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之珩
六岁之前,盛之珩是盛家里唯一的孩子。
爹娘被远贬,一家人蜗居在小小的镇子上,所有的记忆,都集中在那个昏暗低矮的房子里,点着忽明忽暗的烛光,三人围在一个桌子前用饭,生活,还要整日提心吊胆地提防着附近的动乱。
他的阿娘是个很温柔的人,父亲虽然有些严厉,但同样很疼爱他,姑姑更是对他极好。
过了六岁生辰的那一天,爹娘和姑姑一起外出,回来的时候,阿娘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姑娘。
他好奇地凑着昏暗的光线看过去,瞧见襁褓之中,一个小姑娘咧着嘴对他笑。
见了他,小姑娘咿呀咿呀地伸手,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一张小脸粉雕玉琢,身上的衣裳瞧着就华贵,连襁褓都是名贵的料子,这认知让盛之珩瞬间明白,这个小姑娘肯定出身不凡。
“阿娘……这个小妹妹是谁家的啊。”
稚嫩的孩子好奇地开口问道。
他声音有些大,几乎说出来的刹那,一向温柔的盛夫人就厉声呵斥了他一句。
“珩儿,住口。”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闭上了嘴,一张小脸有些苍白。
姑姑小心翼翼地往外看了一眼,把门关上,继而抱着他拍了拍。
“珩儿不怕。”
他从姑姑怀里探出头,又看了一眼盛夫人。
此时盛夫人也发觉自己的语气太过严厉,缓和了声音喊他。
“珩儿,你听阿娘说。”
盛夫人微红着眼眶蹲下身子,一边把怀里的孩子抱过来给他看。
“这个妹妹,是爹爹和阿娘的一位恩人的孩子,那位恩人曾经救过我们的命,如今他们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暂时回不来了,妹妹要留在我们家住着。”
“留在我们家……”
盛之珩探出脑袋又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孩子。
“那要……住到什么时候?”
盛夫人沉默下来。
“也许……以后都住在这里了。”
她轻轻握住盛之珩的手。
“你就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以后外人问起来,就说是爹娘的女儿,一定,一定不要把妹妹的身世说出去。
如果说出去……”
说出去如何?
盛之珩看了一眼盛夫人。
“你妹妹还有我们一家,都会遭来灭顶之灾。”
一句话把他吓得小脸煞白,顿时紧紧抿着唇不敢开口。
对这个刚来的“妹妹”,心里也生出几分无措。
起初的时候,他和妹妹并不亲近。
妹妹还在襁褓中,不会说话,但也不吵闹,爹娘对她很是尽心,连姑姑都整日抱着,相对而言,却忽略了他这个一开始就在家的亲生儿子。
但盛之珩并不怨怼。
人天生对漂亮又安静的小孩有好感,他也不例外。
他很喜欢这个妹妹,但看着爹娘胆战心惊又如珠似宝的样子有些无措,怕自己的接近伤害到她,也怕自己哪句话说不对,给家中带来了麻烦。
盛怀宁两岁之前,他们几乎都没怎么接触过。
盛怀宁两岁半的时候,他们一家已经从阴暗矮小的屋子里搬出来,进了新朝,搬进了大房子,那些达官显贵都问他爹爹喊“盛相。”
那一天爹娘外出,姑姑在屋子里,他坐在屋檐下读书,妹妹被下人带着在院子里走路玩闹。
扑通一声,走的好好的人忽然跌倒在地上,吓得他收了手中的书,猛地站了起来。
他站在原地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小姑娘看着他犹豫的动作,忽然一抿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下人在一旁手足无措地哄着,她不领情地把人拍走,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等着他过去。
眼中似乎带了几分……委屈。
盛之珩鬼使神差地上前,刚走过去,面前残影一闪,他怀里扑进来一个粉雕玉琢的雪团子。
小姑娘抱着他,脸上沾了点灰尘,被泪水一冲狼狈的不行,一低头又把那尘土全抿在了他衣服上。
从来没和这个妹妹这样亲近过,他手足无措,下意识要推开人去擦自己的衣袖,还没动就感觉手臂一沉。
盛怀宁抱着他的手臂,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哥哥……不喜欢……不喜欢我。
呜呜呜,我要找阿娘……”
盛之珩顿时无措起来。
“哥哥没有不喜欢你。”
他低下头,接了婢女手中的帕子,将她脸上的脏污擦干净,才去擦自己的衣袖。
盛怀宁睁着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他心中一软,蹲下身子问她。
“疼不疼?”
