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成蟜之乱平息,转眼已近两月。泾水河畔,春末夏初的暑气提前造访,骄阳似火,酷烈的日光烘烤着大地,反射出阵阵令人目眩的热浪。荒原上的草木都垂头丧气,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炎热击败了精神。
远望河谷,宛如一条浅黄色的巨蟒,横亘于关中平原之上。而在这巨蟒的腹部,一道人为开凿的伤痕正在日益延伸——那便是已经初具规模的郑国渠。
李明衍立于高处土丘上,目光扫过整个工地。时值正午,数万民夫犹如蚁群般忙碌着,他们赤裸着上身,黝黑的皮肤在烈日下闪着油亮的光泽,汗水如雨般滴落在黄土上,蒸发出一股咸腥的气味。
"三分之一了。"郑国踏上土丘,站在李明衍身边,捋着胡须微微颔首,声音中带着几分欣慰。
确实,经过数月的艰苦施工,郑国渠已经完成了近三分之一的工程量。从高处俯瞰,渠道宛如一条蜿蜒的伤痕,切开了大地的表皮,露出其中复杂的地质构造。远处,一批批民夫排成长队,将挖出的土石运往渠壁外堆砌成坚实的堤防;更远处,工匠们正在砌筑一道石闸,那是渠道的第一个水量调节装置,完工后将能控制进入渠道的水量。
李明衍眺望着这一切,内心既有成就感,又有隐忧。
"天公不作美啊。"郑国叹了口气,抹去额头上的汗珠,"才四月,就这般酷热,若到盛夏,恐怕民夫难以支撑。"
李明衍点头,目光转向北段工区。那里的情况最令人担忧——渠道因地质变化而放缓了挖掘进度,工人们的劳动效率明显下降。
"下午技术会议,咱们好好商讨一下北段难题。"李明衍沉声道,"这鬼天气确实棘手,但更麻烦的是那段交错岩层。"
正说话间,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一队骑兵风尘仆仆地来到工地,为首的正是蒙武。自从其父蒙骜战死疆场,秦王便提拔蒙武接管军中事务。如今的蒙武威风凛凛,俨然已是秦国军中新星。上次李明衍收到蒙武关于蒙骜战死的信后,回信安慰蒙武。蒙武的回复悲切但不哀伤,马革裹尸,本就是战国军人世家接受的命运。
"李水官,郑先生。"蒙武翻身下马,向两人拱手行礼,"大王派我来视察工程,并带来了新的诏令。"
李明衍心头一紧,迎上前去:"蒙将军辛苦了,不知大王有何指示?"
蒙武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展开后高声宣读:"郑国渠事关社稷,利国利民。寡人得闻工程已完三分之一,甚慰。然为避暑热之苦,免民夫伤亡,命令加快工期,务必在夏至前完成一半工程量。此外,太史署测得今年或有旱情,更须早日完工,以利灌溉。"
"蒙将军,"李明衍斟酌着词句,"此诏确有难度。如今北段遇到复杂地质,工期已有延误。加之天气炎热,民夫劳动强度大减,恐怕难以按期完成。"
蒙武神情严肃:"李水官莫要推脱。自成蟜之乱后,大王龙颜大悦,迭有恩赏。你作为水官,理应感恩图报。何况,今年若真有旱情,早日蓄水才能抵御灾害。"
李明衍与郑国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忧虑。郑国沉吟片刻,拱手道:"既是大王旨意,老朽必当尽力。只是北段确有难处,不知蒙将军可愿同去一观?"
