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风雪愈大,吹的衣袍烈烈作响,盛怀宁站在不远处,心里思绪翻涌着。
面前的两人似乎并未注意到她,门外早候好了马车,谢离转过头,将那把伞递过去。
“确定不回去了吗?”
那女子是典型的江南美人,一身合身的粉色冬装着在身上,面容温婉,柳眉弯眸,擡头看向谢离。
“不了。”
他不知道是想起来了什么,目光温和下来,微微勾唇。
“有劳您走这一趟。”
“若是将来……”
“将来的事谁都说不准,心思都是会变的。”
谢离打断她的话,看着她道。
“早些回吧,路上雪滑,到了给我传封信。”
一句简简单单的关怀过,谢离看着她往前走。
只路上实在太滑,这女子往前走了两步,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谢离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
“慢些。”
她站定,谢离又递出去一块玉佩。
“劳烦您带回去,这东西我不能收。”
太子府外还有守卫,谢离刻意压低了声音。
程栀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看清楚谢离眼底的坚持,接过玉佩道。
“好。”
盛怀宁虽然离得远,但她武功极好,把两人寥寥的对话听的七七八八,也把这么一幕谢离扶人和送玉佩的样子收之眼底。
袖中的手微微攥紧,盛怀宁蹙眉。
“心思是会变的。”
“传信给我。”
还有那句“回去。”
这是什么意思?
盛怀宁把半辈子猜人心思的本事都用在了这,把话拆开了逐字逐句地想着,又不合时宜地想起方才他扶人的样子。
若说真因为踉跄他扶了人家一把无可厚非,那玉佩呢?
这样亲近的东西,是能随意送人的吗?
正是心里乱成一团的时候,她忽然觉得似乎有谁在盯着她看。
她擡起头,与那个已经上了马车的女子四目相对。
盛怀宁在江南,在上京,这么多年见过无数美人,环肥燕瘦,活泼安静,种种类类都有,却少有比面前的女子更好看的。
她站在马车之上,一袭粉色衣裙与雪景映在一起,玉容上带出几分温婉的笑,走路之时脊背挺的很直,步步生莲。
许是因为正对面的缘故,她比谢离更早察觉到盛怀宁在这。
那女子看了她一眼,与她四目相对之时,又对她微微颔首算作礼节。
她目光中带了几分好奇,但也只浅浅看过一眼,那目光并非探究也不是打量,并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很快又收回视线。
“殿下回吧。”
她敛下眼,对谢离笑了一声,又在马车启程要走的时候打趣他。
“那边有人等了您许久了。”
车轮碾过地上的积雪,谢离回过头,见了盛怀宁顿时便笑。
“宁宁怎么这会过来了?”
下人递过来一把伞,谢离伸手将肩头的落雪拂去,大步走上前。
“来了怎么不进去?”
谢太子忙着待客,我怎么好意思进?
一句话就要脱口而出,盛怀宁又理智地咽了回去。
这话要是说出来,酸味未免也太重了。
昨夜才跟盛夫人嘴硬过,今天不能自打嘴巴。
而且这两个人举止也并不亲密,许只是哪家的贵女来府上作客呢。
盛怀宁如是想着,却还是忍不住转了转眼珠,装作不经意地问。
“方才那位小姐是……”
谢离伸手将伞撑在她头上,看了一眼程栀离开的方向,开口。
“一位故人。”
外面人多口杂,他不想让旁人知道这是江南来的人,言简意赅地回答过,打算等入了府内再和盛怀宁细说。
但盛怀宁听了话,心中的想法却一时更多。
往昔谢离对她称得上有问必答,今日为何却只用四个字将这件事揭过?
想起谢离方才极自然去扶人的动作,她握着衣袖的手微微紧了紧,又觉得自己许是没多少立场来问这个话的。
要是问了,谢离反问她站在什么身份来问,她又要怎么答?
别扭的性子让她心中就算不舒服也不愿多问,盛怀宁就此收住话,和他一起走进去。
“高热退了吗?”
“昨夜就退了。”
谢离笑眯眯和她开口。
“宁宁是因为担心我,才走这一趟的?”
他面色瞧着也比昨晚好了许多,盛怀宁微微放下心来。
“没有,只是路过太子府。”
她自然不会承认。
谢离也早习惯了她口是心非的样子,顺势要去牵她的手走进去。
刚一伸过去,又被盛怀宁拍开。
“你规矩点。”
“昨夜还好好的,怎么今天突然就翻脸不认人了?
