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外面风凉,殿下还请入内吧。”
谢离还在心中想着,江敛蓦然出声说话。
谢离微一颔首,三人顺着院子走了进去。
越过前院和庭院,盛怀宁一眼瞧见花架旁的那个小桌案。
上面摊开了一副棋子,黑白子搁在上面,盛怀宁笑了一声。
“瞧二哥在家里也没闲着呢。”
江敛是最喜欢对弈的,从小对棋艺颇有研究,这几日在家中养病,闲着无事也会自己执着黑白子自己对弈。
谢离听了盛怀宁的话,往前瞥过去一眼。
“江二的棋术瞧着比前两年精进了些。”
自江敛回来的这些日子,谢离虽往江府跑了几趟,二人也不像前几年,自决裂之后便不再说一句话的样子,但还是谢离第一次主动提及往事。
江敛略一怔愣,风顺着吹起云袖,他语调疏和地道。
“殿下过赞了,还是和当年一样的水平,说不上精进。”
谢离不置可否地走过去,落座在桌案前。
“对弈一局?”
虽是问他,但谢离已经自顾自地把黑白子归好了位置。
江敛微一怔愣,随即走到桌案对面坐下。
江敛执了黑棋,擡手当先落了子,谢离紧随其后,跟着落了白子。
二人有几年没对弈过,但下起棋来都不算生疏,没过两刻钟的时间,桌上的棋子就落了一半。
尽然江敛精通棋术,但谢离明显更胜一筹,又等了半刻钟,眼瞧着桌上的黑子已经被白子包围的七七八八,江敛正斟酌着要往哪落子,手下的动作才往左下角要落,门外走过来一个下人。
“公子,顾太医来为您诊脉了。”
顾颐这些天没少往江家跑,隔三差五地来给江敛诊脉开药,自然算得上是尽职尽责,江敛不好意思让太医多等,当即合了手心的棋子,道。
“还是殿下更胜一筹,臣还需精进几年。”
“一盘棋已经开始了,不下完可不行。”
“顾太医在外面等着……”江敛略有为难。
盛怀宁自一旁探了头,见得桌上的棋势,微一扬眉。
“二哥先去吧。”
“盛小姐来?”谢离擡头看她。
“也有几年没碰过棋子了,殿下莫笑话就是。”
盛怀宁见江敛起身,她接了他手中的棋子,落座在谢离对面。
她又仔细瞧了一眼棋盘上的走势,想起方才江敛要往左下角落子的动作,手下微微一顿,随即将棋子搁在了中间。
谢离微微直起身子。
“盛小姐觉得这盘棋,还有翻盘的机会吗?”
“事情没落定之前,什么都说不准。”
盛怀宁微微一笑。
她自是知道江敛弃了这一盘棋,一则是因为顾颐来了,二是因为,他觉得这盘棋再走下去已经无法挽救,所以无需再浪费时间。
谢离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又低头看了一眼棋子。
底下剩的位置不多,他对棋艺也算研究多年,自看得出再走下去也改变不了大局了。
但他好奇盛怀宁敢说这样的话,又该如何来挽救这一局棋。
是以谢离摩挲着手中的棋子,继盛怀宁之后又落了一子。
此时手中还剩下六个子。
“盛小姐是自小钻研棋艺?”
“习过几年。”
盛怀宁接着落下一子。
瞧这下棋落子的地方和考量,也不像是只学过几年。
谢离微微一笑,并不拆穿,在盛怀宁那一子的旁边又落了一子。
此时手中只剩下五个子。
白子已吞噬掉大半的黑子,零零落落地上面摆着,显得很是可怜。
盛怀宁跟着落下。
谢离见她落子的地方,勾唇一笑,手下云袖翻飞,白皙的手落下黑子又吞掉她一子。
还剩四个。
“盛小姐走的这一步,是故意给孤送子的?”
哪怕初涉棋术的人也知道落子在那个地方是最容易被吞掉的,她手下只剩下四个子,却仍敢大肆张扬地落在那个位置舍掉一个棋子。
“送与不送的,没到最后,殿下怎么敢笃定?”
盛怀宁不见丝毫慌张,又下了一子。
谢离略一犹豫,跟着落在她后面。
仍余三个。
盛怀宁忽然擡起头看着他笑了一声。
灵动肆意的笑在那张明艳漂亮的脸上更显几分倾城之色,花架下的花吹过来,映在她侧颜之上,也称得一句经珠不动凝两眉。
谢离手心微微一动,低下头遮住眼中的刹那的失神。
白皙的手在他眼下又落了一子,谢离盯着看了片刻,忽然察觉出几分不对劲。
棋盘上剩的位置已经太少了,少到他本该不经思索就落子,可偏生瞧着棋盘,骤然陷入沉思。
他好像不知何时,已经被盛怀宁的棋子推着走了。
他每落一子都在这人掌控之中,她舍掉一子推他去落在那个位置,似乎是早有算计。
因为这时上面余下的地方,已经不在他预料之中了。
他捏着手中剩下的三个子,斟酌着不知该落在什么地方。
盛怀宁接手这盘棋才没半个时辰,他原先的闲谈自若和漫不经心已经全然散去。
谢离头一次生出一种抓不住预料的失措感。
“太子殿下?”
