直让他假孕,一定是有所安排,但没有想到就是在今天。
他惶然的看着四周。
最外面是从吾率领的内宫侍卫。
而后是由暗转明的暗卫。
再进来是高隽和知昼等人。
跟着他的侍从早在第二层时就被请到一旁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被带进了第三层。
他看到翡翠正安排人准备洗澡水。
产房里居然有一个很宽大的木盆。
段景时觉得,这应该不是给他用的。
他的猜测很快得到了确认。
知昼正在替皇帝宽衣。
到了这个关键时候,殷夜熹已经不想再去遮掩什么。
她本来想等孩子生出来之后再和皇后坦白,但是现在她改主意了。
如果不能让皇后看见是她亲自将孩子生出来的,那么怎么让他相信这个孩子血统上是他和她的呢?
老话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她就让他亲眼看着孩子出生好了。
至于能让女的皇帝怀孕生育的男皇后会不会因此产生什么不该有的想法,想要篡位这个问题——她连一个皇后都弹压不住的话,那她这个皇帝也干脆不要当了,趁早拱手让人。
段景时不需要她解释太多,随着殷夜熹一件件脱下了繁复累赘的衣服,露出毫无遮挡的腹部,他的视线就再也离不开。
殷夜熹的孕肚再小,眼下也已经九个多月,是一个穿上厚重衣服还能勉强遮掩,但是如果穿上单薄的衣裳,或者是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穿,完全显露出来,就已经没有办法遮掩的地步了。
殷夜熹孕期并没有胖太多,只是双颊微丰,四肢仍然纤细。
那么她的肚腹隆起就非常明显,令人无法忽视。
段景时惊得嘴都合不上了,眼睛都忘记了去眨。
直到他发现四周及其安静,只能听到殷夜熹偶尔拨弄水的声响,目光才从已经看不清楚的水面移到对方脸上。
殷夜熹大方一笑:“段郎,过来帮我。”
段景时同手同脚地走到浴桶旁边,僵硬着四肢听从他的指挥,一会儿拿巾子,一会儿拿澡豆,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服侍着殷夜熹洗完了整个澡。
殷夜熹先把头发用软巾细细包上,然后朝他伸手:“扶朕出去。”
直到碰到她温暖柔软的身躯,段景时才从那种诡异的僵硬状态里回过神来。
他目光灼灼,语气里充满了不可置信:“圣上的肚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这样奇怪,不像肥胖,倒像是男子怀身时的样子。
段景时其实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怀孕的肚子,但是这还是太和他所认知的常识不同,他实在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相信。
他甚至在第一时间就排除掉了这个正确的答案。
因为女子不可能怀孕。
殷夜熹没有洗太久,借着他的手从浴桶里出来,一边穿上已经放在熏笼上烘干蒸热熏香的干净柔软的内衫,一边看着他说:“如妳所见,朕怀孕了,而且就要生了。高卿说,孩子大概明天就会生出来。”
段景时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肯定是自己今天太累,所以产生了幻觉。
皇上怀孕了,而且快生了。
这怎么可能呢?一定是假的。
但是说这话的人是皇帝,段景时不敢反驳,只拿根本不相信的眼神看着她。
殷夜熹也不生气,只是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让他去感受。
正好此时又一轮宫缩来袭,她的肚皮一紧,孩子在里面不舒服的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