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赶在山路一片漆黑前,一行人回到知青宿舍,几乎是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忙着干起活来。
最要紧的当然是那头猪,它真是少吃一口都不行,看到人就直撞栏杆,哼哼唧唧地表达着不满。
不知道的以为多么苛待过它,许淑宁剁着地瓜苗嘟嘟囔囔道:“真是祖宗,我自己都没吃呢。”
中午那顿饭的油水,显而易见是不足以支撑到现在的,尤其是在堪称长途跋涉之后,她早就饥肠辘辘,不满道:“吃吃吃,你就是猪。”
陈传文拎着水桶路过道:“人家本来就是。”
说完闪过朝自己砸过来的小石子。
他今天的任务最轻松,晃晃悠悠地谁都惹,下一秒就转到劈柴的齐晴雨旁边道:“你下点力气,这劈得不够碎啊。”
齐晴雨气得想砍他,想都不想一根柴火扔过去。
陈传文就在这上头的身手最矫健,往左一跳挑衅地嘿嘿笑。
齐晴雨手上家伙一放,满院子追着想打他。
真是离宿舍还有几十米,都能听见这鸡飞鸭跳的叫喊声,齐阳明都不用进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叹口气说:“真有力气闹腾。”
郭永年跟他搭伴去自留地浇水,顺手从路边拔了根草编东西,完全不用低头看进度,只注意着路说:”传文也爱惹她们。“
就那个嘴,活活叫两个女孩子直跳脚,偏偏还乐此不疲,跟小学时候爱扯人头发的小男生一样。
齐阳明从小可没少替妹妹找场子,但长大之后只当没看见,反正知道她不是吃亏的主。
齐晴雨何止不吃亏,还一副大获全胜的样子,坐下来劈柴劈得虎虎生风。
但大家心里都有数,陈传文还是让着的,不然就他高出半头的个子和力气,跟女孩子对阵肯定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到底是开玩笑而已,都十几岁的人了,总不能还跟孩子一样没分寸。
闹着玩嘛,不然这日子过起来还有什么意思,毕竟院子里要是整天死气沉沉的,大家早晚忍不住。
氛围,很多时候是决定人选择的重要因素。
像许淑宁现在就没有那么想家,她刚下乡那阵子夜夜几乎都是以泪洗面,白天强颜欢笑,说夸张一点跟死尸也差不了多少。
没办法,实在是跟从前的生活天差地别,加上十六岁的小姑娘离家千里,连下一回见到亲人是什么时候都不知道。
说着的,能这么快缓过来都是她有本事。
搁齐晴雨身上的话,她要不是有哥哥在,到现在估计魂还在西平没回过神来呢。
不仅女知青,男知青们也没好到哪,尤其是陈传文。
他这人的性格和多数能往男人身上靠的词都不搭边,什么大方、勇敢、坚强之类的反义词倒是轮得上。
因此快递员来的日子,知青们乐颠颠地从大队部抱着包裹回宿舍,半路上拆开信的陈传文一进屋就哭。
大家倒也不意外,毕竟思乡之情谁都有,很有默契当作没看到,目不斜视地路过。
只是大家给他留着面子,他自己反而不管不顾,变成止不住的抽泣,那真是鼻涕眼泪都一把糊在脸上。
到这会,郭永年不得不问道:“出什么事了?”
人人的目光都挪过去,许淑宁还腾出手从口袋里拿出草纸给他,心想自己都不怎么舍得用,可以说情深意重。
但再贵重,不过是用来擤鼻涕,陈传文接过来闷闷道:“我奶奶过六十六的大寿,按老家的规矩,要长子小孙挂鞭炮的。”
老太太最疼他,还不到六十就念叨着这件事,当时大家都以为顺其自然的事情,却没想到这一天来的时候,居然没能实现长辈的心愿。
很多的思念,其实不是日日挂心头的,因为生活要往前走,但某个时间点总是格外汹涌。
陈传文也算是人高马大一个,现在怎么看怎么可怜。
连最不对付的齐晴雨都安慰道:“等八十八的时候你肯定在。”
有女孩子说话,陈传文才品出丢人来。
他用力吸鼻子,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来好,索性到外面去洗脸。
面无表情的落荒而逃,也有点好笑,但此时此刻可不能笑出声,许淑宁只能用力地憋住。
她低下头看脚尖,肩膀却还是一动一动的,两只手捏着裤腿。
梁孟津看着都想象得出她念书时候在办公室挨骂是什么样子,余光里又想捕捉到另一样东西,下意识地伸出手挥一下。
掌风拂过,许淑宁回头看他说:“怎么了?”
梁孟津盯着自己的大拇指道:“你背后有一只虫子。”
虫子啊,许淑宁了然道:“谢啦。”
又狐疑说:“你手怎么了?”
梁孟津也不太确定,犹豫道:“好像被咬了一口。”
那真是可大可小的,许淑宁赶忙道:“是什么虫子看清了吗?”
梁孟津有点不影响生活的近视,平常不戴眼镜,多少有点含糊说:“只看到飞来飞去。”
然后举着自己的手说:“好像没怎么样。”
许淑宁凑过去看,嘟嘟囔囔着说:“你是医生吗你就好像?”
