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署的大堂焕然一新,朱漆焕发光彩,铜器擦拭一新,檀香袅袅上升,弥漫整个空间。两旁站满了文武官员,气氛肃穆而紧张。
李明衍被带入大堂,跪在正中。他环顾四周,发现原本的廷尉已不在座位上,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面容刚毅的中年官员,身着玄色官服,腰佩青铜印绶,显然是新任廷尉。
忽然,外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和号角声,众官员纷纷俯首:"秦王驾到!"
李明衍低头跪伏,听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渐近,一股威严的气息随之而来。抬眼偷瞄,只见年轻的秦王嬴政一身黑色龙纹常服,头戴金冠,神情威严,目光如电,缓步走向高台,在王座上落座。
"平身。"秦王威严的声音回荡在大堂中。
众人起身,只有李明衍仍跪在地上。
"李明衍,"秦王的声音犹如金石相击,清晰有力,"寡人闻你因发掘古墓,被控谋反,今日特来亲审此案。尔可有话说?"
李明衍抬头,直视秦王,声音坚定:"多谢大王明察!臣确实冤枉!臣确实发掘了一处古墓,但那是一处水工遗址,内有水利技术图录,对解决水渠的难题大有裨益。微臣此举,只为完成大王交付的修渠使命,造福百姓,绝无谋反之心。"
秦王点头,示意一旁的官员:"廷尉,宣读案情。"
新任廷尉上前一步,他声音洪亮,不卑不亢:"启禀大王,臣已重新审阅此案证据。李明衍确实于泾水渠项目中发现并开启一座古墓,取用墓中水利技术。然此举是否构成谋反罪,尚需进一步查证。"
秦王微微点头:"据寡人所知,你确为修渠而去发掘古墓,而非有意破坏先人遗迹。然有人告发你借此破坏秦国水德,意图谋反,此事重大,寡人不得不查。"
"大王明鉴,"李明衍恳切道,"若我真有谋反之心,何必日夜苦心修渠?那渠成之日,正是秦国沃野千里之时。试问,哪个谋反者会如此认真的修建水利工程?"
嬴政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言之有理。然据报,告发你者非无名小辈,而是朝中重臣,言辞凿凿,证据确凿。"
大门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被带入大堂。李明衍定睛一看,不由得心头一震——来人竟是赵易!
"赵易?"李明衍难以置信。
李明衍心头如遭雷击!赵易不正是当初举荐他修建泾水之渠,并共同准备廷议,要他同心同德的那位官员吗?怎会是他在背后捅刀子?
赵易缓步走入。他还是那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只是眼中少了几分往日的热情,多了几分冷静。
"臣赵易,参见大王!"赵易行礼,声音恭敬而镇定。
嬴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赵卿,据闻是你向廷尉府举报李明衍谋反?"
赵易起身,面色从容,似乎早有准备:"回大王,臣与李明衍共事多日,本以为他忠心为国。岂料前日有民夫上书,称李明衍擅开古墓,破坏水脉阴阳,有损水德,恐影响秦国国运。臣思之再三,深感此事重大,故而上书廷尉府,请求彻查。"
"此言何以见得?"嬴政平静地问。
赵易侃侃而谈:"自古水利关乎国祚。大王治国以水德立世,而李明衍却擅动禹工古墓,意图改变水脉走向,此乃动摇国本之举。更可疑的是,他竟与百越女子勾结,而百越之地与楚国相邻,楚国与韩赵一向交好,恐怕其中另有隐情。"
李明衍听得目瞪口呆。赵易竟然将毫不相干的事情串联在一起,硬生生编造出一个"阴谋论"。尤其可笑的是,他还把百越、楚国、韩赵都扯了进来,仿佛李明衍是国际间谍。
"赵易!"李明衍忍不住反驳,"赵大人此言何意?当初就是你举荐我主持郑国渠,如今却翻脸不认,诬陷我谋反?"
赵易冷笑一声:"正因如此,我才不得不举报。当初见你水工技艺不凡,以为是国之栋梁,谁知竟是心怀鬼胎之徒。你打着修渠的幌子,暗中盗掘禹工墓葬,危害大秦水德,其心可诛!"
新来的廷尉适时打断:"李明衍,你可认罪?"
"下官绝无谋反之心!"李明衍昂首挺胸,"确实发掘并研究了古墓,但那纯粹是为了解决渠道技术难题。至于什么改变五行水德,简直荒谬绝伦!"
