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龙已移,时序更替。自入狱至今,李明衍已在那方寸之地度过了整整八个月。期间,花开花落,唯有那一方被铁栅栏分割的天空,依然如初见时般遥不可及。
狱卒早已备好干净的衣物,李明衍换上后,只觉全身轻松,如同蜕去一层枯皮。囚服早已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簇新的青色长袍,虽不算华贵,却也体面得体,足见秦王对此次召见的重视。
李明衍在李斯的引领下,踏出了囚禁他八个月之久的廷尉署大门。
朝阳初升,霞光万丈。经年不见阳光,猝不及防迎面而来的光芒令他不由自主地抬手遮眼,一时无法适应这刺目的光亮。
"李先生慢行,"李斯体贴地伸手搀扶,"这八个月幽居,想必日子不好过。不过看先生气色倒还不错,在下甚感欣慰。"
"多谢上官挂念。牢中岁月,倒也不算辛苦,反倒有了静心读书之机。"李明衍谨慎回应。
李斯微微一笑:"王上常说,李水官乃奇才,即便身陷囹圄,亦能自得其乐。看来果然如此。"
两人步入一辆朴素无华的马车,缓缓驶向咸阳宫。李斯亲自扶他登上马车,随后紧随其旁。一路上,李明衍不时从车窗向外张望,观察着城中的变化。咸阳城似乎比他入狱前更加繁华热闹,街市上人来人往,车马如织,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喧嚣而热闹。
马车穿过重重宫门,车队行至咸阳宫外,李明衍随李斯下车,四名侍卫肃立两侧,见李斯前来,立刻躬身行礼。穿过层层宫门,最终来到了李明衍第一次见到秦王时的便殿。
入殿前,李斯适时凑近一步,声音低沉而恭敬:"李先生,朝堂之中王上身居中央,左右平衡,实属不易,王上对你可谓关爱有加。"
李明衍经过牢狱中数月的思索和韩非子的点拨,对政治的敏感度已今非昔比,李斯这番看似简单的对话,恐怕暗含提示。
踏入殿内,一阵清凉袭来。殿中案后坐着一位气度不凡的年轻人——秦王嬴政。
秦王身着一袭玄色衮服,衣上绣有精细的玄鸟纹样,层层叠叠的黑色与深青交织,如同夜幕中的流云。束身的绛色革带上镶嵌着数枚青玉饰,熠熠生辉,衬得腰身挺拔有力。
八个月不见,秦王的变化令李明衍颇感惊讶,他的面容似乎更为棱角分明,高挺的鼻梁犹如蜂准,细长的双目如电似箭,胸膛挺拔如挚鸟之膺。举手投足间,气度更加沉稳内敛。
李明衍上前三步,行礼:"臣李明衍,叩见大王!"