盛怀宁轻声催促他。
谢离知道自己该落子了,可他心中谨慎着,盯着本该落下的那个位置看了良久,也不知道该不该落。
但斟酌之后,他仍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殿下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吗?”
几乎是白子搁下的刹那,盛怀宁轻笑一声,手中的黑子紧随其后,把黑子堵了个严实。
棋盘上原本被盛怀宁拉的僵持不动的样子骤然翻盘,黑子占了大势。
谢离心里的弦一松,玉容之上显出几分讶然,可他擡头看见盛怀宁漫不经心的样子,又觉得似乎本就该是这么个结局。
他自己精通了十多年的棋术,在盛怀宁手下,竟然走不过一盘占了大势的局。
底下剩的两子几乎已经没了用处,谢离合了手,将剩下的两个子丢进去,开口道。
“盛小姐果真厉害,孤甘拜下风。”
到她手中只剩下几个棋子的时候,没人想得到这一局棋会有翻盘的机会。
“殿下自然也是厉害的,就是对一盘定了大局的棋太自信了些,忘了有时候,没落结局的时候万事都有可能。”
谢离眉心一跳,骤然想起当时他受伤后,京郊客栈里,他对盛怀宁说的话。
他觉得南明这一局棋结局已定,该顺着王朝本该有的轨迹去走,而底下的反抗,挣扎,像是小打小闹一样,对抗不了植根在这无力去改变些什么,索性便不再去看。
也不想看盛怀宁再为此而白白忙碌。
改旧制也好换新朝也罢,费功夫太多,最后也改变不了什么,所以何必……
“一盘棋的六个子也足以改变剩下百十个落子的结局,正如暗色之下,就算只有一盏灯,也足以照一方明,终形成燎原之色。”
夜烛微光,本就足以燎原。
谢离知晓她话外意不是指这一盘棋,而是当日京郊客栈里,二人说过的话。
和心照不宣的那些矛盾与彼此的执着。
他微微摩挲着衣袖,往昔遍读百书舌战群儒的谢太子,头一次面对什么问题,生出些哑然。
“谢离。”
盛怀宁骤然出声,浅淡清灵的嗓音唤他名字。
她直白地喊当朝储君的名讳,似乎有些僭越又于理不合,可谢离知晓她心中的想法更僭越,相较之下这明面上的一句谢离,竟像是她已经循了规矩,喊出声的。
“时至如今,你还觉得你的选择,一定会赢吗?”
京郊客栈的最后一句,谢离告诉她,他是想法和选择不会变,他坚信自己已看透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选了最合适又不费力的路去走,亦觉得盛怀宁的选择得不了什么好,才在当时劝她,无需事事强求做到最好。
谢离欲要开口说话,又觉得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
一盘棋摆在他面前,白子黑子混在一起,但他又看的清醒。
他的踌躇和犹豫落在盛怀宁眼中,她轻笑一声,鬓边的步摇随风晃动了一下,她开口,笃定地说。
“我和你做个赌。”
谢离像是被蛊惑一般擡起头,撞进她清凉无波的凤眼里。
“殿下觉得自己的选择不会错,我也一样。
我和殿下赌,有一日,殿下会后悔当时京郊外和我说过的话,也后悔自己做的选择。”
她话音顿了顿,裙裾随着风飘起,她擡手扔了手中剩下的棋子。
黑子砸在棋盘上,撞出泠泠的响声。
棋盘被她轻而易举地推散开,好像方才那一盘几乎不可能的胜局根本不存在一样,但二人又偏偏心知肚明。
她说。
“就像这一盘棋一样。”
她在骄阳照耀下仰起头,明艳面容上那点自信和尽把一切握手中的笃定被展露的淋漓尽致,她是上京天生的宠儿,世家女的骄矜和傲骨在她身上最融洽,足以让所有人为之侧目。
谢离鬼使神差地开口。
“若是盛小姐输了呢?”
“殿下想要什么?”
盛怀宁低下头看他。
有一瞬间,谢离几乎克制不住地想开口说。
你和江敛退婚。
但想法也只一瞬,他瞥见从庭院走过来的两道人影,袖中的手微微收紧,岔开话题。
“江二来了。”
桌边不知何时爬过来一只通体橘黄的猫,攀爬到花架子的时候撞开了那一盘棋,棋子七零八落,似乎随着方才二人说过的那个赌一样散开,从未存在。
顾颐和江敛从前面走过来的时候,二人已经神色自若,盛怀宁上前两步,和顾颐颔首招呼过,问江敛。
“如何?”
