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盛怀宁拿着手中的玉简,死死地盯着上面的字眼,半晌回不过神。
“盛小姐,盛小姐?”
太监有些奇怪地看着她,须臾出声催促了几句。
盛怀宁蓦然擡起头。
“这是翰林院修续过的玉牒,对吗?”
“是啊,徐大人修过,奴才正要送去给皇上呢。”
太监不明所以。
手下温凉玉简的触感清楚地提醒自己这是真实发生的,盛怀宁手都有些颤,半晌才讲玉简递过去。
“走吧。”
太监低头道了谢离开,盛怀宁站在原地,清凉夜风吹过来拂过她的衣袖,带起几分冷意,她骤然清醒过来。
“子瑾……”
她低头喃喃了一句,仍觉得像处在梦中一样。
没人告诉过她,太子谢离的表字是子瑾。
难怪……
难怪她看着谢离总时不时地觉得有些熟悉,难怪她那天醉酒,会那么奇怪地梦到跟“谢子瑾”诉苦,还记得他一句句的对不起。
到底那夜是因为见了谢离,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梦见了谢子瑾,还是说……从头到尾她压根没有做梦,她就是在酒楼里……和谢离说了那么一番话?
不,不会。
若是在酒楼里说的,第二日谢离见了她,自然不会一如往常地平静。
盛怀宁心中思绪百转千回,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下的栏杆。
她记忆里的那个人的样子实在太模糊了,模糊到就算知道了谢离的表字是子瑾,她也太难将两个人全然对上了。
她记得曾经二人有过一段纠缠至深的过往,却又不记得他的样子,不记得为何分开,只端凭一个名字,和那几分若有似无的熟悉感,就算知道了谢离是谢子瑾,她也不能……在此时毫无防备和芥蒂地去告诉谢离,她是徐沅。
盛怀宁心中慌乱的厉害,偏生在此时又想起白日里江敛说过的话。
“太子少时在江南,曾有一个喜欢许久的江南姑娘。”
会是……她吗?
谢离有个求之不得的江南姑娘,几乎是上京人尽皆知的事,人们都知道那姑娘丢下谢太子远走他方。
可当时……
盛怀宁脑中闪过一段模糊不清的记忆。
当时摔了玉佩之后,谢离转头走了,她记得“徐沅”蹲在徐家的红墙大院外失措茫然,后来却在第二日决绝离开。
她自己还没弄清楚当时那段记忆,若是此时就去找谢离摊牌,又要如何跟他解释当时离开的原因?
谢离喜欢的是那时候在江南无忧无虑的徐沅,那盛怀宁的话,他又会信多少?
“不,不能。”
这个念头一出,又被盛怀宁很快抿去。
她不能拿着自己的身份和前朝的往事去赌。
她只想起过一段记忆,她不知道那时候的谢子瑾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如今的谢离亦算不上全然了解,她不能莽撞地拿着自己的身份去赌。
眼中的恍惚渐渐被清明取代,盛怀宁站在冷风里打了个哆嗦,刚要从桥边离开,忽然身子一晃,她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太子殿下,您慢着点。”
谢离?
盛怀宁心中一惊。
她自己的思绪还没理清楚,此时听了谢离的名字第一反应竟然是回避,她踉跄着往后躲了两步,退离了小桥边。
谢离大步从桥边走过去,并未留意近前的动静,直到人走出好远,盛怀宁才从树后出来。
她松了一口气,但此时心中乱的厉害,又不想回去小院,便顺着路一直出了寺庙。
护国寺外更是一片漆黑,她不知道去哪,心中又想着事,一步步拾级而下,走到一半的时候失神忽然踩中了一块石头,紧接着脚踝处传来一阵刺痛,她吃痛地扶着树坐了下去。
天色太暗,她看不清脚踝处的样子,但伸手摸了一把也感受得到脚踝肿了起来,盛怀宁眉宇处闪过几分痛意,她咬着牙想站起身,才刚一使劲便又重重地跌了回去,情急之下手腕撑在青石板上,听见一声清脆的咔嚓声,竟是连手也一起扭了。
不行,铁打的人也撑不住这伤啊。
可她今天出来的匆忙也没带暗卫,茯芷又不在身边,盛怀宁往回看了一眼,这离护国寺上面还离得有一段距离,这么晚了她就算喊了也没人听得见。
更没人敢下来。
难道真要在这坐到天明?