到底自己也不是,没看出个就究竟来。
不过站在两步外的郭永年眼睛尖,问道:“不会是地上那只蜜蜂吧?”
蜜蜂?这下大家都围成一圈蹲着看,连洗完脸进来的陈传文也不例外。
六个臭皮匠又不是不知柴米油盐的人,马上就下结论道:“绝对是蜜蜂。”
话音刚落,梁孟津生出自己的大拇指在缓慢肿起来的错觉。
他迟疑道:“好像没事?”
还没事呢,许淑宁没好气道:“走,跟我去医务室。”
又在他背上戳一下说:“都不知道该不该谢谢你。”
梁孟津真的是手比脑子快,还没回过神来已经做了,这会尴尬挠挠头说:“是我弄巧成拙。”
许淑宁无奈叹口气,两个人并肩朝外走,剩下的人继续被层出不穷的事情打乱的拆包裹。
只有郭永年拿着自己的那份,左右瞧着说:“还真是我的。”
他是后妈手里长大的孩子,亲爹跟没了差不多,下乡以后家里就一直渺无音讯,刚刚在大队部就一直疑心是跟自己同名同姓的别人,到现在还没想好要不要拆。
同住一个屋檐下,彼此之间的情况多多少少都知道。
齐晴雨是个嘴上没把门的,说:“看看又不要钱。”
要钱郭永年也没有啊。
他口袋比脸干净,不过想想是这个道理没错,双手一齐用力。
麻绳打了百八十个结,只为守护两件棉衣,上头补丁虽然好几个,摸上去还是很厚实的。
反正从小到大,他都没见过这么厚的衣服,不由得脱口而出道:“天要下红雨了。”
齐晴雨都不敢想他从小到大有多可怜,心一下子都软起来,说:“这边有个口子,我帮你缝。”
郭永年做不来细致活,不过他虽然粗犷,心里却有数,说:“不用不用,待会让淑宁弄。”
双方互相搭把手的次数多,像齐晴雨,天塌下来不过叫句“哥哥”而已,他自然不好意思让人家帮忙。
齐晴雨觉得自己是好心好意,他偏偏不领情,冷哼一声说:“怎么,我就不会吗?”
郭永年不敢惹她,有心跟齐阳明求助,可惜他正在看家信,压根没接收到,只有个帮倒忙的陈传文道:“反正肯定没有许淑宁的针脚细。”
跟捅马蜂窝差不多,齐晴雨一把给他推地上说:”我先把你的嘴缝起来。“
陈传文就地打个滚,从口袋里掏出块糖丢过去说:”别啊,请你吃。“
齐晴雨没接着,还是郭永年帮她捡起来,把糖纸上沾的那点灰尘擦干净之后才递过去。
别以为这样就能把刚刚那茬昏混过去,齐晴雨气鼓鼓道:”今天非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手艺。“
郭永年一口白牙笑得明亮道:“那肯定是特别好。”
虚伪,齐晴雨头发一甩全然不听,凑到哥哥边上道:“妈说啥了?”
齐阳明刚刚都支耳朵听着,故意点她说:“让你要听话。”
齐晴雨觉得自己挺乖的,捏着绣花针道:“没看见我在乐于助人吗?”
齐阳明心想她是挺乐的,郭永年就不一定了。
他无可奈何摇摇头,把家里刚寄过来的饼干跟舍友们分享。
知青宿舍每回收包裹的日子,都是坐下来闲聊打牌的日子。
三个男的很快坐一桌,余光不约而同地望向缝衣服的齐晴雨。
她仿佛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擡头说:”你们为什么看上去很担心的样子?“
有吗,齐阳明摸摸自己的脸道:“在想孟津呢。”
这不全是借口,毕竟被蜜蜂叮一口,听上去也怪吓人的。
不过最担忧的要数许淑宁,毕竟多少是因自己而起,走路的速度快得跟飞差不多,两步一回头催促道:“你快点,别慢腾腾的。”
梁孟津老老实实地哦一声,却半点加快脚步的想法都没有。
即使左手边是狗尾巴草,右手边是光秃秃的树,他仍旧觉得这一片是良辰美景。
许淑宁可不知道他还在琢磨这些,等他上完药才像回过神来说:“八叔,一定要包成这样吗?”
赤脚大夫八叔道:“不然药会蹭掉,我还心疼纱布呢。”
他上回为这点物资,都差点在公社卫生所撒泼打滚了。
许淑宁顿时不敢质疑,只是看着梁孟津被层层包裹的右手大拇指道:“你会用左手吃饭吗?”
梁孟津看得出她在自责,想想说:“我小时候其实是左撇子。”
可他不爱做不合群的人,硬生生把右手也练出来,没想到现在还能派上更多的用场。
这是第一次,他知道有备无患的意义,心想真是技多不压身,得意地笑笑。
居然还笑得出来,许淑宁都觉得他别是被蛰到脑袋,却不知道自己的嘴角也是上扬的。
就这一刻的喜悦,在多年后还会被提起。
不停地取快递拆快递,总算收拾出一点雏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