蒙武点头应允。三人骑马向北段工区疾驰而去。
北段工地,一片混乱。
众多民夫围成一圈,议论纷纷,神情焦虑。几名工头大声呵斥,试图恢复秩序,却收效甚微。进到渠底,情况更为糟糕——渠壁一侧已经出现了大面积的塌方,黄土混合着砂石倾泻而下,将半成品的渠道几乎填平。更令人忧心的是,渠底还在不断涌出浑浊的水流,将工地变成了一片泥泞。
"这便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李明衍跳入渠中,踩着泥水指向渠壁,"此处地质复杂,上层是松软的黄土和砂质土,下层却是坚硬的页岩和砾石层。上软下硬,使得传统的层层挖掘法难以奏效。"
蒙武皱眉,蹲下身查看:"此处确实棘手。上层太松,稍有震动就会塌方;下层又太硬,铁锹铲不动,需用石凿慢慢敲击。"
"这还不是最糟的。"郑国叹息道,"请将军往前看。"
沿着渠道往前走约百步,渠底突然出现了一大片古怪的障碍物——数百根粗细不一的木桩整齐地排列在地下,有些已被挖出,露出漆黑发亮的表面;更多的则仍然埋在淤泥之中,只露出尖端。这些木桩被埋在地下不知多少年。
"这些是什么?"蒙武讶异道,蹲下身用手抚摸一根露出地面的木桩,发现其表面光滑坚硬,"看着像是某种建筑的基础。"
"确实如此。"李明衍点头,"我们发现这些木桩排列有序,间距均匀,绝非自然形成。据当地老人回忆,此地百年前曾有个村落,但这木桩的年代显然远超百年。更奇怪的是,这种木材经过特殊处理,坚硬异常,普通工具难以砍断。"
蒙武若有所思:"这倒像是军中的拒马桩,但远古时期在此处修建如此大规模的防御工事,却不见于任何史册记载。"
蒙武沉默片刻,突然拔出佩剑,斩向一根露出地面的木桩。锋利的剑刃与木桩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铮"响,木桩纹丝不动,剑刃上却出现了一个小缺口。
"好硬的木头!"蒙武感叹道,将剑收回鞘中。
"第三个难题更为棘手。"郑国引领两人继续前行,来到一处新开凿的区域,"这便是民夫们称为哭泉的地方。"
只见渠底一侧的石壁上,不断有水流从缝隙中渗出,汇聚成小股溪流。这些水流并非清澈,而是带着浓重的铁锈色,散发出淡淡的腥臭气味。更奇怪的是,水流渗出时发出的声音,竟隐约如婴儿啼哭,幽咽凄切,令人毛骨悚然。
"夜间尤甚。"郑国低声道,"每到深夜,此泉水流量增大,哭声更为明显,犹如千百婴孩同时啼哭,让守夜的民夫惊恐不已。"
蒙武作为久经沙场的将领,自然不信这些鬼怪之说,但亲眼所见这般怪异景象,也不由得皱起眉头。
李明衍点头:"确应该是地下水受到地质构造的影响,从裂缝中喷涌而出。水流穿过狭窄的岩石缝隙,产生类似啼哭的声音。至于水的颜色,可能是因为含有大量铁质矿物。"
"无论原因为何,这哭泉已经严重影响了工程进度。"郑国忧心忡忡地说,"水流日夜不停,冲刷渠基,导致不断塌方。更糟的是,民夫们视此为不祥之兆,士气低落,工作效率大减。"
"看来此处确有难度,非同寻常。"他环顾四周,"但大王诏令在身,不容推脱。李水官必须想出办法,克服这些困难。"
李明衍答道,"恳请蒙将军回报大王,虽有困难,我等定当全力以赴。"
蒙武点头应允,随即骑马离去,留下李明衍与郑国面对这一系列棘手的难题。
下午,技术会议在工地主营帐内举行。
帐内炎热异常,蒸笼般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李明衍、郑国、魏般、楚铁、邓起及几位资深工匠围坐一圈,面前铺开了渠道图纸和地质勘察记录。
"北段的三大难题,诸位都已知晓。"李明衍直入主题,"今日召集大家,就是要集思广益,拿出解决方案。"
"上软下硬的地质交错,确实罕见。"魏般沉吟道,手指轻敲图纸,"传统的挖掘方式在此行不通。或许我们可以改变渠道走向,绕过这一区域?"