啧,真是狠心。”
谢离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红痕。
那昨夜你还抱着我回去呢,今天还不是起了个大早在府邸前对别人又是撑伞又是送玉佩的。
盛怀宁心中嘀咕着,面色没露出一点端倪,只恍若听不见谢离的话,继续往前走。
谢离在身后微微扬眉,觉得今日的盛怀宁似乎有点不对劲。
进了太子府,盛怀宁一眼看见桌子上的汤药。
谢离跟着走过来,端起药道。
“方才出去的匆忙,忘了。”
“为了送人连药也能忘记喝了?”
盛怀宁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道。
刚要喝药的动作一顿,谢离的目光看过去,看到她别扭的神色,和说话时候的不自然。
谢离何等通透,一回想她来时站在树下不肯入府,就约摸把她的心思猜了七七八八。
“我方才还没解释清楚,那位是……”
“殿下,东边来信。”
暗卫冷冰冰的声音打断二人的话,谢离止住声,想起自己吩咐暗卫去办的事,明白他的隐晦意思是说宫中有了动静。
受伤和西郊刺杀的事他怕盛怀宁担心,并没告诉她,是以谢离眸色微微动了动,朝盛怀宁说。
“宁宁在这等一会,我很快回来。”
他擡步走出去,盛怀宁在身后,神色有些错愕。
之前这样的事何曾有过?
谢离什么都在她面前说,为什么今天,却接二连三地要避着她?
可昨日分开的时候,明明还很正常。
她心中有些酸涩,却又不知道这落差感觉从何而来,等了半刻钟的时间还不见人回来,她只觉得心中的奇怪越来越重。
是今天的雪下大了,所以不是个适宜外出的日子吧。
她得出去醒醒脑子。
如是想着,盛怀宁咚的一声站起身,把一旁的宫女吓了一跳。
“盛小姐,您……”
“待会他出来,就说我有事先回去了。”
“殿下马上就回来了,不如您亲自跟他说?”
宫女战战兢兢地开口。
“不用了。”
盛怀宁摇头。
她心里清楚自己的不对劲和谢离有分不开的关系,这会想自己出去冷静冷静,先弄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感觉。
盛怀宁一路离开太子府,走在路上又似乎实在不知道去哪,觉得心中闷闷的。
“有什么可在意的,除了扶了人一把,送了个玉佩,谢离也没和人家有什么亲密接触。”
可又为何对她三缄其口,连暗卫的话都不准她听了?
盛怀宁心里乱糟糟的,仔细回想了昨晚的事,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她和谢离从东宫出去,又被盛相和皇后看见了,而后他们两个人离开,自己和谢离在廊下……
盛怀宁骤然睁大了眼睛。
“我们又没那样的关系。”
别扭的话犹在耳边响起,她脑中又蹦出来盛夫人的话。
“人不会永远都在原地等谁的。”
所以……是不想等她了?
可是昨晚到现在,再怎么也不能……
她心里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似的,别扭又不舒服。
去太子府自然是不可能去的,可街上下着雪又实在冷,盛怀宁眼珠转了转,兜头进了江府。
江夫人今日去了手帕交那,江将军不在府上,只江敛今日不当值,在屋子里看着书。
他听见门边的动静,一擡头,见钻进来一个浅蓝色的身影。
“宁宁。”
江敛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今天怎么有空来看二哥了?”
盛怀宁落座在屋子里,江敛怕她冻着,赶忙递了个手炉过来。
“二哥这有酒吗?”
盛怀宁颇有些闷闷不乐地开口。
酒?
江敛这一听就觉得事情不对劲,将手中的书放下,走过去与她一起落座在椅子上。
“怎么今天突然想喝酒?
和二哥说说。”
“就是想喝。”
手中的暖炉把身上的寒气驱散,她晃了晃手指,却不说理由。
“和太子有关?”
江敛一眼点出她的心思。
盛怀宁心中一跳。
“没有。”
她开口否认。
可否认的太快,江敛反倒听出欲盖弥彰的意思。
“想喝便少喝点,要是给你阿娘知道了,可饶不了我。”
江敛一向纵着她,此时也没强求她非要说,转头吩咐人拿来了酒。
盛怀宁端了酒盏饮过,温凉的酒浇过喉头,才把她心里的奇怪感觉和混沌的脑子喝的清醒了些。
她握着酒盏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江敛开口。
“二哥,你说要是……一个人给另一个人送玉佩,是什么意思呀。”
“太子送给你?”
江敛擡头问她。
“不是。”
她摆了摆衣袖,摇头否认。
“不是?”
江敛眯着眼,语气略冷了下来。
“今天我去太子府门前,看见他和另一个人站在一起,他给那位姑娘撑伞,还送了玉佩。”
江敛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哪家的小姐?”
