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
在剧本里,李清云和严横来到的城市叫做长海。
长海这个地方是个很小的临海城市,是能从都原县买到的、最近的有海城市。
即使是“最近”,两个人也在绿皮火车上呆了二十多个小时。
他们没有奢侈地买硬卧或者软卧,两个大小伙子在硬座上依偎了一宿。白天他们看着扒着边上看窗外的景色,到了夜晚就一个靠在另外一个的肩膀上。
没觉得难挨,倒觉得激动。
李清云这是第一次离开县城,眼下是真的要去他梦寐以求的海边了,他总觉得不太真实,处在摇晃的火车车厢中恍惚。但闻到同车厢大叔每次停靠后带上来的一身烟味,以及半夜不知道是谁的鞋脱了,散发出令人难以忽略的脚臭味来时,李清云才放了心。
是真的,他梦里不会出现这么真实的细节。
入夜后,车厢的灯也暗下来。
严横有些困了。
今天这一天不能说是不丰富。他先是自己进行了一番思想斗争,然后又和那家白眼狼拉扯了半天,最后咬了牙去买车票,去李清云家里找他。
两个人其实没有什么行李,一人一个小包就上路了。
严横骑着自行车带着李清云狂蹬七公里……也就是半大小子体力好。临上火车前,自己那心眼子比星星还多的表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非要拉着李清云说话,本来算的好好的时间一下就短了不少。严横现在想想,要不是那时候自己看不下去,果断直接把李清云拉走,两个人肯定不能像像现在这样美美靠在火车上!
误了火车多麻烦一事儿啊!
刚上车的时候,俩人特别兴奋。
那时候车上也热闹,有一家子出来玩的,有出差的,也有不知道干什么的。
总之人声嘈杂,李清云和严横找到自己的座位,看着窗边飞掠的景色挪不开眼。
对于他们两个来说,这都是一件想了很久,但都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没有做的事情。今天也不知道谁是谁的动力,总而言之,他们二人已经在开往长海的火车上了。
谁也不能突然跑出来阻止,也不能拦住他们了。
严横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他一直觉得妈妈去世之后自己就没有家了,姨母一家对他来说和陌生人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就连陌生人,对他也要比所谓的血亲对他还要好一些。
严横说到底也只是个孩子,妈妈去世后他崩溃过、痛苦过,心防打开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想过,妈妈的妹妹会不会像妈妈一样温柔地对待自己。
一秒,或者两秒。他发誓自己就想过那么短的时间。
但心中到底有过期待。
可生活就是事与愿违。
拜母亲的死所赐,他将姨母一家的嘴脸看得一清二楚。
来到都原县后,严横也没想过自己要活多久。
但妈妈是个很虔诚的人,她总说人死后一定可以相见的。严横不怕死后见到妈妈,但怕被妈妈问道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跑出小姨家,为什么这些年要这样子。
现在他有理由了,这个理由就是李清云。
他有了他想要追逐的自由,想要陪在身边的人,想要为了对方改变自己的人。
这样的话,妈妈一定能够理解的。
这种终于摆脱束缚的感觉很好,严横行事也没有什么顾虑,更不去想县里有人发现了他们两个小孩不见了怎么办。
他没有真正关心他的亲人,李清云现在也没有了。除了清云外,在这个县城严横最喜欢的人就是奶奶。
可奶奶如今也在地下长眠,他亲眼看着李清云请来的人把小小的骨灰盒放进墓里。
他觉得自己完全了无牵挂。
这种快乐和激动持续了好一阵,直到身体上的疲惫后知后觉地赶了上来,占据了严横的大脑。
他困了。
严横把脑袋靠在了李清云肩膀上,问:“看什么呢?”
李清云从上车起到现在一直津津有味地看着窗外飞快闪过的景色。严横虽然刚开始也一起这么干了,可……现在是黑天啊,要是白天兴许能看青山绿水的……黑夜里能看见什么?
路过城市的时候能看见一片片亮着灯光的高矮错落建筑,偶尔能看见街上的路灯,其他的呢?过隧道过田野的时候,只能模糊看见外头大概是什么。而且,这些景色初看时新鲜,可反复从面前闪过时也变得无趣了。
严横只有观察对象是李清云时才会变得耐心。
就好比现在,他不耐烦去看窗外的风景,但很耐心地问李清云在看什么。
李清云这个人优点很多,认真上进温柔等等等等,这些老师、邻居嘴里的赞美都能有一大箩筐,可严横最喜欢的是李清云这个人有趣。
他回答问题时,总是会说出自己意料之外的答案。
这很有意思。
“看星星。”李清云这么回答。
“嗯?”
