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边境战事的阴云不仅笼罩着朝堂，也渐渐蔓延至京城。
打了败仗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入寻常百姓家，搅得人心惶惶。
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多的流民，他们衣衫褴褛携家带口，从被战火波及的州县逃难而来，聚集在京城外城的角落，或是城门附近的破庙里。
阿依娜被困在京城，归国的路因战火阻断，漠北王庭的来信也日渐稀少，字里行间都是让她暂避风头，安心等待的安抚之词。
宫里的日子虽锦衣玉食，却也如同金丝笼般令人烦闷。
这日午后，她终于按捺不住，换了身不起眼的素色骑装，带上两个同样乔装的漠北侍女，出了宫门，想在市井间透透气。
外城的景象与内城的井然有序截然不同。
街道脏乱，行人神色匆匆，眼神里带着警惕和不安。
乞讨的孩童，蜷缩在墙角的老人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草药和食物腐烂混合的难闻气味。
“公主，这边太乱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侍女看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伸过来的脏手，有些紧张地护在阿依娜身前。
阿依娜碧眸扫过街边景象，眉头紧蹙。
她生在漠北王庭，见过草原上的风雪严寒，见过部族间的争斗，却很少见到如此刺眼的苦难。
她心头有些发堵，却嘴硬。
“慌什么？本公主什么阵仗没见过？走，去前面看看。”
阿依娜记得刚来大梁时，在一条小巷口吃过一家老婆婆做的糖油饼，外酥里嫩，带着麦香，也不知道那老婆婆现在怎么样了。
她凭着记忆寻去，却在巷口拐角处，瞥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是霍云行。
他今日没穿那些招摇的锦袍华服，只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棉布长衫，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
他正站在一个破败的土地庙门口，那庙显然已被流民占据，成了临时的栖身之所。
庙门口支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铁锅，霍云行手里拿着一个长柄大勺，正弯腰给排着长队的流民舀粥。
他身边跟着两个同样穿着朴素的随从，一个负责维持秩序，一个则忙着分发旁边箩筐里的馒头。
阿依娜脚步顿住，下意识拉着两个侍女躲到一株枝叶还算茂密的老树后面。
她瞪大眼睛，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那个整日里摇着扇子，看起来没个正形的逍遥王，脸上神情专注而平和，没有了惯常的玩世不恭。
他会对颤巍巍递上破碗的老者点头，会叮嘱拿到馒头迫不及待啃起来的孩子吃慢点，还会多拿一些馒头给抱着婴儿的妇人……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做这种事？”侍女小声嘀咕，语气里满是惊讶。
“这无赖王爷，倒也不是全然的游手好闲。”
阿依娜嘀咕了一句，连她自己都没察觉，那语气里少了几分往日的刻薄，多了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她正准备悄悄离开，不去打扰这意外看到的景象，一个小乞丐大概是饿急了，埋头猛跑以至于没看清路，一头撞在了阿依娜腿上。
“哎哟。”小乞丐摔倒在地，手里的破碗也滚落一边。
阿依娜下意识扶住旁边的树干才站稳。
这动静不大不小，却足以惊动庙门口的人。
霍云行闻声抬头，目光锐利，瞬间就捕捉到了老槐树后那抹熟悉的身影。
四目相对。
阿依娜脸上闪过一丝被抓包的窘迫，霍云行明显一愣，随即那双桃花眼里便漾开笑意。
他给面前的流民盛完粥，放下大勺，朝阿依娜的方向走去。
“哟，这不是……”
霍云行走到近前，刻意拖长了调子，目光在阿依娜朴素的装束上溜了一圈。
“这是哪家的小娘子，迷路了？”
阿依娜脸上发热，强撑着扬起下巴。
“本……本姑娘出来逛逛，不行吗？倒是王爷你，不在府里吟诗作画听小曲儿，跑这破庙前当起伙夫来了，真是稀奇。”
霍云行也不恼，笑容坦荡。
“本王游山玩水，体察民情也是正经事嘛，这兵荒马乱的，看见了总不能当没看见，熬几锅粥，分几个馒头，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顿了顿，看着阿依娜。
“倒是你，胆子不小，这地方乱得很，没事少来。”
霍云行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自然的关心，让阿依娜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就在这时，庙门口排队领粥的队伍里，一个粗壮的汉子大概是等得久了，又饿又烦躁。
目光扫过阿依娜和她身后两个侍女时，眼中忽然迸射出强烈的敌意。
他猛地啐了一口，指着阿依娜大声骂了起来。
“呸，外邦的妖女！就是你们这些蛮子，害得我们没了家，没了地，跑到这京城来要饭，滚出去！滚回你们的老家去！”
这声叫骂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点燃了流民中积压已久的恐惧和愤怒。
他们失去家园，亲人离散，每日在饥饿线上挣扎，巨大的痛苦需要一个宣泄口。
哪怕他们心里清楚，打过来的不是漠北人。
“对，滚出去！”
“都是你们这些外邦人惹的祸！”
“扫把星，离我们远点。”
“看她穿得人模人样，指不定就是探子。”
……
污言秽语如同潮水般涌来，夹杂着石块和烂菜叶。
人群开始骚动，朝着阿依娜她们的方向逼近。
阿依娜脸色瞬间煞白，在王庭长大的公主，什么时候面对过如此多的恶意。
“放肆！”阿依娜强自镇定，“本公主乃是大梁贵客，尔等休得无礼。”
“贵客？我呸，我看就是你们这些贵客招来的灾祸。”
那领头的汉子愈发激动，竟带头冲了过来，伸手就要去推搡阿依娜。
就在那只脏污的手即将碰到阿依娜衣襟的瞬间，一道靛蓝色的身影猛地插了进来。
霍云行动作快如闪电，一把将阿依娜严严实实地护在自己身后。
然而，混乱中不知是谁扔出的半块硬邦邦的土疙瘩，狠狠地砸在了霍云行的额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