"李明衍,八个月不见,你瘦了。"秦王道,语气中透着几分关切。
"多谢大王挂念。微臣在狱中有廷尉大人照料,饮食起居尚可,并无太多苦楚。"李明衍恭敬回答。
"知道寡人为何将你囚禁八个月之久吗?"秦王忽然问道,目光如电。
李明衍立刻恭敬行礼,声音诚挚:"臣感念王上恩典,没有王上的庇护,臣恐怕早已命丧黄泉。这八个月来,虽然身处牢狱,却得以静心读书,反思过往,实为一场难得的历练。"
这番话说得恰到好处,既表达了对秦王的感谢,又暗示自己在狱中并非虚度光阴,而是充实地提升了自己。更重要的是,他表明自己理解了秦王的良苦用心,认同这是一种保护而非惩罚。
秦王微微颔首,站起身来踱步,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寡人为摆平朝堂上关于水德的非议,花了不少心力,这才耽搁至今。"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意味深长,"李卿在牢中这几个月,虽不得自由,却也避过了许多明枪暗箭。经此一遭,那些嫉妒你、攻击你的人,想必也会收敛几分。"
李斯在一旁也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之色。
"你既已明白,寡人也就不再多言。"秦王重新回到座位上,声音变得威严而坚定,"你乃水利之才,我大秦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寡人决定,令你重返泾水之渠,继续担任总监一职,也好让此前的工作有始有终。"
一旁的李斯上前一步,补充道:"李先生,你不在的这几个月,泾水之渠的修建顺利。不过工程浩大,唯恐有所疏漏。李先生赴任后,需多花些时间了解之前的进展,若发现有何问题,务必及时向王上汇报。"
这番话看似平常,但李明衍心中一动,李斯语气平淡,但那微微加重的"疏漏"二字,以及特意提到"及时向王上汇报",显然别有深意。回想起这段时间在牢中所思所想,以及对政治局势的种种思量。李明衍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弦外之音。
"微臣明白。"李明衍郑重应道,"微臣定当以苍生为本,确保工程质量,不负大王所托。倘若发现任何问题,定当如实禀报。"
他的回答看似简单,实则深意十足。"以苍生为本"四字,表明他不会因个人恩怨而影响国家大事;"确保工程质量"则是向秦王承诺,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他都会将工程做到最好;至于"如实禀报",则是回应了李斯的暗示——若发现工程中有人作梗,他会直接向秦王汇报,不会有所隐瞒。
李斯与秦王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对李明衍的回答十分满意。
"李斯,你安排人送李明衍回去休息,明日便可启程返回泾水工地。"秦王吩咐道。
"是,王上。"李斯恭敬应道,随后引领李明衍缓步退出殿外。
行至殿门外,李明衍忍不住问道:"李大人,不知泾水之渠可曾遇到什么新的难题?"
李斯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进展总体不差,具体情况,李先生回去便知。"随后,李斯转身回入殿中。
李明衍随李斯离去后,殿内一时寂静。秦王嬴政独坐案前,面如古井,未起一丝波澜。
"王上,李明衍已安置妥当。"李斯重返殿中,恭敬行礼。
"他走时,可有异常之处?"秦王淡然问道,目光如炬,直视李斯。
李斯微微摇头:"并无异状,只是问起泾水之渠的近况,臣未作详答。"
秦王沉吟片刻:"你觉得,李明衍通过考验了吗?"
李斯谨慎地踱上两步,声音低沉而肃穆:"回王上,臣以为此人可堪大用。至少魏国细作、韩非子亲自来劝,都未能拉动他。"李斯语气中透着几分赞赏,"尤其是韩非子,以其口才智慧礼贤下士,竟也未能动摇此人,可见其忠诚。"
秦王露出一丝冷峻的笑意:"有求于人,有何不可礼贤下士?不过但凡李明衍有异心,跟着魏国或韩国的人走,他们这些人早就一起身死了。"
这话说得平淡无奇,却令殿内温度骤降。李斯不由身抖了一下,这正是秦王的可怕之处——他的冷酷决断往往藏在平静的表象之下,如同深海。
"此番放他出狱,"秦王站起身,走向殿侧的窗棂,凝望外面的花园,"确实是泾水之渠,不容有失。寡人思来想去,唯有李明衍这样的水利专才,才能辨别其中虚实,帮寡人判断出真实情况。"
静默片刻,秦王忽然背对着李斯,语气平淡地问道:"李斯,听闻你与韩非子曾为同窗,你觉得此人如何?"