脚踝上传来一阵阵疼意,盛怀宁额头上冒出些冷汗,忽然察觉到前面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有人拎着一盏灯渐渐走近。
盛怀宁眼中登时浮现起几分戒备。
等人走到了近前,她才发现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妪。
但饶是如此,盛怀宁也没有放松警惕。
老妪到了近前,眯着眼看她。
“姑娘可是崴脚了?”
盛怀宁轻轻点头。
“这天色这么晚了,一个小姑娘家,怎么也不带两个婢女跟着,天可怜见的。”
老妪走近两步,一边叹气。
“我院子就在不远处的山腰,姑娘如果不介意,不如我带你过去休息一二,上上药,等你家人过来了你再离开?”
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哪有院子,盛怀宁刚要拒绝,目光一顿,忽然想起一个地方。
她上次和楚瑜一起来护国寺,楚瑜曾指着半山腰说那住着一户人家,是曾经跟在先后身边伺候的云姑姑。
也是她上次为了抓谢离把柄,而过来护国寺想找的那个人。
盛怀宁心念一动,扬起个温和的笑。
“如此,就有劳大娘了。”
老妪走上前,想去搀扶盛怀宁。
可她力气着实算不上大,一手又提着灯,实在扶不起来盛怀宁。
正当云姑姑心中盘算着怎么办的时候,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落下,人站定在她身后。
“姑姑,我来吧。”
云姑姑与盛怀宁几乎同时擡起头。
夜色朦胧,月光隐匿在云层里,谢离一身淡紫色矜贵长袍,眉眼在宫灯的映衬下显出几分温和,于寂夜寥寥里,乍然出现在她面前。
盛怀宁心头一跳,下意识低头避开谢离的目光。
云姑姑惊喜地看着他。
“殿……公子怎么过来了。”
“路过。”
谢离言简意赅。
“有公子在就好办了,就是……这位小姐……”
云姑姑先是一喜,随即想起谢离堂堂太子,一向不喜与人亲近,这如今面前的姑娘崴了脚,要么扶要么抱的……
“不如您拎着灯,我来扶姑娘吧。”
云姑姑斟酌着问。
“不必,孤来。”
谢离将手中的灯盏递给云姑姑,朝盛怀宁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白皙修长,晃在她面前,盛怀宁下意识搭了手过去。
指尖相触交握的刹那,谢离手心的暖意顺着渡到她身上。
他微一用力,弯下腰将盛怀宁抱了起来。
腰上横过来一只温热的手臂,盛怀宁被他抱进怀里,耳侧传来稳健有力的心跳声,她也跟着漏了一拍心跳。
手腕上的疼痛犹在,她微微拢了手,眼神漂移不定。
谢离恍若未觉她的不自在,一路抱着她去了云姑姑的院子。
进了屋内,云姑姑转头去找药,谢离将她搁在床榻边,低头看了一眼她已经肿了很高的脚踝。
他微微蹙眉,蹲下身子道。
“怎么这么不小心。”
谢离伸手去握她的脚踝,盛怀宁瑟缩了一下,却又鬼使神差地没躲开。
温热的手触及到她脚踝,盛怀宁倒抽一口冷气。
“嘶,疼。”
谢离将动作放轻,为她把鞋袜褪去,莹白如玉的肌肤晃入眼帘,上面那红肿的一块却生生破坏这份美感,谢离眼中泛起几分不易察觉的心疼。
盛怀宁晕乎乎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及时止住谢离伸过去的手。
“太子殿下。”
她急急地喊了一声。
“怎么?”
