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十月底,将京中剩下的事情处理罢,谢离悄无声息离了上京。
离京的那日文帝刚下早朝,丢下御书房一堆的折子,亲自去了东宫。
“此行一去,前后最少也要半月,我儿多带些暗卫,来去路上护好你的安全。”
文帝不放心地嘱托,谢离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至随行的侍卫带好了东西,谢离朝文帝道。
“父皇,儿臣先行。”
文帝点点头,在他擡步要走出大殿的刹那,忽然又在身后喊了他一声。
“离儿。”
谢离的脚步停住,回头看了一眼文帝,他眼中神色复杂又有些纠结,似乎是想启唇说些什么,最终又止住。
“去吧。”
谢离从东宫离开,文帝也没再久留,径自回了乾清宫。
“离儿对那江南的女子,仍是……念念不忘。”
他语气算不上好,身后的老太监闻言,忙陪笑道。
“皇上许是猜错了,太子殿下也可能是去看先后娘娘的……”
先后便是江南人。
“不是。”
文帝摇摇头。
算起来自先后死后,近二十年,谢离不曾因为她去过江南。
实是因为当年先后和谢离的外祖家闹得僵,断了关系才来上京,至死江南也不曾派人来看过她。
谢离便也记着仇,二十年没去过外祖家。
“江南那家的女儿……后面可有消息?”
文帝叹了口气问。
“回皇上,不曾呢。”
“朕记得是徐家的……长女?”
“是养女,人走了后徐家怎么也不肯说出她的下落,太子殿下仁善,不肯拿身份去压。”
太监三言两语将当年的事情说过,文帝皱眉。
徐家委实有些不懂事,可对一朝太子来说,耽于情爱并非是好事。
但若徐家女自此后再不出来,他也不是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文帝忧心忡忡的样子被太监看在眼里。
“皇上素日是最疼太子殿下的,如今可别为了一个已经没了下落的女子跟殿下起争执才是。”
“这倒不会。”
文帝摇摇头。
“这要奴才说来,一个江南的富庶家,女儿配给殿下做侧妃也是能行的,索性殿下喜欢。”
太监轻声劝着,文帝眉心微蹙,没有搭话。
他便又大着胆子道。
“反正您最后也没打算将皇……”
文帝乍然瞥过去一眼,太监打了个哆嗦,浑身发冷地跪了下去。
“奴才多嘴。”
十月二十四,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
这日是盛怀宁的小侄儿盛澜君四岁的生辰。
这是盛家小一辈里的第一个孩子,盛相夫妇重视得很,加上儿子过世,这两年燕筠一个人带着孩子忙上忙下,对上孝顺公婆,对下礼让小姑,盛相夫妇心中对儿媳又心疼又愧疚,早早地让人准备了。
到了那日,还请了盛家宗族的族老一起来给盛澜君过生辰添福,江家一家更是早早来了这,江夫人甚是喜欢地抱着盛澜君逗玩。
盛家一向办事低调,孙儿生辰也没请其他的人,只江盛两家加上族老,一并坐了两桌摆了宴席。
小侄儿盛澜君咿咿呀呀地拿着手中的玩意,一见了盛怀宁顿时眼前一亮,挣脱江夫人的怀抱摇摇晃晃地朝盛怀宁跑去。
“姑姑……姑姑。”
一边跑着,他嘴角越咧越大,虎头虎脑的样子让盛怀宁顿时勾唇,弯下腰将他抱进怀里。
“小澜君又长大一岁了,怎么还这么粘着姑姑呢。”
盛澜君咯咯地笑了两声,稚声稚气地说。
“不要长一岁,要长很多岁。”
“长很多岁?”
盛怀宁一时哑然失笑,有些不懂他的话。
盛澜君将手中江夫人才给的玉佩递给婢女拿着,掰着指头给她数。
“澜君今年四岁,要努力长很多岁,长到二十四岁。”
“为什么是二十四岁呢?”
