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月亮圆 作品

准备

准备

其实知青宿舍现在的样子,本身就是个大家庭,起码从分工上没两样。

每天早上鸡没叫,人就先动起来,张罗着自己手里的活。

恰巧轮到许淑宁喂猪,她进去的时候看到猪还睡得香甜,突然有点羡慕,虚虚做出踹它的动作,却不敢大声惊动它。

因为吃好睡好,才能长膘,等过年的时候不仅有肉吃,还能换点钱。

按今年的价格来说,好歹值三十几,大半年的油盐酱醋就有着落。

自从下乡来,许淑宁天天算这些,连每次弯腰都想着能换多少吃的。

好像吊在驴前面的胡萝卜,她都不太清楚啥时候能咬到,毕竟能交的猪也要够一百二十斤。

这年头,人都没啥吃的,家畜更是瘦巴巴的,偶尔有两个臭地瓜都是加餐。

反正猪不嫌弃,就是人看着会心疼,毕竟粮食有限。

这时候就显出大锅饭的好处来,一个人只要少咬一口。

当然,再怎么少,都不会亏待郭永年和齐阳明,尤其前者可是最主要的劳力。

郭永年吃得也不含糊,嘴一擦拿上工具就走,脚步火急火燎的。

他现在可是天天满工分的人,一刻都不能耽误,到地里也不咋休息。

其余人就没有这个体力,都得停下来喘口气。

许淑宁给自己是定时间的,每四十分钟休息十分钟,只是自从开始按表干活以后,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心想后背都湿透了,怎么才过去二十分钟。

但还没到时候,她也得稍歇一会,双手叉着腰,大口的呼吸新鲜空气。

哦,不算新鲜,有肥料的味道。

许淑宁闭紧嘴,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掌心。

她现在已经有一层薄茧,可到割小麦的时候还是累,指尖还留下两个镰刀划拉的小豁口。

这破刀,除了干活不利索,给人添伤口就很厉害。

整个知青宿舍的人没有不受伤的,其中最严重的数陈传文。

准确来说,是现在成了陈传文。

方圆三亩地的人估计都听见他的嚎叫,不用猜也知道出事了。

许淑宁对他哪怕有再多不满意,下意识仍旧拔腿跑过去看。

很快几个知青们围成一圈,表情都是大变。

因为陈传文的血实在流得太多,跟水龙头一样哗啦啦的。

大家都慌了神,相互看看没反应过来。

还是梁孟津率先扯一把自己的衣服下摆,想先止个血。

这一下,人人都醒过来神。

齐阳明用力从身上补丁的位置拽下来一块布,齐晴雨掏手帕给他擦擦,郭永年把他背起来,梁孟津跟在旁边扶着,许淑宁慌忙掏口袋拿出颗红糖来,一把塞进陈传文的嘴里,

总之人人身上都带血,仿佛此地出什么杀人命案,吓得来搭把手的队员们才叫三魂不见七魄。

还是一位老人家动作快,薅一把不知道是什么的路边杂草揉碎之后敷在伤口上。

有外物的刺激,陈传文叫得更大声了,比杀猪的场面更夸张。

老人家用力一拍,用方言说了句话,从语气上判断应该是“没事”的意思。

许淑宁反正是这么觉得的,揣度着陈传文的脸色又觉得不像。

他简直是白得像下一秒要归西,眼睛慢慢合上。

齐晴雨一咯噔,心想这要是睡过去能不能醒来也是大问题。

她赶紧叫唤道:“陈传文,你别死啊!”

陈传文这模样本来就吓人,齐晴雨的话更是让人提心吊胆。

许淑宁微微颤颤伸出手,探陈传文的鼻息,结结巴巴说:“还,还有口气。”

这都叫什么话,仿佛下一秒就没呼吸。

郭永年的脚步更快起来,背着人回到宿舍。

赤脚大夫八叔恰好也到,他对这种伤已经太熟悉,说:“把裤子剪了。”

两个女生赶快退出去,但还是闻到空气里一股子酒味。

就这玩意往伤口上一喷,陈传文直找妈,简直是鬼哭狼嚎的样子。

许淑宁现在不疑心他命悬一线了,嘴角抽抽说:“我去生火。”

熬药做饭都需要。

刚刚还憋出一点哭腔来的齐晴雨这会直后悔,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血迹说:“我去换衣服。”

只是轻松一些,不代表完全不在意,最后还是八叔的宣布说“养几天就好”,大家才真的松口气。

但陈传文觉得自己很不好,嚷嚷着说:“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还有这个劲,谁死他都死不了,许淑宁没好气道:“吃你的红糖鸡蛋吧。”

说完自己咽口水,心想这可是从她牙缝里抠出来的糖。

陈传文就是好吃懒做而已,倒没有占人便宜的习惯。

他道:“我拿饼干跟你换。”

许淑宁愿意拿出来是一回事,他要真不懂事直接收下,她肯定特别不高兴。

因此她道:“你下回包裹来再说。”

知青里头各人的家境是有区别的,但在这年头无非几块饼干的差距而已。

陈传文也不是一次性能收到很多补给,慢慢呼吸说:“行,谢谢啊。”

看来讨厌鬼,也有不讨人厌的时候。

许淑宁看他窝在那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温和道:“你好好休息。”

陈传文心想自己这一镰刀挨得挺值得的,两个女生现在看他都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这种感觉不错,而且还不用干活,他对此是很满意的,养几天后明显变成故意不复工。

正是农忙的时候,割完小麦收水稻,事情多如牛毛,大队长赖大方未免有点不高兴,说:“你们城里人太娇气了。”

在乡下,这点事涂个口水就能好。

这话把所有人都带进去,齐晴雨第一个不满说:“那他确实是受伤了。”

那么多血是做不得假的,肯定要多休息几天。

赖大方平常在队里是说一不二的,被顶了句心生不悦,只是不跟她小姑娘计较,板着脸背着手走了。

在大队的地方,惹人家管事的做什么,齐阳明无奈说:“就你长嘴了?”