严横把自己的头挪了挪,放在了李清云的腿上。
从这个角度也能看见窗户外头。
地上的景物很快地向后跑去,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倒像是停在原地的裁判,在这样的夜晚中显得格外清晰。
严横看了一会儿,拍了拍李清云:“饿不饿?”
刚上车的时候,严横买了两桶泡面,和李清云一人一桶吃了。
硬座的车厢一到饭点儿就飘着一股方便面味。
两人上车的时候九点多,对于硬座车厢来说,下午六点到晚上十点都是晚餐时间。
哦,那时候李清云还不赞同地拍了拍严横,问他买这干什么。他俩身上没什么钱,有一点当然省一点,李清云的背包里放着不少干粮,干什么非要去买那比平常要贵一倍的泡面吃?
严横态度也很坚决,他把东西往李清云怀里一推:“你别管。”
盒饭没了,泡面他还买不上给李清云吃么?
于是李清云自己带的干粮就被搁下了。
“不饿。”
李清云小声道。
“我饿。你不是说你带了玉米面饼子吗?”严横捅了捅李清云。
“别闹……”李清云指了指上边的行李架:“我包在上头呢,要吃自己拿去。”
严横站起身来从上头把李清云的包拎下来。
“还挺沉,你这装啥了?”
他说着,把包拉开。塑料袋包着的都是吃的,有玉米面饼子,还有包子。
样子严横都很熟悉,是李清云奶奶还在世的时候经常给他们做的那种。
除了吃的之外,还有衣服、洗漱用品和书。
“你怎么……还带书?”
严横把那几本书拿出来看了看,书皮很陈旧,一看就有年头了。
“轻一点。”李清云见他这样连忙过去,珍惜地把书拿过来放回书包里:“这是我爸传给我的。”
“我们不是出来看海的么,你还要学习?”严横就拿出来了两个玉米饼子,其他东西又塞回了李清云的书包,擡手把他的包放回了行李架。
“不是……”李清云犹豫了一下。
严横啃着玉米饼子坐回了他边上,眼睛瞥着窗外。
说来也怪,自从李清云说了那句看星星之后,他还真就觉得外边的夜空挺好看的。
“我这一出来,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去。”李清云小声道。
“说什么呢!”严横皱了皱眉头。
“我说的是事实。我得的是绝症,和奶奶一样,我是年轻,但医生的话我也听懂了。”李清云很认真地对严横道:“我明白我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不知道我会死在哪里,如果是在路上也挺好的,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不能再去给爸爸妈妈和奶奶扫墓了。所以我带了家人们的东西,爸爸的书,妈妈的银发卡,还有奶奶给我做的一双虎头鞋,我从奶奶柜子里翻出来的。”说到这里李清云笑了笑,像是在回忆:“我也不知道那是我多大的时候穿的,才这么一小点儿,原来小孩子能有这么小。”
他伸手,有两个手掌比划出一个距离来。
“别。”
严横一把攥住了李清云的手:“别这么说了行吗?我听着难受。”
他得知李清云病情的时候、下定决心带李清云走的时候,甚至参加李清云奶奶葬礼的时候都没有这样难受。
“好。”李清云点了点头,还真就不说了。
“你困了吗?困了就睡吧,等我们醒来,还要一个白天才能到呢。”
“你不睡?”严横问。
“我现在心里高兴,睡不着。这样,我给你守夜,白天我睡,你看着。好不好?”
“还守夜……就你这个白白净净的样子把自己看丢了都不知道……”严横嘴上这么说,三两口吃掉了玉米饼子,又灌下去几口水,趴在了硬座之间的桌子上。
“那我睡一会儿。”
“嗯。”
这场戏是在滨城老火车站拍的。
也不知道取景组是从哪找到的这么合适的景,和剧本中的年代感几乎一模一样。
滨城的这个火车站现在已经废弃了,七年前就重建了新火车站。
以两个少年的出逃为节点,电影剧本的后半段就不再是县城里的家长里短和少年与家庭的抗争,更与学校、社会无关。
从表面看,剧本后面的剧情很美好,两个少年在海边、在城市里旅行,看海边看日落,看纷闹的人间。
可这种表面的“美好”下,有一种不容忽视的悲痛和残忍,是李清云的病情。
两个少年之所以能抛下一切去享受这短暂的美好,是因为他们得知了死亡即将要到来。
对于李清云这个角色来说,他是走出了那个小县城,在逐渐“认识”这个世界。认识世界的同时,也是在告别这个世界。
他在圆满自己的遗憾。
而对于严横来说,他在陪着李清云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
他对李清云的情感在逐步递增,可他也明白在这段路的重点,李清云要离开。
对严横这个角色来讲,相处亦是相别。
这场戏,导演在用李清云的台词告诉严横,他时日无多,同样也是在告诉观众。
单纯的美好只是美好,悲凉底色下硬开出的美好才是脆弱而扣人心弦的。
这场戏拍完,林冠雪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脖颈。
补各种近距离镜头,时奕辰都要靠在他肩膀上,有点儿僵。
“喝水吗?”小陈拿过来个保温杯。
里面是去冰的“冰水”。
林冠雪接过来喝了一口,问:“晚上吃什么?”
