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
林冠雪没想到祁书阳会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
在废弃工厂里,自己跟他说楚鹤来了之后祁书阳就混在楚钰荣的人里见机行事就行,等楚钰荣的人一窝蜂跑了,他就浑水摸鱼跟着离开。
计划就全到这里。
谁知道祁书阳竟一直在医院门口等他。
“你怎么在这?”林冠雪问。
祁书阳点了点领子,看着林冠雪,意思是林冠雪领子下边儿那个小型通讯器:“忘了?”
也对。
这边儿的声音都传给了祁书阳,他知道自己在哪里,也能听到刚才在医院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也不对。
林冠雪那句“你怎么在这”,问的不是祁书阳怎么知道自己在哪。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不回家,在这等我?”
“你这边情况不明,身边又有个不知深浅的萧楚集团执行董事,我回家干什么?”祁书阳回答得理所当然。
是了。
林冠雪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和祁书阳一起上学的时候,校门口看见自己被人说了,祁书阳都能不由分说过来把骂自己的小朋友推个跟头,俩人一块儿叫家长……祁书阳护短其实一点也不掩饰。
从小到大,都是。
是自己刚才的精力都放在了对付楚鹤这件事上,倒是把祁书阳忘了。
紧接着,林冠雪又一顿。
……祁书阳能知道自己在哪里,这边的事情有没有结束,是不是自己刚才对楚鹤说的那些话他都听见了?
这东西……林冠雪戴设备的时候,以为另一头是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人家对他不了解,自己“表演”起来也没什么心理压力。
可那头的人现在有了姓名,是祁书阳。
还是从小就认识的祁书阳。
林冠雪的心理突然浮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羞耻感来。
就跟他早些年刚演了一部电视剧的时候,回家发现老妈正在津津有味地观看他的表演一样。
甚至现在的那种羞耻感更甚。
“别愣着了,快上车吧?”祁书阳道。
“噢……”
林冠雪大脑当机,打开了车门,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怎么解释?
前脚刚和楚家二公子联手,后脚又在医院和楚家大公子“吐露深情”,祁书阳不知道其中内情,该怎么想自己?
可其中内情偏偏又不能全盘相告。
林冠雪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
“谢谢你。”他对祁书阳道。
这一句是他今天晚上一开始见到祁书阳的时候就应该说出口的。
可因为种种原因……因为事情急迫、因为不是说话的时候,他没开口。
但自己被敲晕昏迷的时候是祁书阳拦住了,和楚钰荣交涉的时候,也是因为祁书阳在场,事情才能顺利地进行下去。
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好好谢谢祁书阳。
祁书阳坐在驾驶位上,正把手机递过来,车里手机的光照亮了两个人的面孔。
他似乎是短暂地愣了一下,然后直接笑了笑,上手揉了一把林冠雪的脑袋:“小雪太有礼貌了吧。”
林冠雪猝不及防被祁书阳大手揉了一把:“我是认真的。”
“知道。”祁书阳道:“但是不用,于公,我本来就是来保护你的,于私,于私就更不用说了,对不?”
他笑着,把自己手机塞到了林冠雪手里:“输一下你家地址,我不认路。”
“……”林冠雪接过手机来,输入了自己公寓的地址,点击了“开始导航”。
祁书阳把手机插到驾驶位前边的手机支架上,提醒林冠雪:“系好安全带。”
“嗯。”林冠雪应了一声。
车顺着导航往家开,手机页面上显示,预计行驶27分钟。
林冠雪心里微不可及地叹了一口气。
从时奕辰出现到现在,他都在极力避免身边的人跟“任务者”牵扯得太深。无论是爸妈,还是小陈、宁宁,以及冯晗和郑业,甚至蓝鑫铭。
不可避免的时候,不得不让他们帮一些忙,林冠雪也会用另外一种理由解释。
林冠雪有种直觉,这些任务者们就像是一种瘟疫,走得太近更容易被名为“系统”的东西控制。
所以很多事情他一直尽量自己来干,尤其是需要直面任务者的时候。
可今晚的祁书阳……实在超出了林冠雪的预料。
他猝然出现在“绑架事件”中,还目睹了自己和萧楚集团两个“未来继承人”交锋的全过程,更不用说,祁书阳还是今晚整场戏的最大助力。
他听见了很多,也看见了很多。对待祁书阳,林冠雪不能像柠檬影业出事时,对郑业和冯晗那样,用一套别的方式解释过去。
更何况,那样对祁书阳并不公平。
他在楚钰荣面前露了脸,也动了手,要是因此惹上了什么麻烦被记上,祁书阳自己还不知情,林冠雪心里得愧疚一辈子。
自己在楚钰荣和楚鹤面前各演了一套,这件事也没有那么容易解释。林冠雪想了半天——怎么在不透露整个“任务者”事件的前提下向祁书阳解释今天晚上的事情。
从任务者真正出现在林冠雪身边后,“解释”这件事他经常干。
说是“解释”,但林冠雪心里也明白,这是一种谎言。
一种粉饰了真相后,只解释表面上身边人看到的逻辑关系内的理由,这些理由本质上并不存在,是林冠雪编出来的。
他自己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或许是此刻精力已经被透支了,林冠雪边想着“理由”,边觉得……累。
他毕竟是个人,不是机器。
没有办法二十四小时接连不断的、精密周全地运转。
祁书阳跟着他忙了一晚上,现在已经凌晨,林冠雪甚至都不知道他在楼下车里等了自己多久。
什么都不说,说不过去。
但说什么?