“我不认识,我想问他……但又觉得我不该问。”
盛怀宁眉头拧在一起。
“为何这样觉得?”
江敛看着她的神色,已经对她的心思猜了七七八八。
他耐着性子问盛怀宁。
“就是觉得……没有立场和身份。
何况他本身也没做什么。”
“宁宁想要个什么样的身份去问?”
江敛接过她手中的杯盏,给她续了一盏酒,问她。
盛怀宁又沉默下来。
“你觉得自己不该问,可又觉得看了他和别人走得近心里不舒服,对吗?”
江敛不愧是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人,对她这别扭的性子最了解。
盛怀宁被他点出了心思,又抿唇,不知道怎么开口。
“二哥还记得那个……在江南的谢子瑾吗?”
江敛自然是记得的。
“嗯。”
“这和你与太子又有什么关系?”
“谢离就是……谢子瑾。”
盛怀宁叹了口气,到底是把这件事和江敛说明。
“什么?”
江敛以为自己听错了话,登时又问了一句。
“虽然这件事看着不太可能,但是事实的确如此。”
“你记起来了?”
江敛错愕地看着她。
“没有,只记起了一些。”
没想到妹妹兜兜转转,还是又陷在了一个人身上。
江敛眯着眸子,眼神有些不虞。
“当年他为何丢下你离开?”
他对谢子瑾的印象本就不大好,如今知道了谢离就是谢子瑾,语气更是不怎么好。
只是如此一来,江敛知道谢离那个在江南的白月光就是盛怀宁,到底也算松了口气。
本来因为妹妹和谢离走得近,他就因为谢离的那个“白月光”在担心着,如今知道了两个人实则是一个人,江敛对谢离的微词稍微有些放下,转头又想起当时二人分别的事,蹙眉问她。
“他不是要丢下我。”
盛怀宁叹了口气,和他将原因讲过。
“他本身是要回来江南找我的,但是……”
她絮絮叨叨地把当时的事情说了,江敛的神色又好了些。
“那宁宁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
在江敛面前,没有在别人处那么拘束,许多她不想和家中长辈说的事情也时常对他开口,尤其是盛之珩死后,只剩这一个哥哥,盛怀宁对江敛称得上言无不尽。
“我最开始觉得,我是因为徐沅对谢子瑾的感情,才对谢离好,但是最近又发现,好像并不是。”
第一句说出来,剩下的便不难开口。
“我对谢离,牵扯着徐沅对谢子瑾的感情,虽然没有全然记起来,但是多少也是能想到一些的,但好像除了这之外,我如今对他……有了些不一样的想法和情绪。”
尤其是那日下雪,她在廊下和谢离说的那番话开始,这份感情的转变越来越鲜明,越来越不一样。
昨日盛夫人说的那番话,盛怀宁自然是仔细想过了。
她相信谢离会给她时间适应,转变这种感情,但今天见了他和别人站在一起,又心中觉得不舒服。
到底盛夫人最后说的那句话,还有昨晚自己那句“我们没别的关系”让她对今天的事情更不自信了。
“二哥当然看得出你有别的心思,可这份心思……宁宁自己知道是什么吗?”
盛怀宁下意识避开江敛的眼。
江敛把她的心思看的太透彻了,让她总想回避,想躲开。
“若说只是扶了人一把,送了玉佩,就算他真跟别人有什么,谢子瑾和徐沅的往事已经过去一年,你如今也没想起来什么,还能管着他不去和别人接触?”
他敛下眼,故意道。
“二哥!”
盛怀宁擡起头,有些抱怨地喊他。
“若你对他的这些情绪和想法不是喜欢,你管他和别人接触做什么?”
江敛辛辣地点出她的想法。
“宁宁,你喜欢他。”
“我没……”
“在二哥面前,你这样急着否认做什么?”
江敛看着她一副虽然嘴上否认,但实则并没几分真正抵触的样子,就笑了一声。
“我只是……还不能全然确定自己的感情。”
并非她不想和谢离在一起还要管着他和别人接触,她只是因为往事,对这份情愫和感情更慎重了些。
她做不到把人推出去,但要是让她在还没全然把感情交付出去的时候就对他说喜欢,自然也是不行的。
“可你的确喜欢他,哪怕只有一点。”
江敛温声对她说。
“宁宁,这句话你是抵赖不得的。”
“若要因为这一时的纠结和犹豫而别扭地不肯去问,岂不是得不偿失。”
“可我现在还不能……”
她话说了一半又欲言又止。
“想问便去问,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总要他和你说清楚,你总不想因为……这些纠结再发生当年的事情吧?”