齐晴雨一脸不服气道:“公道话有什么不能说的。”

凭良心讲,陈传文确实伤得重。

跟这演包青天呢?齐阳明以手抚额说:“得亏是跟着我下乡。”

要是一个人,不知道得罪多少人。

齐晴雨三天两头的被哥哥批评,一点不放在心上,扮个鬼脸哼一声跑跑跳跳走人了。

齐阳明真是拿她没办法,叹口气继而跟上道:“最好给你跌一跤。”

才能知道什么是教训。

不过只有语气凶而已,翻译过来就是“当心摔倒”。

许淑宁回回看见都能想起她哥来,不由得有些怅然。

不知为何,梁孟津总是能捕捉到她的小情绪,侧过头看一眼说:“我待会去摘龙眼。”

想也知道,又是西瓜皮这帮孩子们的秘密基地,他们可把梁孟津引为知己,真是去哪都不忘叫上他。

许淑宁不由得笑起来说:“很有童趣。”

确实是有,梁孟津道:“就一会会,还得马上回来上工。”

农忙的时候,没有什么会不会中暑的作息安排,大家顶多避开中午的两个小时。

对小朋友们来说,这就是难得的休闲时间,抓紧空档都要到处跑。

他们向来如此,梁孟津可是头一遭。

许淑宁叮嘱道:“戴好帽子多喝水。”

梁孟津乖乖巧巧地点头,吃完午饭出门去。

他们摘龙眼的地方不远,来去一个多小时而已。

知青宿舍里人人都有幸分到几颗,真是甜到五脏六腑去。

许淑宁觉得比自己的红糖都好,抿抿嘴说:“还是南方好。”

西平卖的水果没几样,她以前一年只能吃几次四分之一的苹果,运气好的话能在她姐那份上也咬一口。

不比大队这儿的水土,一年四季野果不断,山上的东西说都是公家的,到底禁得不严,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小朋友们漫山遍野跑。

大人的话是绝对不行的,叫人知道还得了。

像梁孟津这样的,勉强算半大孩子,不然怎么能跟西瓜皮他们玩一块。

尤其是那种偷偷从兜里摸出个龙眼的架势,更像刚从托儿所出来的。

因为托儿所都有小点心,小孩子们会把好吃的就给父母。

但许淑宁觉得自己何德何能,看着梁孟津的手心不确定说:“给,我的?”

梁孟津左右看一眼才悄悄道:“分不均,你吃吧。”

他回来的路上数过,怎么分配早就想好。

许淑宁没办法拒绝这种善意和体贴,笑道:“行,那我不客气了。”

梁孟津也不希望她太客气,腾出的手在衣服上搓搓。

两个人落在队伍的最后面,很有默契地赶快跟上去。

接下来就是重复的劳动,人像是被线操控着,连思考都不用。

只有来过这儿的人,才知道队员们为何不在乎孩子的学习,因为对他们而言用不上。

解决眼前的温饱才最重要,花十几年时间供孩子读书,有好结果的概率却很低,多数人根本接受不了。

梁孟津却还是想试一下,因此种完晚稻,他来不急休息就去找大队长商量。

赖大方听完还以为自己耳朵有问题,说:“你活都干不好,还操这个闲心。”

有这个时间不如去开荒,来年多点收成也好。

梁孟津是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可人始终愿意往好处想。

他道:“我不用大队帮什么忙,只是想跟您说一声。”

这儿是红山大队,万事都需要许可才可以。

梁孟津只是想光明正大一点,说:“就教认字和数数,背背语录。”

语录啊,那这性质就不一样了。

赖大方心思一转说:“你教吧。”

前后转变得也太大,梁孟津心想齐阳明支的招还真不错,赶快道谢走人。

就高兴成这样了,赖大方心想真是年轻人,事情才哪到哪,队里人可不会太积极响应。

没办法,几代人的观念改不了,哪怕孩子们也未必会听话——叫他们听听故事还行,学习可是熬人的苦差事,比在地里干活不知道累多少。

梁孟津倒是没有这么悲观,毕竟他自觉和西瓜皮他们关系不错,已经算是摸清楚性格。

他信心十足回宿舍,翻出四处凑的小学课本,伏案在桌前。

知青宿舍的人都知道他要干嘛,把带字的东西全贡献出来做教材。

只是行动上支持,心里其实也都不太看好,毕竟教书育人,本身就不是件容易事。

许淑宁怕他最后落不到好,期期艾艾提醒说:“你记得循序渐进啊。”

梁孟津看出她的吞吞吐吐来,直接道:“我努力我的,剩下的听天由命。”

许淑宁放下心来,鼓励地拍拍他的肩,心想回头别哭鼻子就好。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