“额……都行,林哥你想吃什么?”
今天的戏从上午拍到半夜。
中午为了赶进度林冠雪就扒拉了两口饭,晚饭也吃的很少——时间紧。
能今天拍完火车站这部分的内容,之后就可以往下走了。
上午依旧是在火车里取景的,拍的是剧本里“火车第二天”的事。
火车上的重头戏是在晚上的,第二天严横和李清云主要是要体现“相依靠”的感觉。
白天的火车比起晚上要热闹很多。
扯着大嗓门认老乡的、骂脏话打电话的、在车厢连接处组团抽烟的……
即使严横在都原县是远近闻名的混混,但两个少年在这里依旧格格不入。
李清云晚上没有睡觉,白天困顿袭来,严横就小心翼翼地在嘈杂的环境当中守着他睡觉。
中途还因为有人上车放行李压到了李清云的包和对方产生了口角。
李清云在严横开始撸袖子的时候阻拦了他,成功把一场火车上的斗殴扼杀在了摇篮里。
白天拍这场戏没有晚上的情绪层次丰富,但需要的素材多,群演调度也多。
晋导追求真实,找来的群演有着天南地北的口音,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人一多,在正式拍摄中就容易出问题,更不用说这场“第二天”的戏一上来就是两个长镜头。
很难顶。
白天的戏磨人,晚上的戏复杂。
不过终究还是拍完了。
凌晨两点三十五分,今天的拍戏任务终于结束。
林冠雪最近一次吃饭还是九点多拍泡面戏份的时候,那段戏吃了一桶多的泡面就过了,距离现在少说也过了五个小时。
他饿了。
“横哥饿不?”林冠雪问了一嘴时奕辰。
“我?我还好。”时奕辰神色不明,整个人明显蔫吧下来。
“也是……你不止吃了泡面,还塞了六七个玉米面饼子。”林冠雪脸上是调侃的笑。
那段戏晋导一直觉得时奕辰表演不够自然,ng了好几次。
时奕辰:“……”
“那我们找个地方随便吃点儿,横哥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林冠雪摆了摆手,朝外面走。
“这个点儿滨城还有什么开着门的?”
“我查查啊……”小陈也不清楚。
“林哥!还没卸妆呢!”宁宁跟在后面喊。
“太饿了太饿了,你不是带着卸妆水么,车上搞,速度速度!”
“……行吧。”
很显然,林冠雪出戏出的很快,情绪完全没有被剧本中人物所影响。
但时奕辰就不一样了。
他看着林冠雪离开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辰子?辰哥?”
黄经纪人往外边看了看,又在这人眼前挥了挥手。
“干什么?”
“你干什么呢?也不动。”
“……没什么,回吧。”
“林老师他们不是去吃饭吗,不一起去啊?”
“不去,回去睡了,累。”
“行。”黄经纪人看时奕辰一脸不愿意多说话的样子,心里想这人八成真是累了。
今天ng次数多,尤其是晚上的戏,看着就折腾。
往回开的车上。
时奕辰靠在窗边,用手拄着脸。
他其实在思考一件事。
“系统,你说……林冠雪喜欢我,我拿走了他的气运后,他是不是也会死?”
时奕辰今天是真入戏了,在晚上的火车上,他和严横极度共情。
而他此刻也有些无法把林冠雪和“李清云”分开。
“宿主,人类都会死。”系统是这么回答的。
“啧。”时奕辰觉得这个系统很会答非所问。
“宿主何必出此疑问,这并非宿主第一个世界。”系统道。
“我知道。”时奕辰皱了皱眉。
他当然知道。
可之前总觉得那些不过是书里的角色,小世界而已,他并未多想。
面对林冠雪,心中总有不忍。
他咬住了自己下唇,用手摩挲着下巴。
时奕辰想找一个万全之策。
看到有些读者问时奕辰这样的傻狗之前的任务世界怎么能成功。
其实很简单,他们有系统加持,还可以一步步将事件引导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雪仔那个预知梦里就是他不知道真相时的走向,现在能步步为营反击,是他一开始就对这些人有了戒备。
正常生活里,谁会对身边的“人类”有这么坏的揣测呢。
而时狗之所以觉得雪仔特别,也是因为雪仔没有一步步跌入他的陷阱里,才让他觉得这个人很“生动”和之前那些任务对象不同。
在某种意义上,他也算是自食恶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