“这于理不合。”
盛怀宁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委婉的劝意,谢离漫不经心一笑。
“怕甚,孤又不会对你做什么”
“不是,臣女不是那个意思。”
盛怀宁以为谢离曲解了她,当即出声急着解释。
直到听见谢离从喉间溢出的一点低笑,盛怀宁才知道自己被谢离戏耍了。
“殿下。”
她似抱怨地低于一句,谢离骤然擡起头,从那双往昔沉静冷淡的凤眸里,他竟瞧出几分温软和灵动。
恍惚和那年徐家大院外活泼明媚的姑娘重合在一起。
一句沅沅就在嘴边,谢离及时清醒过来,将那两个字咽了下去。
云姑姑从门边走过来,见着屋内的两个人都在笑,气氛融洽的不行,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她讶然地又看了一眼谢离。
“殿下,我来吧。”
“不劳烦姑姑,孤自己来。”
谢离接过药,盛怀宁眼疾手快地要去抢,被他又避开。
“手腕不想要了?”
谢离扬声问了一句,盛怀宁想起自己也同样扭着的手腕,才明白了谢离为何自进了屋就亲力亲为。
原来是早就注意到她伤了的手腕。
有一瞬间,盛怀宁看着谢离疏离淡漠的眉眼有几分别扭,又生出些奇妙的新鲜感。
这和她零碎记忆里的谢子瑾,已经相差太多了。
谢子瑾是随性恣意,策马扬鞭,赤忱热烈又清如明月的少年,而谢离端正雅致,是内敛沉稳又满腹算计的皇朝储君,两副心性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前后竟只隔了一年多。
属实有些让人觉得惊奇。
她没忍住低头笑了一声,谢离倒了药抹在她脚踝,轻轻揉着,一边擡头看她。
“笑什么?”
心里想的人就在眼前,盛怀宁难得心虚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摇头。
“没有。”
“孤觉得今日,盛小姐心中藏着什么事。”
“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然今日,为何总避着孤?”
谢离合了手中的膏药,清凉的触感淌在脚踝上,缓解了那一阵疼痛,盛怀宁听见他不紧不慢地问。
今日,总避着他?
盛怀宁一惊,还没反应过来,谢离又过来扯她的手腕。
“伤哪了?”
“已经没事了。”
盛怀宁摇摇头,想开口岔开话题。
谢离却像是已经料到她的反应一样,道。
“今日晚间,护国寺桥边,孤过去的时候,你为何躲走?”
原来他看见了。
“若看不见,孤怎么能跟来发现你崴了脚。”
当时他急着去处理事情,没在意盛怀宁的动作,等忙完了想起桥边的事情,又从后面过来,发现盛怀宁下了山。
他跟了上来,才有了遇见云姑姑的那一幕。
“并非避着殿下,只是当时心中烦闷,不想冲撞了您。”
盛怀宁圆过了话,犹豫片刻,又问他。
“当时臣女在临江楼里喝醉后,当真没有做什么吗?”
话一问出来,她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没有。”
谢离很快摇头。
“你待在这,孤去收拾个屋子,你今夜先暂且歇在此处。”
“不回护国寺了吗?”
“你若想让人看着孤抱你进护国寺,孤自然是不介意的。”
谢离轻笑一声。
盛怀宁当即摇头道。
“有劳殿下。”
屋内刚收拾好,谢离要往这将盛怀宁抱过去,忽然有暗卫匆匆走过来,低声朝谢离回禀。
“殿下,皇宫出事了。”
“怎么了?”
“方才宫中进了刺客,太后娘娘遇刺受伤,此时消息传到护国寺,皇上已命人连夜启程回去了,各府大人也跟着圣驾一起启程了。”
谢离顿时蹙眉。
“您看……”
太后遇刺不是小事,纵然太后再看不惯自己这个孙儿,此时谢离也必定是要回去的。
“殿下喊人往盛府传个信即可,臣女在此等着盛家来人。”
盛怀宁当即开口。
“不急。”
却见谢离摇摇头,问暗卫道。
“如今京中情况如何?”
“皇上已经着令城防军统领封锁城门,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
“孤知道了。
去随驾给盛相传个信,说盛小姐与孤在一起。”
“是。”
暗卫迟到一下,随即点头。
“看来今夜是不能留在这了。”
“殿下可先去忙……”
“这山中不安全,孤也不能丢你一个人在此处。”
谢离笑了一声,走近过去,弯腰问她。
“孤背着你?”