廷尉微微点头,目光中似有赞许之色:"你且详述古墓发掘经过,以及如何利用墓中技术解决工程难题。"
这个问题恰到好处,为李明衍提供了澄清事实的机会。他立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详细讲述了发现古墓的经过、研究墓中水利技术的过程,以及如何成功应用于渠道建设,解决了层岩交错和哭泉等难题。
讲述过程中,李明衍注意到廷尉不时微微颔首,似乎在暗中引导他朝有利的方向发展论述。
"所以,这些古老的水利技术非但没有损害秦国水德,反而帮助完成了泾水之渠这一利国利民的大工程。"李明衍总结道。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议论纷纷。廷尉适时追问:"你认为古墓符合天意、顺应水德?"
李明衍心领神会,明白对方是在给他提供辩护的方向。为了保命,他决定顺着对方的引导,以当时人能理解的方式解释。
李明衍正色道,"那古墓并非什么先人陵寝,只是上古水工先贤的墓葬。先贤精通水道之术,故葬于水脉要冲。而我等能够发现并理解这些古老技术,恰恰证明了秦王和秦国与水德相契合。这难道不是水德体现的明证吗?"
"此言有理!"廷尉点头赞同。
正当舆论向有利于李明衍的方向发展之际,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廷尉署外传来:
"老夫邹衍,求见秦王!有要事禀报!"
殿内瞬间肃静。秦王嬴政目光微动,略一沉思:"宣。"
邹衍缓步入殿。他向秦王行礼后,捋须微笑:"老朽略通天象。听闻李明衍盗掘禹工古墓一事,特来为大王解惑。"
他踱步至殿中央,声音忽然变得庄严肃穆:"根据老朽推演,秦国得水德而王,此乃天命所定。水德之源,蕴藏于地脉水脉之中,尤其是上古水工先贤的墓葬,更是水德精华所在。"
邹衍转向李明衍,声音陡然升高:"李明衍挖掘禹工墓葬,破坏水脉连接,导致水德外泄,这是直接威胁秦国国运的大逆之举!"
他从袖中取出一幅图卷,徐徐展开,其上绘制着复杂的星象图和水脉图:"根据老朽推演,李明衍发掘古墓的位置,恰是泾水七十二水脉汇聚之处,也是秦国水德根基所在。其行为已造成水德损失三成有余,若不及时处置,恐影响王上之体,甚至危及社稷基业!"
这套复杂的理论在这个迷信阴阳五行的时代,却极具说服力。一时间,殿内众人面露震惊之色,纷纷对李明衍投以谴责的目光。
"依老朽之见,"邹衍最后总结道,"唯有斩杀李明衍,以其血祭天,方能平息天怒,恢复水德!"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哗然。廷尉也面露难色,显然被邹衍的言论所震慑。
"王上明察!"蒙武突然跪地高呼,"李明衍虽有不慎,但绝无谋反之心!望王上念在其功劳,从轻发落!"
除了蒙武,殿内再无一人为李明衍说话。所有人都被邹衍的理论所征服,认定李明衍确实危害了秦国水德。
一片沉寂中,所有目光都转向秦王。嬴政面无表情,目光深邃。
"既然事关国运,"秦王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寡人必须为大秦考量,安抚天命。"
蒙武闻言,还欲再次求情,却被秦王一个手势制止。
"然而,"秦王话锋一转,"李明衍在成蟜之乱中曾利用水渠之势救驾有功,可见其与水之间确有非同寻常的关系。若直接斩杀,恐怕反而违背水德的意志。"
这番话让殿内众人面面相觑,不知秦王究竟何意。
秦王目光如炬,扫过殿内众人:"寡人决定,判李明衍终身下狱,不得释放。但念其有功,免于体刑,只需严加看管,不得与外人接触居住。"
这个判决出乎所有人预料。终身监禁虽然严厉,但避免了立即处死的命运,给了李明衍一线生机。
蒙武心领神会,知道这是秦王暗中保护李明衍,避免他被政敌所害。他赶紧叩首谢恩:"谢王上开恩!"
邹衍眉头微皱,似有不满,但也不便公然反对秦王决定,只得躬身行礼:"老朽遵王命。"
赵易则面色阴晴不定,显然没想到事情会出现这样的转折。
会审结束,李明衍被带出殿外,准备送往专门的囚室。路过秦王身侧时,他似乎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但回首已不见秦王身影。
审判结束后,李明衍被两名衙役押往新的囚室。与地牢的阴暗潮湿不同,这间囚室位于廷尉署的偏院,虽然同样铁窗高墙,却干燥宽敞许多,甚至还有一张简陋的木床和一张矮案。
李明衍心知肚明,这是秦王暗中开恩。虽然终身监禁的判决犹如晴天霹雳,但至少保住了性命,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然而,想到泾水之渠的未完工程和被迫中断的水利事业,他仍心如刀绞。
两名衙役离去后,囚室陷入一片寂静。李明衍疲惫不堪地坐在床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腰背上的鞭伤仍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这几日的非人折磨。
"叩叩叩。"三声轻叩门声响起,接着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李明衍警觉地抬头,只见一名身着黑色官服的中年男子独自步入囚室,手中提着一盏青铜灯,灯光映照下,那张刚毅的面容赫然是刚才主持审判的新任廷尉。
"不必多礼。"廷尉见李明衍欲起身行礼,抬手制止,"此处无人,免去繁文缛节。"
他放下灯,随手关上牢门,走到李明衍对面坐下,目光炯炯地打量着他,眼中竟带着几分审视与探究。
"李明衍,"廷尉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有力,"你可是李冰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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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没来由的一问,如同一道惊雷劈在李明衍心头!他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廷尉何出此言?"李明衍心头剧震,强装镇定反问。
廷尉从怀中取出一物,在灯光下晃了晃——那是一枚青铜小印。这枚小印正是李冰在李明衍入关中时的信物!