盛怀宁好笑地看着他。
小侄子咧嘴一笑,伸出小小的手揽住她的脖子。
“因为这样就能保护姑姑了。”
盛怀宁一愣,显然想不到是这个答案。
“姑姑一直陪我玩,姑姑对我最好了,我以后也要保护姑姑。”
“姑姑也最喜欢澜君了。”
盛怀宁回过神,晃着他的手温温一笑。
姑侄二人这幅样子被盛夫人看在眼里,也跟着眉开眼笑起来。
转头一瞧,又见着桌边只站了他们五个人,想起自己那天纵英才却早逝的儿子,登时眼眶一红,又险些落下泪来。
盛怀宁添了一副金手镯给小侄儿,一家人坐在一起用了一顿膳,过了午后,见得盛夫人和江夫人一起在陪着燕筠说话,她便也没上前打扰。
江敛昨日才接了圣旨去翰林院,今天事情正忙碌,用过膳之后便又离开了,盛怀宁站在一旁站了一会,悄悄去了盛相的书房。
“父亲。”
彼时盛相正在书房的桌案前站着,听见推门声,他有些慌张地将桌上那幅画抽开,状若自然地看了一眼盛怀宁。
“宁儿来了。”
只是眼眶里的微红还是瞒不住盛怀宁。
她都不必低头去看,就知道那桌案上摆着的是盛之珩的画像。
只是此时盛相岔开了话题,她也没主动提起,只道。
“今日是个好天气,前些天在护国寺陪阿娘许过愿,今日恰好是个时候去还愿,女儿打算去一趟护国寺。”
盛相眼神微顿,随即点头。
“去吧,路上慢些。”
盛怀宁便带了些东西,乘了马车离开盛府。
马车在官路上哒哒地跑了小半个时辰,停在了一个山头。
去还愿只是其次,她今日出来,是想来看看盛之珩。
当时盛之珩死后,尸骨落在山下遍寻而不得,盛家便在外面,为盛之珩立了个衣冠冢。
墓碑就立在离当时出事那座山不远的地方,盛怀宁喊停了马车,一步步走过去。
这山边只这一座墓碑,立在凉风里,平白显得有些孤寂,她走上前,哑着声音喊了一句。
“大哥。”
盛之珩比她大上六岁,从小到大处事稳重,待她也极好。
教她幼时学字,读书,练剑,带着她跑遍上京的每一个角落。
再小一些的时候,她正是不懂事的年纪,不喜欢叫他大哥,一句句盛之珩总是张口即来,到了大了终于懂事了,也知道该叫大哥了,却还没等她来得及叫,人便为了保护她跌落山崖,尸骨无存。
所以盛怀宁总觉得自己极对不起大嫂和侄儿,大嫂没比她大几岁,才嫁来盛家几年,便遇上了这样的事,小侄儿更是短缺父爱。
而这些,是不管她做多少,都弥补不了的感情。
“澜君今日四岁了,大哥。”
她微红着眼眶,只说了一句话,眼中便险些落下泪来。
她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子去抚冰凉的墓碑。
真正算起来,盛之珩已经错过了两年盛澜君的生辰了。
她父母仁善,兄长稳重,嫂子温婉,侄儿乖巧,明明该是最和乐的一家,却偏偏就因为那一场变故,被无辜牵扯进去。
是因为她在江南惹了仇家,回来的时候被人追杀,牵连了盛之珩。
事后盛家寻到仇家,她亲自提刀砍了对方的项上人头,却仍是迈不过去这个坎,日日悬在心头梗着。
“是我对不住你,大哥。”
她哽咽着,在墓碑前絮絮叨叨地和盛之珩说着话。
“如今入了秋了,前些天澜君一直病着,我打了副镯子给澜君添添喜。
阿娘身上的病比去年好的多了,父亲今年身子也硬朗了些。
大哥……今年盛家经了一场浩劫,但好在已经过去了,宁儿比你还在的时候已经长大了很多,我可以自己独担一面,替你护好整个盛家了。”
那你呢?
你落下山崖的时候疼不疼,濒临之际会不会怪我?
是怪的吧,若不是他有一个这样不听话的小妹,也不会这么一场灾难。
毕竟如若不怪,为何走后一年多,却不曾出现在她梦里一次?
这些话在盛怀宁心中翻涌着,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没再问出来。
她在墓碑前待了许久,眼看着时间不早,才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站起身,深深看了一眼墓碑,弯腰道。
“大哥,等过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离开这山头以后,她乘着马车去了护国寺。
护国寺是南明最大的国寺,香火极旺,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盛怀宁让车夫留在山脚,自己一步步走了上去。
在护国寺内还过愿之后,她转头从大殿里退了出来。
一路上安安静静的,她本没想在护国寺久待,正要出去之际,忽然一转头,碰上了一个人。
“大胆。”
她还没站定,就听见对方的婢女轻斥了一声。
原是对面她扶着的那个姑娘踉跄了一下,脸上的帷帽也差点掉落下来。
婢女正要斥她,二人一对眼,顿时怔愣在原地。
“盛……盛小姐。”
她收敛了神色,对面的女子一听是盛怀宁,当即要掀开帷帽。
“阿宁。”
是楚瑜?