殿内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李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很快恢复如常:"回王上,韩非子确为大才,其学识之渊博,见识之深远,思虑之缜密,皆为当世罕见。才能胜过臣下。"
李斯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而坚决:"像这样的大才,若能为大王所用,定能助大王振翅高飞。"说到这里,他眼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凶光,"若不能为大王所用,也不能留给其他的君主。"
秦王缓缓转身,目光如同利剑般直刺李斯心底。
"你说的,"秦王柔和的说道,"甚合我意。"
这一刻,李斯仿佛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爬上,他明白,自己方才的话已为韩非子种下了灭顶之灾。但他的面容依然恭谨平静,丝毫不露端倪。
"下去准备吧,"秦王挥了挥手,"确保李明衍安全到达泾水工地。"
李斯躬身退出大殿,脚步声在石板上回荡,渐行渐远。
咸阳宫外,李明衍随侍从走下台阶,心中仍在思索方才与秦王的对话。他本以为会有军士押送自己回营,却发现一道身影正独自立于宫门之外——身着黑色术士袍,面容清瘦,眼若寒星的徐福。
李明衍眼中闪过一丝微光,但很快便恢复平静,脸上仅露出淡淡的讶异,并没有贸然开口。他缓步走向那个方向,保持着谨慎的距离。
徐福察觉到他的视线,主动迎上前来,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容:"李水官,别来无恙?"
"徐福,"李明衍微微颔首,语气平淡中带着几分深沉,"在此相见,却是意料之外。"他的目光扫过徐福身后不远处停着的一辆简朴马车,已有所判断。
徐福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似乎没料到李明衍如此沉稳的反应。他轻笑一声:"我是奉命来接你的。"他指了指那辆马车,"车已备好,送你回府休整。"
李明衍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注意到马车附近并无车夫,只有徐福一人。
徐福亲自登车执缰,示意李明衍上车:"有些话,不便让旁人听见。"
李明衍从容上车,在徐福身旁落座。他不急于发问,而是静默片刻,等马车驶离皇宫,方才开口:"我想你今日前来,必有要事相告。"
"在里面深造得如何?"徐福忽然岔开话题,声音中带着几分揶揄,"想必读了不少书吧?"
李明衍唇角微扬,神色平静:"承蒙关心,倒也略有所得。"
徐福侧过头,带着几分戏谑:"你怎么不谢我?没有我,你根本出不来。"
"此话何解?"李明衍眉头微皱,表情虽平静,眼中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徐福放慢马车速度,转头直视李明衍,目光如刀:"你还真以为是秦王念念不忘你这个小小水官?"他眼中闪过一丝嘲讽,"若非你正好能派上用场,凭你这点资质和地位,只怕早已被遗忘在角落里了。"
见李明衍面色沉下,徐福继续道:"这世上多少才子削尖了脑袋想在秦王面前露脸抓住机会,又有多少人转眼间就湮没无闻?你以为自己有什么特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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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衍并未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让沉默代替回答。
见李明衍陷入沉思,徐福声音忽然放缓:"不过,你确实有些与众不同。"我调查到了齐国的底筹——就是郑国渠。"
李明衍心头一震:"郑国渠?齐国底筹?"
"不错。"徐福点头,声音压得更低,"我查遍郑国渠上下,却始终找不出问题所在。我唯一的猜测,是工程设计上的漏洞,但究竟是什么漏洞,却又看不出来。"
他直视李明衍:"全国最顶级的水利专家,除了郑国自己,就是李冰和你了。李冰身在蜀中,贸然调来恐怕打草惊蛇。所以我向上面进言,让你出狱回来协助查探。"
李明衍微微抿唇,看着前方的道路,不动声色地消化着这番话:"原来如此。"
马车穿过一条僻静的小路,徐福忽然压低声音:"若你发现了什么,不要着急报官,先来找我一起商量。"
徐福声音沉重:"因为你还不够了解秦王。他在有求于人时可以平易近人,一旦达成目的或被触怒,便会变得雷霆万钧。你我都是他的棋子,随时可能被舍弃。李明衍,你应当牢记——伴君如伴虎!你也需要有人联手,方可互保。"
李明衍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徐福眼中的锋芒稍稍收敛:"我不求你现在就信我,但希望你明白,在这乱世与朝堂,真正值得你警惕的,从来不是我这样同为异乡之人。"
两人对视良久,谁都没有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