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刘文才

五年后。

晨光初绽,雾霭渐散,林间枝叶交错,漏下几缕金线,树影婆娑,光斑游移,如同无数细小的金鱼,在微风中缓缓游动。

王家在大青山旁又种了五年地,距离捡到铜鼎已经过去了十多年,青禾村如今造了城墙,修了校场,五百精壮兵卒日夜操练,声势尤为浩大。

刘文才此时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头发花白稀疏,身形佝偻消瘦,哪怕王瑾佑念在刘盈的面子上赐了一些丹药给他,可修士尚有生老病死,何况一介凡人。

早些年他便卸了大王村的管事,将位置让给了同村的后辈,回到了青禾村的老屋,守着村口那棵老槐树潦草度日。

青禾村中,与刘文才一般年岁的老人几乎已经死绝了,王福生平日里也待在家里不愿走动,刘文才常常坐在老槐树下,一坐便是一天,直到天边晚霞散尽,才叹着气感慨自己又多活了一日。

刘盈有时会带着一双儿女去看望一番,时不时送些强身健体的灵材过来,刘文才如今老了,性情也不似年轻时那般执拗,两个孩子也不怕他,偶尔还会拉着他的手到田里捉蟋蟀玩。

孩童稚嫩的小手与他那双比树皮还要粗糙的手掌相互触碰,总会让刘文才的笑容里多上一份苦涩,他每天夜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总想着自己第二天合该便要死了,可一觉醒来,太阳依旧照常升起。

“老汉我啊,早该死了……”

刘文才一如往常,天刚亮起便下了床,蹬着鞋子靠在了老槐树下,微眯着眼,看着朝阳缓缓升起,金红色的日光照在身上,驱散了昨夜留下的寒凉。

金辉照耀下,自乡道尽头走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他挥着手,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外公——”

王承俐还未满六岁,眉眼间却已经带着些与王瑾佑神似的英气,他央着爷爷为他削了一柄松木小剑,学着父亲和几个叔伯的模样,将小剑系在了腰间。

王承俐迎着金红色的朝阳蹦蹦跳跳地跑来,刘文才则窝在老槐树的阴影下一脸怀念,直到王承俐来到他的身边,蓬勃的朝气与迟暮的萎靡两相碰撞,才让刘文才有些迷糊的意识清醒了些许。

他抬着头,费尽力气睁大了眼,看着眼前笑吟吟的王承俐,磕磕绊绊地开口道:

“是承俐啊,怎么今日这么早便来了?”

王承俐轻声笑了笑,将手中提着的木盒小心放在了地上,从中端了一碗尚存余温的灵米粥,递到刘文才手中道:

“我爹说了,往后外公的饭食不用再偷偷摸摸地送了,我吃完饭后便多盛了一碗,外公趁热喝些吧。”

“好,好孩子。”

刘文才撑着坐起身,从王承俐手中接过那碗灵米粥,感受着米香打着旋般钻进鼻腔,颤颤巍巍地举起手将碗送到嘴边。

一碗灵米粥下肚,刘文才总算恢复了些许气力,他看着王承俐在一旁有模有样地练着剑法,眼神逐渐放空,嘴里轻声低喃道:

“老汉我啊,窝囊了一辈子,有些话憋在心里太久了,死了也带不走……”

王承俐挑了挑眉,眼里茫然一片,停下动作伸手在刘文才眼前挥了挥,低声唤道:

“外公,你在说什么啊?”

刘文才恍惚了一阵,等回了神,拍了拍身旁被他擦得锃亮的石板,等王承俐坐下后,才指着田地那头的大青山自言自语道:

“老汉儿年轻时,曾见到过仙人斗法,那可是真正的仙人,比你王家这些半吊子强上万倍不止,光是随手打出的火光就烧了整整七日,轻易便抹去了半座山头。”

“仙人?”

王承俐撑着小脸,歪着脑袋,只当是外公发了癔症,也不出言质疑,就这么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再附和两句。

刘文才叹了口气,继续道:

“我当时看得清楚,那一男一女像是在争抢一个物件,只是随着一声爆炸响起,那东西好像崩碎开来,老汉我只看到其中一团黑影径直落在了大青山里。”

王承俐的眼瞳缩了缩,一双小手不自觉地紧了起来,低声道:

“是仙物!”

刘文才扭头愣愣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又释然地笑了起来,直到嗓子发痒,连续咳嗽了多声才勉强止住,摆了摆手继续道:

“我当然知道,但老汉太窝囊了,看着十多个乡亲进了山,自己却不敢往里迈出半步,可也就是这窝囊救了老汉一命,那天进山的乡亲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村里人都说是被山林里的熊狼给吃了,只有老汉知道,八成是那仙物造的孽。”

刘文才说着说着,眼眶逐渐湿润起来,他用力擤了把鼻涕,随手往一旁的老槐树上抹去,缓缓开口道:

“我从那天起就开始想啊,是不是老汉当初便该死了,后来娶了妻,生了你母亲不久,老汉的媳妇便跟人跑了,我是既当爹又当娘,挨家挨户求着旁人施舍些奶水,这才将你母亲辛苦拉扯大。”

王承俐眨巴着眼睛,张着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刘文才眯着眼笑了笑,伸出一只粗糙的手掌抚了抚孩童的头顶,轻声继续道:

“再后来,你王家毫无征兆便发了迹,更是得到了仙人垂青,短短几年便成了仙族,老汉便有了猜测,这一切八成与你父亲进山那趟脱不了干系,说不定连那仙物……”

王承俐听得入迷,见他停顿,不由地开口问道:

“那仙物怎样?”

刘文才微眯的双眼陡然睁开,枯槁般的手指紧紧箍着王承俐的手臂,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强撑着开口道:

“那仙物……仙物……兴许便在你家中……”

话音刚落,刘文才急剧地喘了两口粗气,喉间堵塞的痰液让他的呼吸格外沉重,他的双目逐渐充血,半张着口,白沫止不住地往外流淌。

“外公!外公!”

王承俐慌乱喊了两声,急忙将刘文才的手臂移开,探手入怀取了个小巧瓷瓶,从中胡乱倒了几粒丹丸出来,强行塞到了刘文才口中。

王承俐的眼眶渐渐泛红,滚烫的泪水在眼中打转,他用力睁大双眼,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向刘文才的鼻息。

当确认已经感受不到一丝气息时,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悲痛,泪水如决堤般涌出,整个人瞬间瘫软下来,伏在刘文才身上,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