林冠雪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耗干了机油的机器,此刻在他的强硬命令下艰难运转,但噪声大收效低,除了隐隐给他带来的头痛,什么产出都没有。
身边开着车送自己回家的人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几个月前他们还再次重逢,心无芥蒂地一起艰难摸索厨艺。今天自己“不小心”把祁书阳拉入局,还让他“听见”了自己的好几副面孔,他不知道祁书阳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面目面对他。
林冠雪既怕祁书阳看出自己变了,又怕开口的“解释”像画蛇添足,反而让祁书阳觉得他不真诚。
诓骗那些任务者的谎言林冠雪能信手拈来,因为他们本就不真诚。
对真心关心自己的人,林冠雪总要慎之再慎,生怕自己拿捏不好分寸,被“命运”搅乱了眼、盲了心,用谎言浇灭了真诚。
这样,他和那些任务者有何异?
林冠雪咬着牙艰难求生,把身边那些自己珍视的人圈在保护区里,告诫自己保护区外的迷障没清完之前,得时刻打起精神来。
可当祁书阳一脚踩在了保护区的“线”上,窥见了迷雾中的一份真相,林冠雪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开口了。
“真相”不可说,他也不能抹去祁书阳的记忆,说一句“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
他似乎刚发现,自己心里全是怯懦。
支撑着他孤和勇的,本就是怕失去的怯懦。
“阳哥。”林冠雪的声音有些干涩:“今天晚上……和楚钰荣和楚鹤说的那些话,都是不得已。”
大脑里那台勉力运转的机器“轰”得一声烧干了最后的动力。
他想,要不就这样吧。
祁书阳要是问什么,自己就答。
大不了让祁书阳以为他就是为了萧楚集团的“荣华富贵”两面三刀的小人,总好过身边的人跟着自己受累。
快了,就快了——楚鹤已经回了天洲,比对预知梦里的进度,这些任务者就快要全都离开这个世界了。
这也是林冠雪疲惫至极的时候,经常拿出来鼓励自己的想法。就像是迷茫之海里的灯塔,风暴在前,林冠雪一直在一步一个脚印地朝着这个目的前行。
前边是个红灯,祁书阳不发一言地打了个转向灯,把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
要问了吗?
林冠雪心里想。
问自己为什么在楚钰荣面前说楚鹤利用自己,转过头来又在楚鹤面前表情意?为什么如此煞费苦心地周旋在萧楚集团未来的两个继承人中间,哪边都要讨好一下?
那就说自己为了钱吧,有萧楚集团帮助,柠檬影业和自己哪个都一片光明,是个人都能理解。
林冠雪想好了说辞……只是觉得心里有点难受。
他是所谓的“气运之子”,所以一个又一个的“外来者”要骗他。他窥见了真相,就只能由他来反抗这所谓的“命运”。
其中痛苦挣扎及艰险,不足为外人道,也不能为外人道。
“小雪。”祁书阳开了口,他侧过头,注视着林冠雪,说:“我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
林冠雪想问。
可他也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大概是什么,没有意义。
所以他没说,他说了别的。
“萧楚集团嘛,豪门世家,富贵险中求,柠檬影业现在衰败成这个样子,靠我自己肯定是不行,让他们帮我……”林冠雪内心苦笑,嘴上强硬。
“小雪。”祁书阳打断了他,眸色深深:“他们本来就是冲着你来的,对不对?和之前的时奕辰、孟仪彬都一样,他们会要了你的命,对不对?”
