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星河的灵柩停在翰林院偏厅已七日,青砖地上用朱砂画着三道镇魂圈,每圈间隔七寸,正是《天心五雷正法》里记载的"锁阴阵"。陈砚秋的指尖刚触到棺木,就觉掌心一阵刺痛——柩板缝隙渗出靛蓝色黏液,在烛光下泛着铁器淬火后的冷光。这绝非寻常尸液,而是混了丹砂与雄黄的"守宫泪",乃钦天监秘制防腐药方。
"寅时三刻。"赵明烛的声音从廊柱阴影里传来。他今日未戴幞头,发间那缕异色鬓丝格外显眼,在月光下泛着银蓝光泽。陈砚秋注意到他手中提的不是灯笼,而是个青铜漏壶——壶嘴正对着棺头方位,滴落的水珠在青砖上蚀出星斗状凹痕。
灵前长明灯突然爆了个灯花。火星溅到棺盖瞬间,整具楠木棺材竟发出编钟般的嗡鸣。陈砚秋袖中的磁针剧烈震颤,指向楚星河口部位置——那里正缓缓溢出混着银屑的蜡液,在尸身下颌凝成《景佑锁院录》特有的卷轴形状。
"退后!"薛冰蟾的银刀突然横在陈砚秋喉前。她今日穿了件灰鼠皮襦,领口暗袋里探出三根探尸针,针尾缀着的铃铛正无风自响。只见她刀尖轻挑,那团蜡液便被引到准备好的澄泥砚里,遇墨即显出一列列蝇头小楷——字迹竟与楚星河生前奏折笔迹分毫不差。
蜡液在砚中凝结成七块碎片。赵明烛的漏壶突然倾斜,壶水冲在碎片上,顿时浮出幅完整的贡院平面图。陈砚秋认出这是江南贡院的布局,但多出三条地道——其中一条竟从号舍直通判卷阁,地道旁标注着"景佑四年御史中丞李定监造"。
"尸变!"守灵的老仆突然惨叫。楚星河的右手猛地抓住棺沿,指甲在楠木上刮出五道白痕。薛冰蟾的探尸针瞬间刺入尸身合谷穴,针尾铃铛响成《安魂引》的调子。但尸体喉头仍在蠕动,随着"咕"的一声闷响,又吐出团裹着血丝的蜡丸。
陈砚秋用银簪拨开蜡衣,里面是张鱼鳞纸。纸上的字迹遇空气即开始褪色,他急忙蘸着尸液临摹——竟是份三十七人的名单,每个名字后都标注着"元佑七年流岭南"字样。最骇人的是第三行:陈氏砚秋,父圭,淳化三年进士,配崖州军籍。
"原来如此。"赵明烛的异色瞳孔骤然收缩。他拾起地上残留的蜡皮,对着月光展开——半透明的薄片上浮现出星图,昴宿位置钉着三根银针,针尾缠着的红线延伸向名单末尾三个名字。红线在烛光下显出本来面目:是极细的篆文,刻着"三元劫"的祭仪步骤。
薛冰蟾突然割破手指。血滴在尸身眉心,楚星河大张的嘴里立刻飞出七只铜钱大小的蛾子。这些灰翅虫豸在空中组成北斗七星阵形,每只虫腹都闪着磷光,照亮了棺内景象——死者舌底压着片玉简,简上朱砂写着"韩氏黜龙术第五"。
"是尸魇术。"薛冰蟾的银刀突然插进棺底缝隙。刀身映出的不是她自己的倒影,而是个穿景佑年制式官服的老者,正将某物塞入楚星河口中。陈砚秋认出那方鎏金铜匣——正是韩似道装密奏用的"蟠虬盒",匣角缺了一角,与楚星河胃里发现的蜡丸封皮缺口完全吻合。
寅时的更鼓从皇城方向传来。灵柩突然剧烈震动,楚星河的官服前襟自行裂开,露出胸膛——尸身膻中穴位置赫然刻着方朱印,印文竟是倒写的"状元及第"。赵明烛的漏壶在此刻漏尽最后一滴水,壶底"当"地砸出个凹坑,坑里浮出粒银丸,丸上阴刻着陈砚秋父亲的名讳。
薛冰蟾的探尸针突然全部崩断。楚星河尸身猛地坐起,七窍喷出靛蓝烟雾。烟雾在灵堂上空凝成浑天仪形状,勺柄指向陈砚秋怀中——那里藏着从皇史宬带出的半页《景佑星变记》。当他把残卷举过头顶,烟雾顿时化作流星贯入纸中,烧出二十八个焦孔,组成完整的紫微垣星图。
"看这里。"赵明烛突然扒开尸身嘴唇。楚星河的牙齿内侧刻满契丹文,最醒目的是左犬齿上的"锁"字——与陈砚秋后颈青痣形状一模一样。银簪碰触齿面的刹那,整具尸体突然塌陷下去,像被抽空般只剩张人皮覆在骨架上。从张开的喉管里,"哗啦啦"滚出七枚玉扣,每枚都刻着不同年份的殿试日期。
晨光初现时,陈砚秋发现玉扣内壁用针尖刻着人名。最近那枚刻的是"王珩",但"珩"字的三横被改作刀痕——与王珩验尸记录中颈部的三道割伤完全吻合。薛冰蟾用银刀撬开玉扣夹层,里面藏着根三寸长的骨针,针尾坠着片黢黑的指甲,指甲上的纹路赫然是缩小版的贡院平面图。
翰林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明烛迅速将尸皮复原成仰卧状,自己则退到阴影里。韩似道带着三名提举官闯入时,灵柩已恢复原样,只有陈砚秋注意到棺底渗出的一线蓝痕——正悄悄流向排水沟方向,在水流中凝成个"癸"字。
"奉旨验尸。"韩似道亮出枢密院火牌,目光却钉在陈砚秋袖口——那里沾着点蜡液残渍。当提举官掀开尸布时,所有人都僵住了:楚星河遗容安详,但整条舌头变成靛蓝色,舌尖上立着枚银光闪闪的细针,针尾坠着片鱼鳞纸,纸上墨迹正是韩似道二十年前任知制诰时的笔迹。
陈砚秋的银簪突然发热。簪头自动指向韩似道腰间——那里悬着的鎏金铜匣正在轻微震动,匣缝里渗出与尸液同色的蓝光。薛冰蟾假装整理襦裙,实则用鞋尖碾碎了地上一块蜡丸残片,碎片里露出半截银色须发——与韩似道鬓角那缕特异的白发如出一辙。
"验毕。"韩似道突然合上棺盖。他转身时官服下摆扫过香案,碰倒了长明灯。灯油泼在青砖上,竟自动流成个"冤"字。陈砚秋俯身去扶,却在案底摸到片冰凉之物——是楚星河尸身先前吐出的玉简背面,此刻显出血写的四句谶语:"七杀照命,榜眼代刑,龙骨蚀心,癸水东倾。"
翰林院的晨钟在此时敲响。陈砚秋抬头看见韩似道正盯着自己后颈,那目光像在丈量什么尺寸。当第一缕阳光射入灵堂,楚星河的尸身突然发出裂帛之声——官服前襟的"状元及第"印痕在光照下渐渐变成"黜落永镇",而尸体的左手无名指不知何时已自行折断,指骨正指着陈砚秋腰间露出半截的《科举罪言录》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