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既然要分正统,那就比墨祖的经典阐述如何?"
庄贾点头道:"我正有此意。既如此,就由我来出题,周兄看看是否可用。"
周文伸手示意:"请。"
庄贾沉吟片刻,缓缓开口:"请以《大取》篇中杀盗非杀人之命题,推演守城时诛杀敌谍是否悖于兼爱。"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论证需在《小取》篇效、辟、侔、援、推五法框架内自洽。"
此题一出,在场的墨家弟子都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是墨家义理中最难解的悖论之一——墨子主张兼爱非攻,却又着《备城门》等守城之法,其中不乏杀伐之术。如何调和这看似矛盾的两面,历来是墨家学者争论的焦点。
周文拍手称赞:"好题!此题直指墨家核心。就用此题!"
两人各自后退几步,准备片刻后,辩论正式开始。
庄贾率先发言,他的声音清晰有力:"依《大取》所言,杀盗非杀人者,盖因盗已失其为人之本质。人之所以为人,在于其能兼爱、能非攻。敌谍潜入,意在害城中万民,此已背离人之本性。故诛之,非违兼爱,实为护爱也。"
他运用的是纯逻辑推演:"以效法论之——兼爱之效在于众生得安;以辟法论之——爱人如爱己,若己为谍必害他人,则当自绝;以侔法论之——一谍之命与万民之命相较,孰轻孰重?"
彭越听得云里雾里,小声问阿漓:"他在说什么?"
阿漓轻声解释:"他是说杀死盗贼不算杀人,因为盗贼已经不是正常意义上的人了。"
周文听完庄贾的论述,微微一笑:"满口高论,但过于理想。我且问你,若敌谍亦是为其国尽忠,为其民谋福,岂非也是兼爱?且说放弃资格,谁来判定?今日是敌谍,明日是盗贼,后日是异见者,如此下去,兼爱岂不成了空谈?你说他失人之本质,过于武断!"
他换了个角度:"守城之时,情势危急。敌谍若不除,则满城百姓皆有覆灭之险。此时杀谍,不是因为他非人,而是因为形势所迫,不得不为。墨子作《备城门》,正是明白这个道理——兼爱是理想,但在乱世中,有时必须做出取舍。"
庄贾立即反驳:"此言差矣!若依你所说,则兼爱成了可以随意变通的东西。今日为形势杀谍,明日是否可为形势屠城?墨家之道,贵在坚守原则。"
周文摇头:"非也!我说的是轻重缓急。医者割肉疗伤,非是害人,而是救人。守城杀谍,亦是此理。况且,墨子曰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敌谍正是天下之害也。"
两人你来我往,辩论愈发激烈。墨家弟子们听得如痴如醉,不时有人点头,有人摇头,显然各有支持者。
彭越听得云里雾里,悄悄问阿漓:"姐姐,他们这又在争什么?"
阿漓轻声解释:"简单说,就是在讨论为了保护多数人而杀死少数人,是否违背了墨家兼爱的理念。"
"哦!"彭越恍然,"那不就是问:为了救一百个人而杀一个坏人,算不算错?"
李明衍听到这话,不由得多看了彭越一眼。这少年虽然野性未脱,但能一语道破问题本质,倒也不简单。
庄贾换了个思路:"我们不妨用援法,援引他例。农夫除草,是否违背爱护万物?非也,因草害禾,除草正是爱禾。敌谍如草,百姓如禾,此理相通。"
周文立即指出漏洞:"人岂能与草相比?墨子说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敌国之谍,亦是他国之民。若真行兼爱,当感化之,而非杀之。"
两人的辩论达到了白热化,日头底下,两人都开始流汗。
庄贾道:"感化?城破之时,你去感化敌谍试试!墨家是实学,不是空谈。推法推之——若人人都不做谍,天下岂不太平?故杀谍是为止谍,止谍是为止战,止战正是兼爱!"
周文反击:"照你这么推,若人人都不攻城,天下岂不更太平?那我们是否该去杀所有的攻城者?这岂不成了以暴制暴?"