林冠雪没说完的话混着震惊咽进肚子里。
一个楚鹤就算了,祁书阳可以有无数种猜测,可他精准地点出了时奕辰、孟仪彬,其他两名任务者。
“你这是什么意思?”林冠雪抱着侥幸问。
任务者一事过于玄妙,知道真相不会是一件幸运的事情。这半年林冠雪步履维艰,反抗任务者的每一刻都是险境,都有掉入深渊的可能。
那些深夜辗转反侧、制定计划的时候,在网上被人追着骂、因为怕牵连父母不敢打电话,只能发短信说自己一切都好的时候,那些整宿睡不着觉,想会不会因为自己一个想法失误,让所有计划都失败的时候,林冠雪心里也曾有过一个很小的声音。
那声音说——为什么是我?
世上的人千万,为什么偏偏是“林冠雪”?
人们活的好好的,有的人日子过的艰难些,有的人过的轻松些,也都是自己一步一步踩过去、淌过来的,这些任务者又凭什么出现在别人的人生中,蛮横地夺走本应该属于别人的东西。
人生本艰,凭什么有人生来就是掠夺者,有人生来就要被别人掠夺?
没有人是圣人,林冠雪才二十多岁,他也不能免俗。被折磨地头疼、痛苦、沮丧的时候,他愤怒过,也疯狂过,那些情绪都淹没在没人知道的深夜,天一亮,他又是理智聪明、情绪稳定的林冠雪。
小小的声音和负面情绪被他压制得很好。
林冠雪唯恐那句“为什么是我”击溃自己的情绪,遂把它压在无数眼前的事务下,让它不见天日,时间久了,他便习惯了不去想。不去想为什么,不去想没发生也不会发生的事。
祁书阳这话明确,但也模糊。
林冠雪不敢深想。
他既怕祁书阳知晓真相……更怕这种以为也是一场镜花水月,踽踽独行到底也没什么,怕就怕以为自以为有同路人,希望又失望。
这种情绪会让自己坠入深渊。
他经受不住。
听林冠雪这么问,祁书阳轻轻转过头去,对着前方的挡风玻璃开口:“我执行任务的时候遭人偷袭,队友赶到的及时,火力补充上来,敌人落网,不过我刚落在对方手里,他们把我头按在地上,打断了我的腿骨。雨林环境不好,我被救出来的时候生命垂危,濒死之际,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林冠雪声音有些颤抖,他控制不住。
梦见什么了?
祁书阳想。
梦里林冠雪四处求索,但无处求生,孤独惨死,名为任务者的人扬长而去,而自己匆忙接到消息赶回来奔丧,只来得及在林冠雪的墓碑前扶一把一夜白头的林父林母。
受过高等教育的林父林母信了神佛,因丧子之痛头发花白的两口四处求香拜佛,在各路神仙的庙里长跪不起。
他们求得也不多,说他们的儿子这辈子受了太多苦,希望下辈子能平安顺遂。
至死方休。
……梦的内容真实而沉痛,祁书阳不相信那是真的,可他回津丰后了解到的那些事实又和梦里奇迹般地对上了,“梦”,就像是一场真实会发生的事情一般。
时奕辰、孟仪彬,还有一个楚鹤。
接近小雪,离开小雪。
在见到今天的林冠雪所作所为,祁书阳更觉得梦到的事情很可能是真的。
而小雪,也是知情人。
他不傻,猜得到林冠雪今天晚上在做什么。
祁书阳没有回答林冠雪的问题:“我受了伤腿上打了钢板,等伤好的差不多,就请命调回津丰,刚巧赶上你的求助。这段时间我也查了查你和时奕辰、孟仪彬相关的事情……梦里的那些,都是真的,对不对?”
三句“对不对”,忽然砸碎了林冠雪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维持在自己内心之外的那层坚硬盔甲,化掉了只有自己知道的风霜和血泪。
林冠雪眼眶一热。
他头一次觉得如此手足无措。
有些路难走,自己一声不吭能走很久。
可倘若这个时候有一只手伸过来,再坚硬的铠甲也怕滚烫的真心,和心疼。
小时候撒娇打滚只在父母在面前的时候才会使出来,没人听哭声,人也就变得刚强。没人听到林冠雪的求救和痛苦,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可原来……不是。
祁书阳叹了一声,转过身,把无措的林冠雪抱进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就像小时候每次他笨拙地安慰林冠雪一样。
“崽崽,辛苦了。是我来的太晚了。”
林冠雪被按在祁书阳的怀里,衣服上还有刚才扶起楚鹤时沾染的大片血迹,鼻尖能闻到丝丝缕缕的血腥气。
他突然有一点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