“顾太医说已经好了许多了。”
江敛看了一眼桌案,瞧见那一盘零散的棋,随意问了一句。
“宁宁赢了?”
虽然是在问话,可他语气一听就笃定的不得了,谢离微一扬眉,故意说。
“江二如此确定?”
“宁宁的棋术一直就好。”
他话音里不乏几分骄傲和称赞。
“前面的药似乎要熬好了,二公子不如先去将药喝了。”
顾颐往后瞧见过来的婢女,说道。
江敛跟着婢女出去喝药,正逢这时,谢离的暗卫来回禀事情,这后院只剩下顾颐和盛怀宁两个人。
顾颐想着和一个贵女小姐待在一个院子也有不妥当,刚要起身离开,盛怀宁在身后喊住他。
“顾太医。”
“盛小姐有何事?”
顾颐停下步子回头看她。
“我二哥身子的确已好了许多了?”
原来是不放心江敛。
顾颐轻轻颔首。
“盛小姐放心。”
“既然如此,我尚且有一事相求。”
“说这话倒折煞我了,盛小姐有何事尽管说,若在下能帮得上的,必然会尽力。”
“我早年有一次,从马车跌落山崖撞到了石头上,醒来后因为脑中淤血而忘记了一些事情。”
失忆?
顾颐心中有些惊讶。
只看盛怀宁这好端端的样子,说话都这么从容,谁敢相信她失忆了。
“盛小姐的意思是……”
“想请顾太医为我号脉。”
盛怀宁也不拖泥带水,当即开口。
这并非难事,顾颐点头应下,又道。
“只我也不能确保一定能让盛小姐恢复记忆。”
“这倒无妨,我只是想知道,我还有能记起来当时那些事的可能吗?”
顾颐心中了然,二人坐在花架下的桌案前,顾颐为她把脉过。
“很难。”
他蹙眉道。
“其实盛小姐脑中的淤血已经除了七七八八,却仍想不起当时的事,只怕并非是因为淤血之故。”
“那是为何?”
顾颐擡头看她一眼。
“盛小姐心中想忘。”
想忘?
盛怀宁心头一跳。
她不合时宜地又想起昨夜醉酒之后,梦中她抱着“子瑾”哭诉的那些委屈,也记得他一句句的对不起。
她那样舍不得,就算忘了江南的事也依旧记得这个名字,为何能……说忘就要忘了呢?
是因为最后那块被摔碎的玉佩?
盛怀宁又觉得不尽然。
她心思百转千回,顾颐见她沉默,只以为她在感怀,不由得出声安慰。
“盛小姐宽心些,忘掉的未必是好的。”
盛怀宁轻笑一声。
“顾太医说的很是。”
“不过若是能再回去当时忘掉的那个地方,见到当时的人,兴许能想起来也说不定。”
世间事本就百转千回,什么都没个定数。
“多谢顾太医。”盛怀宁轻声颔首。
二人寥寥几句交谈过,谢离从一旁走看过来。
顾颐止了话,盛怀宁更是神色如常地站起来。
“宫中还有些事,臣先行回去。”
在外面的时候顾颐大多也懂规矩,当即朝谢离行礼。
谢离颔首应了,一时院子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旁边去攀爬花架的那只猫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喵喵地去攀盛怀宁的衣裙。
她低下头,眼中露出几分笑意,蹲下身将它抱了起来。
“瞧着几日没见,你比前些天胖了些。”
橘猫窝进她怀里,滴溜溜的大眼睛转着,又叫了两声。
谢离问她。
“江夫人养的?”
“二哥养的。”盛怀宁给怀中的猫顺着毛,一边道。
橘猫在她怀里不安分地跳着,一不小心拨弄着盛怀宁的手腕,将她今日戴的那个腕钏给拨了下来。
一汪翠玉的腕钏滚下来险些掉落到地上,被谢离眼疾手快地抓了一把。
“多谢殿下。”
好在有惊无险,盛怀宁松了一口气朝他道谢。
下一瞬,谢离倾身离近了些,白皙的手攥着那腕钏,轻柔清润的触感贴近到她手腕,一触即逝。
谢离将腕钏套回了她手上。
离得近的那一刻,谢离身上淡雅的清香也随之逼近过来,倾了满身。
盛怀宁有一瞬失神。
好像曾经在哪,花架之下,少年肆意眉眼处染上几分笑意,攥着她的手腕也给她套上一个腕钏。
风拂过花架,秋意不见浓,盛怀宁感觉到手腕上渐渐消散的温热触感,敛了眼遮住眼中的失神。
一时竟觉得,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