盛怀宁身子一震。
“你去问了,说明你在意他,不去问,这件事留在心中,也还是在意他,既然如此,为何不让他知道呢?
谢离又不会逼迫着你一定要在今天给他什么答案。”
江敛温声对她说着。
“宁宁,你和他错过一次,处事深思熟虑些没什么不好,但是也无需事事畏缩不前。
你是江盛两家的姑娘,什么时候都能更勇敢些,去做你想做的事,再怎么样,不会比犹豫纠结的结果更差。”
她停留在原步,那就永远只是停留在这。
止步不前就是后退,感情的事,哪能事事都退缩。
盛怀宁仿佛骤然被点醒了一样。
“他不会逼迫我……”
“你不了解他吗?”
江敛笑了一声,反问她。
了解,当然是了解。
冬雪廊下谈话的那日,谢离就已经和她说了,会给她反应的时间。
是她因为今天的事被扰了思绪。
“相信自己的感觉的并无不可,但你若是觉得日后会和他走下去,那也该试着去相信他的话。”
江敛说过这句话,将她手中的杯盏抽出去,对她道。
“去吧,别在这醉酒了,早些问完回来,今晚可不准回去晚了。”
盛怀宁被他推着站起身,在踏出门边的时候,忽然回头看他。
“二哥,你不是……”
他一向不怎么看得惯谢离和她在一起,怎么今日还主动推着她去?
“因为你喜欢。”
江敛轻轻笑了一声,落下寥寥一句话。
盛怀宁从江府出去,脑中清醒下来,运了轻功一路去了太子府。
而此时太子府内,谢离和暗卫议事完回来,发现不见了人,顿时拧眉道。
“盛小姐呢?”
宫女把她的话原原本本地回禀了。
要说本来谢离还有几分不确定,如今听了话,看到人来了没一刻钟又从府中不告而别,他就已经确信了。
“吃醋了。”
谢离一句话说过,自己又有些哭笑不得。
这个词说出来是形容盛怀宁的,本身就是个让人太容易惊讶的事。
他亦没想到,在门外他扶表姐的那一把,加上那块玉佩,被她看到又留了心。
本想回来再解释的,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说,盛怀宁已经走了。
“孤出去一趟。”
这么冷的天,还不知道她是不是回了盛家,谢离自然担心。
“你先别急着走。”
傅泽安刚进了门,听见这番话,顿时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
“你说盛小姐,吃了你和江南那位程小姐的醋?”
“是孤没解释清楚。”
谢离蹙眉道。
“吃醋这种东西还能出现在盛小姐身上?真是稀奇。”
傅泽安显然也有几分惊讶,不过他很快又说。
“你一向只等着她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可我觉得今天,何尝不是个好时候?”
“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离眉头才皱起,没等傅泽安开口,已经明白了他未尽之意。
“不一样。”
他叹了口气。
“今日是我的错。
她没意识到自己的心思,或者还不敢试探着迈出这一步,要多久我都能等着她,但不能是因为今日这件事,让她吃醋,再意识到自己的情愫。
这是我的错。”
小姑娘做事最认真谨慎,如今二人相认之后,她没有记忆,对自己几乎算是重新认识了。
二人才认识了这么几个月,最开始还是因为利益才走到一起的,她对自己的感情不深,本就是能理解的事情。
但今天的事纯属是误会,他不能利用着这件事逼着她去面对什么。
“让她因为孤和别人走得近而吃醋,本就是孤没处理好。
误会摆在这,也本就该孤去解释。”
他不能因为拿捏住了盛怀宁那点她自己还没发现的心思,就如此卑劣地去用“吃醋”这样的事去试探她。
他早就说过,不会逼盛怀宁。
话落,谢离拢好衣袍就要外出。
“你这才在外面淋了雪,急匆匆出去要是染了风寒,她岂不是还要担心?”
傅泽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好歹也沐浴过再出去。”
这边盛怀宁从江府到了太子府外,她看了一眼,没从正门进,翻了墙直接去了谢离的院子。
院中安安静静的,他一向不喜欢人在里面伺候,整个院子都看不到几个下人。
盛怀宁一路畅通无阻地推门进去。
“谢离……”
她一句话没说完,瞧见面前的情景,顿时愣在了原地。
他应当是刚沐浴过。
身上的衣袍还没穿好,衣襟有些凌乱地散开,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膛,流畅的线条和胸腹在衣衫下若隐若现,水顺着脖颈的线条滴落下来,他指尖和眉梢还带着几分水雾,将眉宇间的冷然和恣意冲散了些,更显出几分漫不经心和随意的勾人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