"此印乃是搜检你随身物品时所得。"廷尉将小印放在桌上,轻轻推到李明衍面前,"此印非同寻常,乃李氏家族祖传信物,世代相传,只有嫡亲子辈才能持有。"
廷尉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我与李冰是世交故旧,对这枚印信再熟悉不过。"
李明衍呆立片刻,随即恍然大悟。当年李冰赠予这枚小印时曾说过:"关中故交见此印,必当相助。"当时他只当是李冰对都江堰圆满完工的奖励,没想到这小小一物,竟蕴含如此深意。
"廷尉,"李明衍定了定神,坦诚相告,"在下并非李冰之子。此印确是李冰大人所赠,但那是因为在下在都江堰工程中略尽绵力,李郡守才赐予以示鼓励。"
廷尉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随即又带着怀疑:"李冰一生谨慎,尤其看重家族传承。此印代表李氏血脉,寻常幕僚助手,断不可能获赠。除非..."
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除非你在李冰心中的地位,不亚于亲生子嗣。"
这番话让李明衍触动良深。他回想都江堰时光,李冰对他确实格外关照,言传身教,倾囊相授,待他亦师亦父。特别是李二郎遇难后,李冰对他的关爱似乎更甚从前,却又总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郡守当年确实待我非同一般,"李明衍声音低沉。
廷尉眼中闪过一丝悲恸,"李冰一生最为痛心之事,莫过于爱子早逝。"
他仿佛陷入了回忆:"当年他来信与我告知李二郎为救蜀地百姓而殉难的消息,我很为他担心。"
"然而他说自己已然振作起来,命人将李二郎的事迹广为传颂,并加倍投入都江堰工程。"廷尉目光重新聚焦在李明衍身上,"因为他找到了一个可以传承其衣钵的人。"
李明衍听得心头发紧,喉头微微哽咽。
廷尉见李明衍动容,语气缓和了几分:"无论你是否李冰血脉,只要持有此印,在我眼中,就是李冰嫡传后人。李冰在蜀,我在关中,多年未见,却情同手足。今日我能助你,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他站起身,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老友之后,理应照拂。"
李明衍连忙起身还礼:"多谢廷尉厚爱。"
"不必多礼。"廷尉摆摆手,面露忧色,"你此次遭遇,非同小可。邹衍与赵易勾结,挟水德之名行陷害之实,背后定有更大谋算。"
他压低声音道:"秦王暗中庇护你,但也不得不顾及朝局平衡,故而判你终身监禁。但你放心,我已接王命暗中关照,你在狱中不会受苦。"
"王上圣明!"李明衍由衷感激。
廷尉点点头:"你且安心在此养伤修身。待时机成熟,或有转机。"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包袱,放在桌上,"此中有伤药、书简及笔墨,可解牢中寂寞,平日所需,差使狱卒即可。"
说完,他向李明衍点头示意,便转身离去,留下李明衍独自一人,陷入深思。
夜深人静,囚室内唯有一盏油灯孤独地燃烧着。李明衍靠坐在床头,借着微弱的灯光,翻看着廷尉留下的书简。除了几卷《管子》《墨子》等水利要籍外,还有当时李冰留给他的一封信,那封信的最后一段,字迹苍劲有力!
"明衍贤侄:道阻且长,唯有坚守本心,方能水到渠成。都江之水,泮声依旧;蜀道之难,终将坦途。余生已矣,衣钵托付,愿子勿忘治水安民之初心。"
再读这封信,李明衍泪流满面。他终于明白衣钵托付这句话的份量,李冰不仅是将他视为弟子,更是将他当成了精神上的传人,寄托了对逝去爱子的所有期望。
而他,却在当时因为种种思量,始终与李冰保持着一定距离,未能真正敞开心扉,与这位可敬的长者深入交流。
"我本可以多陪他说说话,多听听他的教诲,多了解一下他的过去..."李明衍内心充满后悔。
"乱世之中遇到您,是我最大的福分,却被我辜负至此..."李明衍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