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
“噗——!”
裴云深身体猛地一弓,仿佛心脏被最狂暴的力量生生撕裂。
一大口滚烫的鲜血毫无预兆地、猛烈地喷涌而出。
那鲜血的颜色,与他身上那象征着极致喜悦与圆满的、刺目的大红喜服,一模一样。
猩红、灼热、绝望。
温热的血珠溅落在他怀中叶溪浅苍白冰凉的脸颊上,也染红了她嫁衣上精致的金线刺绣。
如同最残酷的讽刺,将喜庆彻底浸染成一片死寂的殷红。
这口心头血喷出,仿佛带走了他所有的生机。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灰败如金纸,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
只剩下嘴角不断溢出的、刺目的鲜红。
那双深邃的眼眸,曾盛满对她的深情与洞悉一切的悲凉。
此刻只剩下空洞的死寂,仿佛所有的光都在叶溪浅闭眼的刹那被彻底抽走。
只余下望不见底的、冰冷的黑暗深渊。
就在这时,天空仿佛也感应到了这人间至痛。
细小的、冰冷的白色颗粒,开始悄无声息地飘落。
起初只是零星的雪沫,很快,便化作了漫天飞舞的、鹅毛般的大雪。
雪花无声地飘落,覆盖了回廊的青石板,覆盖了庭院中喜庆的红绸。
也温柔地、冰冷地落在裴云深染血的肩头。
落在他怀中叶溪浅毫无生机的、苍白的容颜和乌黑的发间,试图掩盖那刺目的血迹和绝望。
天地间,瞬间被一片苍茫的纯白笼罩。
喧嚣的喜乐早已停歇,宾客的惊呼和悲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裴云深就这样跪坐在冰冷的、渐渐被白雪覆盖的地面上,如同化作了亘古不化的石雕。
他双臂依旧死死地、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般,紧紧地抱着怀中身着嫁衣的爱人。
仿佛要将她冰冷的身体重新捂热。
仿佛只要抱得足够紧,就能阻止她灵魂的离去。
漫天大雪,无声飘落。
覆盖了廊檐,覆盖了庭院。
也覆盖了那一对紧紧相拥、红白交织的身影。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
唯有大雪纷飞,无声地见证着这场盛大婚礼骤然落幕的、彻骨的绝望与永恒的冰冷。
裴云深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世界都已与他无关。
只剩下怀中这具渐渐冰冷的躯壳,和他自己那颗随着她一同停止跳动的心。
他就这样跪坐在冰冷的地上。
在漫天风雪中,紧紧抱着怀中身着嫁衣、却已气息全无的叶溪浅。
整整一夜。
他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一动不动。
任凭刺骨的寒意侵入骨髓。
任凭大雪覆盖了他的肩头、发顶。
也覆盖了怀中爱人苍白的面容。
他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只集中在怀中那具身体上。
清晰地感受着那曾温暖他生命的体温,一丝丝、一点点地流逝殆尽,最终变得比这冬雪更加冰冷。
感受着那曾柔软依偎他的娇躯,在严寒和死亡的侵蚀下,逐渐变得僵硬、沉重。
再也无法给他丝毫回应。
他自己也仿佛随着她一同死去。
身体冰冷、紧绷、僵硬,血液似乎都已凝固。
那身刺目的红喜服,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凄艳而绝望。
满堂的宾客早已在惊惶和哀戚中悄然散去。
只留下这空旷死寂的回廊,和这对被红白两色包裹、凝固在时间里的身影。
第二日清晨,天色依旧阴沉。
裴云槿红肿着眼睛,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小心翼翼地走近。
她希望哥哥多少能吃点东西。
然而,当她抬起泪眼看向廊下那个依旧维持着跪抱姿势、仿佛与风雪冻成一体的人时。
目光触及他的头顶,瞬间如遭雷击。
手中的瓷碗“哐当”一声摔落在地,热粥溅了一地。
“哥……哥哥?”
裴云槿失声惊呼,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心痛而扭曲。
只见裴云深原本乌黑如墨的发间,竟在一夜之间,生出了大片刺目的银白。
那白发并非零星几缕。
而是如同被霜雪骤然侵染,覆盖了他近半的头颅。
黑与白,绝望与死寂,在他头上交织成一幅触目惊心的画面。
一夜白头!
巨大的悲恸,竟在短短一夜之间,熬干了他半生的精血。
裴云槿踉跄着扑到他面前。
看着哥哥那瞬间苍老了十岁的容颜和满头刺目的华发,心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颤抖着手想去触碰那冰冷的白发:“哥哥……你的头发……”
裴云深却仿佛没有听见。
他的目光依旧空洞地落在怀中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
对自身的变化毫不在意,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仿佛那满头的白发,那失去知觉的四肢,那空荡荡的躯壳,都已与他无关。
日升月落,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整整七日。
裴云深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
如同最忠诚的守墓人,抱着他冰冷的爱人,在廊下度过了七个日夜。
他不言不语,不饮不食。
如同彻底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变成了一具仅凭执念支撑的行尸走肉。
生命的气息在他身上迅速流逝。
嘴唇干裂,脸色灰败。
唯有那双空洞的眼睛,还固执地凝视着怀中的人。
裴云槿看在眼里,痛彻心扉。
她知道,再这样下去,哥哥必死无疑。
因此第七日清晨,她再次来到裴云深面前。
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沙哑而坚定的声音:“哥哥!”
她跪在他面前,双手用力抓住他冰冷僵硬的手臂,试图唤醒他:“让嫂嫂……入土为安吧!你难道要一辈子都这样抱着她吗?一辈子都困在这里吗?”
裴云深的眼珠似乎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焦点。
裴云槿的声音带着泣血的恳求,字字句句直指他内心最深的痛处:“哥哥!你忘了嫂嫂临终的遗言了吗?她让你好好活着!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你这样糟践自己啊!你难道要让嫂嫂在九泉之下……也为你日夜悬心,不得安宁吗?”
“入土为安”四个字,像是一根尖锐的刺,狠狠扎进了裴云深那一片死寂的心湖。
他的身体猛地一颤。
那双空洞了七日的眼眸,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
视线第一次从叶溪浅的脸上移开,落在了裴云槿泪流满面的脸上。
那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和茫然。
裴云槿看到他终于有了反应,心中又痛又急。
再接再厉,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哥哥!我们……我们安葬了嫂嫂吧!好不好?让她安息……不能……不能再让她一直这样了……这对嫂嫂……太残忍了……哥哥,求你了……好不好?”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终于,一个干涩沙哑到几乎不成调的声音。
极其微弱地从裴云深干裂的嘴唇中艰难地挤出:“……好……”
只是一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
裴云槿瞬间泪如泉涌。
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扑进裴云深冰冷的怀里。
紧紧抱住他僵硬的身体,放声大哭,哭声撕心裂肺:“哥哥!你不会孤单的!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一直一直!哥哥……我的哥哥啊……”
裴云深被她紧紧抱着,身体依旧僵硬冰冷。
他迟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手臂。
最终,也轻轻回抱住了哭得浑身颤抖的妹妹。
只是,那双刚刚恢复了一丝焦距的眼眸深处,依旧是望不到尽头的死寂与荒芜,没有丝毫光亮。
仿佛所有属于“裴云深”的生机与情感,都已随着怀中那人一同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