辩论至此,两人都额头汗下如注,却谁也说服不了谁。
周文长叹一口气:"如此辩论下去,恐怕三天三夜也无法收场。"
庄贾忽然眼睛一亮:"辩论本就不是为了说服对方,而是为了争取听辩论的人。既然如此,不如就请李先生来评判,看他认为哪个道理更能打动他,如何?"
周文转身向李明衍躬身施礼:"庄兄不愧是齐墨领袖,有此气魄,已经不输了。李先生,就请你来评判吧。"
李明衍站起身来,先是摇了摇头:"首先,我不敢称周先生的朋友,只是有缘相识。其次,在我看来,两位谁都没赢。"
庄贾和周文同时皱起眉头:"此话怎讲?"
李明衍缓缓道:"墨子最大的特点是什么?是理论与实践的完美结合。他既是思想家,又是实干家;既能着书立说,又能制造器械;既能游说诸侯,又能守城御敌。"
李明衍正色道:"墨子的智慧,不在于给我们一个非黑即白的答案,而在于教会我们如何在两难中做出选择。《大取》说杀盗非杀人,不是说盗贼不是人,而是说在那个特定时刻,我们必须做出取舍。"
他转向庄贾:"杀谍违背兼爱吗?是的,任何杀戮都违背兼爱的理想。"
又转向周文:"但不杀谍就符合兼爱吗?若因一谍而致满城涂炭,这难道不是更大的违背?"
他又转向大家:"然而,如果因杀谍而激怒敌国,下一次城破后全城被屠,这又当如何?"
众人一时语塞。
"关键在于——"李明衍提高了声音,"我们要承认这种违背,要为这种不得已的选择感到痛苦!墨子作《备城门》,每一条守城之法后面,都透着对生命的珍惜。真正的墨者,在不得不杀谍时会这样做:
第一,穷尽一切可能避免杀戮——能擒则擒,能困则困,能劝降则劝降; 第二,若必须杀,则快速了断,不使其受无谓痛苦; 第三,事后当深思:如何创造一个不再需要谍战的世界。"
李明衍顿了顿,声音变得深沉:"兼爱不是软弱,而是即便在最黑暗的时刻,依然保持对生命的敬畏。"
"所以,守城杀谍是否悖于兼爱?"李明衍环视众人,"是,也不是。是,因为任何杀戮都是对理想的背离;不是,因为在不完美的世界里,有时我们必须选择较小的恶来避免更大的恶。但墨者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们永远不会心安理得,永远不会把必要之恶美化成正义之举。"
"这种内心的挣扎和痛苦,恰恰证明了兼爱之心未死。若有一日,杀人而不觉痛苦,那才是真正背离了墨家之道。"
全场寂静,连向来活泼的彭越都被这番话震撼住了。
庄贾缓缓开口:"先生所言...让我想起墨子见楚王时说的话:臣闻大王之欲攻宋,臣之所以来见大王者,为欲止之。他明知楚强宋弱,却依然要阻止战争。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
周文接过话头:"正是因为心怀兼爱,所以才会在不得不为恶时感到痛苦。若是寻常武夫,杀谍不过是例行公事,哪会有这般思虑?"
李明衍点头道:"正是如此。墨家之难,不在于给出答案,而在于承担选择的重量。每一个不得不做的决定,都应该成为我们改变世界的动力。墨家真正的精神——在不完美的世界里,坚守完美的理想。"
庄贾和周文对视一眼,同时深深一礼。
周文说道,"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顶,是我输了。"
庄贾则道:"先生说得对,我确实狭隘了,是我输了。"
李明衍摇头笑道:"既然你们都说输了,那就是平局。不过——"他话锋一转,"既然三场比试没有分出胜负,不如由我来出一题如何?"
庄贾和周文互看一眼,同时拱手:"全凭先生安排。"
李明衍微微一笑:"我们现在不就站在禹工遗迹入口吗?我可以把前面五处禹工遗迹的开启方法告诉你们,你们谁能从中获得更多启发,进而解开此处遗迹,就算赢。如何?"
"妙啊!"周文抚掌赞道。
庄贾也点头称是:"正该如此。空谈义理,不如实地印证。"
两位墨家巨子的斗志再次燃起,他们都明白,百年未曾再次打开的禹工遗迹,重开之日,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