楚瑜的动作才擡了一下,那婢女就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她。
“殿下说了,娘娘您不能在外掀开帷帽。”
虽说只是提醒,可盛怀宁偏生从这丫鬟的声音里听出几分强硬。
似乎是有恃无恐。
楚瑜闻言,细白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她沉默了一下,才道。
“你下去吧,我和盛小姐走走。”
“娘娘,您答应了殿下,只是出来一个时辰上香,若是误了时辰回去,奴婢怕殿下……”
婢女的语气似越发强硬。
盛怀宁登时蹙眉。
“你既知道她是娘娘,就该摆正你奴才的身份,什么时候你也能做娘娘的主了?”
她语气随意,但带着天生的贵气和压迫,只一句话,竟让那婢女脸色变了变。
她倒也拎得清,知道面前的人不受她家殿下管控,是个尊贵的主子开罪不得,先行了礼道。
“娘娘近些天染了风寒身子不适,外面山头风大,殿下也是为娘娘考虑。”
“皇子妃自己身子好与不好,她自己能不知道?
你家殿下说让你照顾好皇子妃,可不是让你事事违逆主子的,这可是死罪。”
盛怀宁并不吃她这软话,当即凉了声音又道。
“奴婢……”
“还是你要说,你家殿下来时就告诉你,要限制娘娘的去处,什么都听你这个奴婢的?”
盛怀宁扬声又问。
这话她自然不敢承认,当即跪在地上道。
“奴婢知错。”
“还不快下去,本小姐和娘娘叙话一二,难道还要过问你的意思?”
婢女连连摇头,看了一眼楚瑜,见她站在原地没动,便敛了眼退下去。
她一走,楚瑜掀开帷帽,一张苍白漂亮的脸映入眼帘。
“阿宁。”
盛怀宁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蹙眉道。
“怎么瞧着比前些天更清瘦了?”
楚瑜抿唇,勉强一笑。
“是我自己身子差。”
“当真是你身子差,而非谢知他……”
“没有。”
楚瑜张口否认。
吃穿用度在皇子府谢知从不短她,若真说有什么,那也只是偶有时不想她出来,便想着办法把她禁足在府中,但自上次盛府结案之后,谢知也没再那样做过了。
所以这时虽然楚瑜仍和他为那件事有矛盾,在皇子府也算过的如鱼得水。
当真只是她身子太差了,纵然用灵药吊着命,到了秋日一吹风见了寒,也总比平时更弱些。
“那就好。”
盛怀宁不知道她心中如何想,只听她这样说,也算短暂放下心来。
“倒是你,今天怎么想着来护国寺?”
盛怀宁解释道。
“前些天陪阿娘来许愿,今日得闲便来还个愿。”
“原是如此。”
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在护国寺中走动,不知不觉走到了护国寺的后山。
护国寺的山极高,顺着看下去能望到大半个上京。
楚瑜往下瞥了一眼,目光落在不远处半山腰一处人家。
那半山腰很寂静荒凉,只有一处院落孤零零地呆在那,盛怀宁见她看了许久,也不由得好奇地问。
“在看什么?”
楚瑜指了指那处院子,压低声音说。
“这个地方住着的,是先后娘娘还在世时,跟在身边的掌事嬷嬷。”
先后?
谢离的生母。
盛怀宁眉心一动。
“瑜姐姐怎么知道?”