郑国摇头:"绕行不可行。一来会大大延长渠道总长,增加工程量;二来会改变原定的水流坡度,影响后续灌溉效果。"
"依我看,"楚铁粗犷的嗓音响起,"何不用火攻?先在岩石上浇水,再用烈火烧灼,使其炸裂。秦军攻城时常用此法破城墙,效果颇佳。"
"火攻有理,但需谨慎。"邓起接道,他年纪最轻,脸上却写满睿智,"烧裂岩石确实可行,但若控制不当,可能引发更大面积的塌方。建议先在小范围试验,确保安全后再大规模应用。"
众人纷纷点头,认为此法值得一试。
"木桩群更为棘手。"一位年老的工匠发言,"这些木桩不知埋在地下多少年,硬得出奇,连铁器都难以损伤。若要一根根挖出,工期必然大幅延长。"
"我曾在楚地见过类似的古桩。"另一位工匠接话道,"当地匠人用一种特制的药水浸泡木桩,能使其软化,随后便可轻松取出。只是配方繁复,需寻药师配制。"
至于"哭泉"问题,众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见,却迟迟无法达成共识。有人建议用土石填塞泉眼,强行阻断水流;有人提议在泉眼处设置引流渠,将水引至他处;还有人认为应当改变渠道深度,避开泉水层。
争论正酣,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随后一名满身泥土的民夫慌张闯入。
"大...大人!"民夫气喘吁吁,额头上的汗珠混着泥土,形成一道道污痕,"北段丁区...挖...挖出了古怪的东西!请大人速去一看!"
李明衍等人面面相觑,随即纷纷起身,跟随那民夫疾步赶往北段六区。
北段六区,数十名民夫聚集在一处新挖开的渠段,神情紧张地议论着什么。见李明衍等人到来,立刻让出一条通道。
"什么情况?"李明衍沉声问道。
一名年长的工头上前行礼:"回大人,我等挖掘至此,发现地下石块排列不似自然形成,便继续挖掘,结果..."他指向渠底,"发现了这个。"
李明衍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只见渠底露出一块约丈许见方的石板,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隐约可见水波纹和一些古怪的符号。石板一角已经被挖开,露出下方的空间,黑洞洞的,不知深浅。
"这..."李明衍跳入渠中,蹲下身仔细查看那石板。石板表面光滑平整,花纹精美,绝非粗制滥造之物。他用手抚摸石板边缘,发现四周都是用精湛的工艺切割而成,接缝严丝合缝,显然是人工建筑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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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国也跳下来查看,脸色越来越凝重:"这像是某种古墓的顶部。"
此言一出,周围民夫立刻骚动起来,有人甚至不自觉地后退几步。
"大人,村里老人说过,这一带曾是古战场,埋葬了无数冤魂,如今挖出古墓,恐怕是触怒了死者..."一名年轻民夫颤声道。
"别胡说!"楚铁厉声喝道,"什么冤魂鬼怪,不过是古人墓葬罢了。"
李明衍却没有立即反驳那些迷信说法,而是继续检查石板。他注意到石板上的花纹不同寻常,并非常见的龙凤图案或者祥云纹饰,而是一系列流水纹和几何符号,有些甚至像是某种原始文字,却又不同于已知的任何文字系统。
"有谁知道这一带的历史?"李明衍抬头问道。
沉默片刻后,一名白发苍苍的老民夫颤巍巍地走上前来:"老朽听祖辈说过,这片土地古时候曾是水神的祭祀之地。每逢大旱,村民们会在此祭祀水神,求降甘霖。传说很久以前,曾有水神降临此地,教会人们引水灌溉之法。后来水神离去,人们修建了祭坛纪念。"
李明衍眉头微皱,这故事听起来像是民间传说,却又隐含某种真实的历史痕迹。古代水利专家确实可能被后人神化,成为传说中的"水神"。
"不管是墓葬还是祭坛,都是重要的历史遗迹。"李明衍站起身,声音坚定,"在确认其性质前,不能贸然破坏。"
郑国眉头紧锁:"李水官,渠道已定,不可更改。若为一座古墓延误工期,恐怕难以向大王交代。"
李明衍思索片刻,郑重道:"请给我一日时间,组织小队进行初步勘察,了解这处遗迹的性质和范围。若确实重要,可调整渠道走向略作避让;若只是普通墓葬,则依古礼迁移安置。"
李明衍拱手致谢,随即转身吩咐,"魏般、邓起、楚铁随我一同勘察,也请孙老子爷子和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