“不疼……哥哥擦,不疼。”
才两三岁的小姑娘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一边依赖地抱紧了他,把眼泪都蹭在他衣服上。
盛之珩眉目温和下来,犹豫片刻,将她抱起来。
回了院子,盛之珩喊下人替她换了身衣裳,刚坐下来还没歇着,小姑娘又从屋子里跑出来,笨拙地爬上椅子,坐到他旁边。
又因为害怕他苛责,规规矩矩地不敢说话,只睁着一双眼睛看他。
想起方才她那句“哥哥不喜欢我”,盛之珩心中反省了一下,终于开始觉得……他是不是对这个妹妹,的确有些疏离了。
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拿起桌上的点心递给她。
说话时语气还有些别扭生疏。
“宁儿,吃。”
盛怀宁骤然擡起头,一双眼里溢出几分忐忑,但更多的是高兴。
接下来一整日小姑娘都缠着他,他看书也跟在身边,用膳也要在他屋子,到了晚上好不容易阿娘回来了,跟着走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他。
许是因为他这一天都对盛怀宁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让她发现这个有些冷漠的哥哥其实也没那么可怕,接下来的日子里,便隔三差五地从后院里跑来找他。
在他院子里用膳,陪着他读书,偶尔从阿娘那得了好东西,哪怕是大半夜也要跑来和他一起吃。
再大一点,他去了国子监读书,盛怀宁也六七岁了,除了被江敛带着四处玩闹,闲下来的时候便喜欢待在盛家门口,看着他的马车离开,再等着他回来,问他一句,“哥哥今天累不累”。
一天天一年年,他看着盛怀宁慢慢长大,兄妹二人也从一开始的疏离陌生,变得无话不谈,感情甚笃。
到后面越来越大了,他离了国子监,慢慢跟着父亲接触朝政,替他理一些政事,闲暇的时候,离开复杂的朝堂,他更喜欢四处游山玩水。
那一年是他及冠,成年之后要忙碌的事情便更多了,盛之珩赶着在及冠之前把那段时间的事情都处理好,特意告了假去江南一玩。
他一路从京城离开,往江南去。
前后近半个月的时间,他骑着马,倒也不急,欣赏着一路的景致和山水。
见多了京城的繁华热闹,又觉得别的地方的东西也别有一番趣味。
一路上,他和偶遇的文人一起吟诗作词,在深夜的临江湖畔与剑客谈天说地,雨天隔着雨幕将手中的伞送给了淋湿的一对母女,路逢南方饥荒,又多留了几天在那,替百姓布粥喂药。
他不大喜欢留下姓名,哪怕一路上结识了许许多多的知己朋友,这些人中不乏想和他结伴而行的,然而盛之珩一向自由惯了,过路相逢为朋友,却也并非要一直并肩而行。
于是盛之珩告别他们,骑上马,再自己往下一座城而去。
从上京,到辙城,尧城,幽江城,乃至江南五城被他走了个遍。
见形形色色的人,遇大千世界的事。
南明的江山之上是繁华,他的圣贤书在其中也极尽称颂地赞美着帝王仁君和他统治下的江山,然而盛之珩一路走来,却看到了许多和他认知相悖的东西。
见官商勾结民不聊生,见百姓为天灾人祸所困民不聊生,见底下旧制沉疴,见臣民生活无一不苦,离开京城,形形色色的景与人中,见了太多沉重。
百姓为一桩官商勾结的命案磕破头而死,干旱之地求雨百日,庄稼颗粒无收却不见官府有丝毫补偿,旧制之下太多凄惨,让他总不忍直视。
从小读的圣贤书养出他一副仁慈的性子,教养与品行让他无法对苦难视而不见,每每伸手,却又只能救表面而不能救内里。
救了一个百姓,这地方还有无数冤惨,帮了一个地方,施出去千两银子却无法解其根本,屡屡伸手屡屡无措,盛之珩终于开始思考,朝堂律法旧制,当真如他圣贤书中所学到的那般吗?
他推翻了自己以往所有的认知,在江南的屋子里,又将那些年少读过的书再翻开看,终于有了不一样的认知。
念过再多书不如自己亲行去看,这一天,盛之珩终于明白了这句话。
他六岁之前便生养在破败低矮的屋子里,知晓普通人的生活,更能与百姓的苦难共情,再大了,做了相府公子,读许多书,也自己亲身躬行做了许多事,到如今真正又见到繁华之下的枯败,心境变化之中,也同时在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然而想法无处施行,他到底只是臣子府中一个小小的公子哥,改旧制换新法,这样的事情用不着他。
挫败在心中生起,他郁郁寡欢,在酒楼里喝了几日酒也不曾舒缓了心情,传信回去给父亲之后,他离开了自己的屋子,打算去寻些有趣的事,暂且将这些东西搁置下。
毕竟这些都不是一时一日能改变的。
春日微风拂过柳树新芽,那一天的晚间,他去了江南临边的一处湖畔。
正是低头凝神之际,乍然听见一串轻灵的笑声。
他鬼使神差地擡起头,见河岸旁,女子一身浅色衣裙,眉目温婉,温声低语地与人说笑。
明明岸边有那么多人,盛之珩还是从拥挤的人群里,一眼看到了她。
那一天,他遇见了此生挚爱。
ps:大哥番外之后应该是男女主最后两篇番外,就全文收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