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一般来说,有陈传文在的地方,只用热闹远远不足以形容。
再夸张一点,可以讲是以一敌千,仿佛他人就是大喇叭投胎转世。
非要说和喇叭有什么不同的话,恐怕是机器有人做主开关,他的嘴任凭心意,恨不得二十四小时开着。
他如此,齐晴雨当然忍不住要时时反唇相讥,吃过晚饭两个人在院子里吵架。
许淑宁觉得跟斗鸡似的,你啄一口我叼一下,羽毛却都没掉几根。
就是队里的孩子们打架,都比这有看头,因此她的视线不多做停留,打个哈欠说:“我先睡了。”
这才七点,梁孟津看手表说:“今天这么早?”
即使队员们舍不得点灯,天不亮就要上工,但多数人家还是八点才渐渐安静下去,知青们更晚些,有时候能闹腾到快十点。
每天虽然都是许淑宁第一个进入梦乡,不过七点着实是叫人太惊讶,叫人误会她有哪里不舒服。
梁孟津最操心,伸出手摸她的额头说:“没烧啊。”
许淑宁眼睛已经快闭上,猛地睁开困倦道:“有点累。”
又打个哈欠笑笑说:“好像今天没干啥。”
梁孟津仔细想来确实没什么,只嘱咐道:“行,那你休息,不舒服就叫我。”
许淑宁本来觉得自己很健康,被他这么一讲也怀疑起来。
她冰凉的手掌摸着脸颊,慢腾腾往房间走,进屋后换好睡衣钻进被窝里。
说来也怪,她沾枕头反而睡不着,呆呆看着天花板。
从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的那点光,影影绰绰让人以为房梁上有条蛇。
有错觉,就会害怕。
她这人很经常是自己吓自己,非得站起来确定真的不是才行。
齐晴雨正好蹑手蹑脚进屋来拿东西,乍一看她往房梁抛绳子一样的东西,还以为是打算上吊,大叫起来说:“淑宁你干嘛!”
又赶紧过来抱她的腰。
许淑宁茫茫然低头看她,不知怎么的觉得手上的毛巾误事,随手一甩让它在自己脖子上绕两圈。
大概是甩得用力,她有种被勒住的窒息感,赶紧松开喘口气。
一切都发生在片刻之间,只够几个男生赶过来。
毕竟男女有别,他们没好意思直接往里看,只有声音道:“咋了?”
许淑宁哪里知道,低下头看道:“晴雨,咋了?”
齐晴雨仰头看她,讪讪道:“那个,我奶一跟我爷吵架,就拿麻绳出来抛。”
老太太气头上从来都是动真格的,子孙们只能着急忙慌地拦,搞得她都成心理阴影,哪怕知道她没理由这么做都吓死了。
但许淑宁只觉得有点荒唐和好笑,扬声对外面道:“没事,就叫一下。”
齐阳明对妹妹的声音最熟悉,心想刚刚可叫得都劈叉了,按他的猜测起码是被窝里看见两只死老鼠的程度,不安道:“齐晴雨!”
连名带姓的时候,一般是祸大于福。
齐晴雨汗毛倒竖,赶快敷衍道:“我绊倒了,没事!”
越说没事越有事,齐阳明向来不怀疑妹妹闯祸的本事,不依不饶道:“马上给我过来。”
齐晴雨心想自己也没做什么,无非是惨叫一声,怎么哥哥就严肃得好像下一刻要拉她去广场上批/斗。
她语气也不高兴起来,说:“我不要!”
好端端的,奔着吵架去了。
许淑宁赶快和稀泥说:“是我没开灯,窸窸窣窣吓到她了。”
有第三者这么讲,齐阳明就没办法追究细节。
他想想应该没大事,在心里把这茬记下来说:“行,你们小心点啊。”
小心小心,齐晴雨不满地哼一声说:“干脆把我拴门环上好了。”
拴门环上?许淑宁盘腿坐下来道:“一般都讲裤腰带。”
这个说法倒是头回听。
齐晴雨也顺着坐在她床沿,一本正经道:“他从来不用腰带。”
开玩笑的话里添上两分真事,许淑宁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轻轻推她的肩膀说:“你哥也是关心你。”
齐晴雨当然也知道,笑嘻嘻利索站起来说:“我都忘记了,你要睡觉。”
闹这么一通,许淑宁的瞌睡虫居然没跑走,很快呼吸声变得匀称起来,完全没被隔壁的动静影响。
说是动静,也只有收音机在响,陈传文跟着哼几声。
这多亏齐晴雨沉迷于那套百看不厌的连环画,跟他斗气的功夫都没有。
他们俩安静,别的人更不会说什么,大家各做各的事情。
因为房里就一盏灯,看书和看画的人凑一块了。
梁孟津翻一页,一滴泪掉下来,在书页上晕染开。
怎么就哭了,齐晴雨知道男生要面子,很是体贴悄悄道:“你怎么了?”
梁孟津眼角还带着泪花,摘下眼镜说:“眼睛疼。”
齐晴雨有自己的判断,心想借口而已,男人果然嘴巴硬。
她哥刚下乡的时候其实也偷偷哭过两回,还总讲是眼里进沙子了,她懂,她都懂。
这种自信感,她流露出来的眼神就与众不同。
梁孟津跟她的想法可没啥共通之处,自顾自说:“你别跟淑宁讲。”
不然明天又该骂他早晚变瞎子。
小秘密,齐晴雨肯定会帮他保守的,只是隔天漫不经心提醒道:“淑宁,你有没有觉得梁孟津最近怪怪的?”