“谢知告诉我的,说先后去了,掌事嬷嬷也从宫中离开,跟着自己的夫婿离了上京,住在这偏僻的地方。”
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也只有皇室中那几位知道,本来她听过便也忘了,若非今日又看见了,只怕是不会想起来的。
话只一句带过,楚瑜本也没打算深说,盛怀宁压下心中的思绪,朝那半山腰看了一眼,问道。
“我听说……太子并非是今上……”
“嘘。”
楚瑜睁大了眼睛,伸手捂住她的嘴,四下看了看才松了口气。
“阿宁,这可不敢乱说。”
京中早些年的确是有这样的流言的,可圣上不认,太子之位牢牢地扣在这位身上,谁也不敢说他不是龙血凤髓。
何况这种没考究的事,说的还是当今皇储,是最忌讳的。
盛怀宁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当即敛了神色,没再问下去。
“不过你若真想知道,我回去问问……”
楚瑜纠结片刻,仍是开口。
“只是随口一问。”
盛怀宁知道楚瑜如今也是如何厌恶谢知的,当即摇头。
这事就算真有什么端倪,宫中那位也是决计不会让别人知道的。
她岔开话题,与楚瑜闲聊了几句,那婢女又悄无声息地出现。
“娘娘,殿下在前头等着您呢。”
一听这话,楚瑜眼中闪出几分厌倦和懒怠,但又被她藏的极好,回头与盛怀宁话别两句,戴了帷帽搭着婢女的手离开。
盛怀宁又瞧了一眼那坐落在半山腰的人家,这才转身下了山,离开护国寺。
回去的路上天已将将黑,马车碾过青石板,飞快地顺着长街跑过去。
直到临近江府门口,她忽然喊停了马车。
她走进去打算再看看江敛,谁知还没进门,就和到了门口的顾颐撞上了。
“盛小姐?”
顾颐瞧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有些讶然她这么晚竟然还会来江府。
“顾太医这是……给二哥换药?”
“正是。”
顾颐点头。
自上次之后,江敛身上的伤便由谢离全交给了顾颐负责,他这些天倒也往江府跑的勤快。
“不过江二公子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猜着盛怀宁担心,当即开口。
盛怀宁果真松了口气,正要与他错身而过的时候,忽然目光一掠,落定在他腰间露出来的那块玉佩上。
登时瞳孔一缩。
那是……她当时骗谢离,仿造了云佩送过去的那块玉佩。
怎么会出现在顾颐身上?
这么“重要”的东西,就算谢离交给顾颐保管,他也决计不会明目张胆地带出来。
她心中一时慌了神,往昔沉稳的声音也有些凌乱,见得顾颐要走,她登时开口。
“顾太医。”
“怎么了?”
顾颐不明所以地回头,下意识碰了碰腰间的玉佩。
那块玉佩被谢离碾碎之后,他觉得样式好,回去仿着又做了一个挂在腰间,也算玩乐。
盛怀宁敛了眼中的寒光,与他笑笑。
“顾太医身上这身衣裳是什么料子,瞧着倒好,逢上过几日是我父亲生辰,我想给父亲也寻料子做一件衣裳呢。”
他怎么记得盛相才过去了生辰没多久?
这念头一闪而过,顾颐也没防备,只是问块料子的事,生辰许是他记错了也说不定。
他扬手摆了摆衣袖,晃动间恰好带起了腰间那块玉佩。
盛怀宁顺着廊下的灯光看的清楚。
的确是那块她送过去的。
谢离知道了。
他一定知道自己在骗他。
顾颐说了料子,盛怀宁周全着话和他聊了两句,至他上了马车离去,她脸上的笑乍然敛去,目光一寸寸冷下来。
如今手中拿捏的假筹码没了,那为何谢离知道她在骗他,这几日却从不见来找她算账?
她目光惊疑不定地想了片刻,袖中的手微微攥紧。
铁骑兵的真正信物,她必然是不想交到谢离手里的。
她有防备亦不信人,这是整个盛家最后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交给别人。
盛府已过了最难的那一关,她自然更不想交出去。
如今这筹码没了,谢离容不得别人骗他,就算今天不来,只怕过两日……也是要来找她的。
或是早就想好了算计她的办法,只是还没找到时机?
心里的念头一个个接连蹦出来,盛怀宁抿唇。
端是骗了谢离这一件事,只怕当时他们许好的条件就难以继续下去。
那谢离会如何对盛府?
盛怀宁攥紧了手帕,眼神冷然。
既然没了这个筹码,她又不想在这场谋局中立于弱势成为被拿捏的一方,那就只能想办法……去抓一抓谢太子的把柄。
ps:女鹅和谢离本来就是利益开局,女鹅用假玉佩骗了他,他也只想利用女鹅除掉魏家,所以到这个时候两个人还是利益合作关系,只是谢离比女鹅早发现了一点当时的事先去查证了,但是这个时候两个人之间的信任还是不多的,所以女鹅知道自己的事被发现之后,才会害怕谢离对盛家出手想先抓点筹码,来平衡这个天平,两个人整体是扯平滴~
明天见宝们,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