如今她这幅样子,要么背要么抱,两相选择下,盛怀宁很快点头。
“有劳太子殿下。”
谢离倾了身子,盛怀宁爬到他背上,坚韧宽阔的背将她整个娇小的身形都拢住,谢离身上带着这人一如既往的淡雅香气,他一步步背着盛怀宁出去。
“殿下?”
云姑姑听见动静走出来,惊讶地问。
“您不留了?”
“皇宫有事,孤便先走了,改日再来看姑姑。”
谢离言简意赅。
“好,那殿下路上慢些。”
辞别云姑姑后,二人顺着山路往下,盛怀宁提着宫灯,微弱的莹光洒在寒凉的夜色里,映出几分暖意。
“云姑姑是先前跟在母后身边伺候的人,后来母后病逝,她留在东宫伺候孤,又过了几年她身子渐不好,不想留在喧嚣吵嚷的皇宫中,孤便许了她回来。”
路上安静了一会,谢离主动出声。
“臣女有所耳闻。”
盛怀宁窝在他背上,一双细白的手搂在他脖颈处,说话间鼻息间的热气喷洒在谢离脖颈,他浅色的眸光微微暗了些。
“听三皇子妃说的?”
他不动声色地拢了手,语气如常地问她。
“嗯。”她认得的皇室人里,也只和楚瑜走得近。
“大典之前,父皇还与孤说,如今三皇子府后院人少,等过了这两天要擡几个人入府。”
盛怀宁握着宫灯柄的手顿时一僵,很快蹙眉。
“三皇子兴许不会答应……”
“他会。”
纵然身上背了个人走这么远,谢离也不见有几分累,喘息都一如既往地平稳。
“你不知道三弟意图在什么吗?”
他爱楚瑜,但也爱权势。
楚瑜是个没什么家世的人,又整日病殃殃的,贵妃整日担心她甚至连个嫡子都不一定生不出,皇帝和太后,还有婆母贵妃,早就对楚瑜多有不满。
想争大宝的人,后院没有能扶持他的女人,必然是不行的。
所以贵妃会给他施压,重利引诱之下,谢知迟早会同意。
这些话谢离没有剖析给盛怀宁听,但他自然知道盛怀宁看的清楚。
谢知连年少好友都能毫不留情地拔刀相向,他对权势的渴求,兴许早超过了她的意料。
“盛小姐。”
谢离叫她。
盛怀宁微微擡起头,顺着看向谢离的侧脸。
月色不知何时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映着这人清冷如玉的面容,越发觉得皎然。
“人都是会变的。
有贪念的人看中了什么,他得不到,并不会渐渐消散这种想法,反而日渐生成执念,会不择手段。
何况年少夫妻情意,本就不是牢固到坚不可摧的。”
谢离淡声说着这个有些残酷的现实。
楚瑜和谢知之间隔得太多了,隔着谢知想要的权势,隔着楚瑜和江盛二家走得近的联系,隔着帝王婆母的施压,还有尖锐的,横穿在其中,两个人早有的矛盾和不同的观念。
话虽如此说,道理盛怀宁也懂,但她自不想楚瑜过于伤怀和孤立无援,是以淡声道。
“也许总有例外。”
“会有例外,但这个人不会是谢知。”
谢离紧接着道。
“皇室中人,若追逐权势者,大多如此。”
“那殿下也是吗?”
盛怀宁清灵的声音落下,谢离道。
“孤志不在此。”
只此一句话落,山路上便又陷入安静。
谢离深一脚浅一脚地带着她走出山路,进了长街。
帝王的銮驾早入了宫,此时长街人并不多,宫灯映下两个人的影子依偎在一起,盛怀宁的衣裙和他浅紫色的衣袍交缠在一处,二人连呼吸和心跳似乎都响在一拍。
于寂静无声的深夜里,莹莹一盏灯光照,缓步朝光亮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