男儿有泪不轻弹,偷偷哭已经是大事了。
正在掰花生仁的许淑宁回头看道:“哪里怪?”
现在磨刀的样子看着挺正常的啊。
齐晴雨心想自己还是有点道德的,可不能跟陈传文物以类聚。
她眼镜一转说:“那就是没有,你们比较熟,你的感觉准。”
不是,这什么话呀。
许淑宁不好意思道:“大家都是舍友。”
齐晴雨揶揄地撞她一下说:“哪种舍友?”
哪种都不跟她说,许淑宁手肘碰她道:“别瞎讲。”
齐晴雨可是有的放矢,眉头一挑说:“从来不瞎讲,也不瞎。”
她目光如炬,早看出来两个人之间有点事。
许淑宁也不瞎,知道梁孟津对她不一样。
十六岁的少女,因为得到的特殊,心里有淡淡的喜悦,隐藏于其下的还有无法描述的心动。
没有人教过她如何表达,况且女孩子总是被教育要矜持,她偶尔还会故意跟梁孟津说话凶一点,好像对他很一般。
但梁孟津从没发脾气过,反而是她一不高兴就小心翼翼起来,搞得许淑宁都觉得自己是坏人。
可她其实不是,再次回头看一眼。
藏不住的小动作,齐晴雨没忍住笑说:“舍友,下次也记得多关心关心我。”
许淑宁又羞又臊,索性挥着手说:“信不信给你来一下?”
离得近,齐晴雨都闻到她手上的蒜味了,赶紧往后退说:“别别别,饶了我吧。”
许淑宁才没那么好商量,步步紧逼,两个女生嘎嘎乐,在院子里玩起你追我逃来。
追就追呗,路过齐阳明的时候不小心踩了他一脚。
这事是齐晴雨干的,她理直气壮道:”你坐这儿干嘛?”
多新鲜,齐阳明砍柴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
他没好气道:“你是不是欠收拾?”
齐晴雨才不怕他,扮个鬼脸到一边去,愣愣站在一边还没想好要干嘛,就听见有人喊“梁孟津,梁孟津”。
一听就是一大帮孩子,那叫一个嘹亮。
梁孟津进屋拿上足球,这才出院门说:“走吧。”
他这句是跟西瓜皮他们说的,在躺椅上消磨时间的陈传文却立刻跟上,速度快得齐晴雨看不下去,她拽上在洗手的许淑宁道:“我们也去。”
许淑宁一手蒜味,打三遍肥皂都没能散去,刹住自己的脚步说:“等会等会,我再洗一遍。”
齐晴雨心想一百遍估计都不管用,哀求道:“待会玩玩球就好了。”
还从没听说过这种偏方,况且许淑宁根本就不会踢足球。
她对一堆人追着一个球跑来跑去也没兴趣,到大钩子
梁孟津给孩子们讲解规则,一边看着齐晴雨和陈传文毫无违和感地混在里头。
真是亏得他俩都是“不要脸”的人,换一个肯定都不好意思挤进去。
但加上他们还真有个好处,梁孟津道:“你们俩各带一队,能行吗?”
齐晴雨觉得自己不太行,乖巧地举手说:“我以前没踢过。”
巧了,陈传文也道:“一样。”
他的爱好是聊是非,可不是在太阳地下跑来跑去。
合着两个人天天在宿舍嚷嚷,其实根本不了解这项运动。
许淑宁都很疑心他们有没有带好队伍的能力,对接下来的比赛更是有一种两败俱伤的悲观。
但对头一次见到足球的小朋友们来说,一切都值得期待,要不是西瓜皮喊两嗓子把伙伴们都镇住,早就成一团乱麻。
梁孟津的老师威严在此刻也有渺小的作用,他不知道从哪拿出个口哨说:“听我号令。”
还有口哨,这下子谁都顾不得地上那颗球,纷纷跳着也要吹一下。
到底是进嘴巴的东西,梁孟津手举高说:“不行不行,都是口水。”
口水有什么关系,西瓜皮一个劲重复喊说:“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就是天王老子来都不行,梁孟津在他的脑门上敲一下道:“分两队站好,快点!”
西瓜皮没办法,只好趁机把自己觉得应该能踢好球的人挑出来,站到了陈传文的后面。
啥意思,专选男孩子?
齐晴雨不干了,也不管他实际才十岁,斤斤计较说:“不行不行,这样不公平。”
论跟她掰扯,陈传文最擅长,两个人规则都还没消化清楚,已经先明里暗里来一架。
许淑宁只觉得脑瓜子被吵得疼起来,手放在腿上撑着下巴定定看。
梁孟津恰好回头看她一眼,觉得很是眼巴巴,想想把刚擦干净的口哨给她。
许淑宁倒是看见他用手帕擦了几十遍,但觉得给自己这个行为还是匪夷所思。
总不能她也吹一下吧?那得叫什么事。
她捏着口哨是扔也不是,吹也不是,表情似笑非笑。
怎么笑成这样,梁孟津眼见分队伍的人还没吵完,凑过来说:“要是觉得无聊,我先送你回去。”
倒不至于无聊,许淑宁小声道:“我就是耳朵疼。”
说完又往后挪一点。
梁孟津知道她怕吵,闷闷道:“哦,你不是想要口哨。”
谁想要了,许淑宁塞回给他说:“你吹过的给我。”
梁孟津不自在地咳嗽一声说:“我擦过很多遍的。”
擦过那也是,那也是吹过的!
许淑宁都想发脾气了,最后也只是催他说:“快去主持一下,再不开始天要黑了。”
此刻日头高挂,正是运动的好时间。
一场乱七八糟的球赛,也即将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