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华殿深处,万载寒玉雕琢的回廊浸在星河沉落的光晕里。冰冷的空气凝着药草淬炼后的淡香,丝丝缕缕缠绕在玉柱之间。墨袍身影端坐在寒玉云榻畔的一方冰晶矮凳上,指骨分明的手捏着一只温润剔透的玉碗,碗中清亮如星髓的药液微微晃荡。
江无羡垂着眼睑,视线凝固在玉碗上方氤氲的一丝白气上,指节因长时间的紧握而显得有些僵硬。榻上,雪色寝衣宽松地覆着那道清瘦的轮廓,墨发铺散在泛着冷光的寒玉枕上,衬得肌肤剔透如冰下初雪。闭目沉睡的侧颜依旧完美得令人屏息,只是褪尽了血色,像一尊沉睡的神女玉雕,美得易碎。
他舀起一勺药液,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唇边。
药液润泽了她微干的唇瓣,滑入口中。
冰魄兰的清冽混合着温养道基的微暖气息,在殿内无声流淌。时间在清冷的光影中缓缓凝固。
忽然——
“唔……”
一声极轻的、带着一丝久睡初醒绵软鼻音的嘤咛,自榻上逸出。
江无羡捏着玉勺的手指骤然收拢,碗中药液猛地一晃!溅出少许,凉沁沁地落在他紧绷的手背上。
那双沉睡了数日的深潭寒眸,悄无声息地掀开了眼帘。初启的眸子里带着一层朦胧水雾,如同雪峰之巅晨雾未散的冰湖,褪去了平日的冰封锐利,反而透出几分罕有的……柔和?目光先是有些茫然地落在殿顶缓缓流淌的星河轨迹上,片刻后,缓缓地、极其自然地……转向了他——这个捏着玉碗、全身绷紧如临大敌的墨袍身影。
那目光平静地扫过他指间捏着的玉碗,扫过他那张绷得棱角愈发冷硬的侧脸。
随即。
唇角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
一个近乎飘渺的弧度。
如同冰层深处悄然漾开的一线涟漪,微弱,却真实。
没问他为何还在这里。
没提他手中那碗药是谁的杰作。
也没忆那贯穿心口的一剑。
她只静静地、带着那点残存的水雾朦胧,看着他。目光平静得能听见心跳。
江无羡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所有紧绷的姿态在那片平静如水的注视下,显得……愚蠢透顶!他几乎是狼狈地避开了那道似乎毫无意味的目光,动作僵硬地将剩下的小半勺药液送到她唇边。
这一次,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顺从地抿入口中。
玉碗终于见底。他如释重负般放下,冰晶矮凳光洁的面板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微响。寂静立刻弥散开来,比药味更浓。
就在这时——
嗡~嗡~
殿宇深处,那片星辉凝练的核心区域,如同有了生命般传来两道不同寻常的低吟!
并非剑拔弩张的威压鸣啸,更像是……带着暖意的细语?
一道是澄澈如冰晶流泉的轻颤,清越空灵。
一道是低沉如古洞回响的嗡鸣,浑厚内敛。
一高一低,一清一浑,竟如阴阳相和,和谐共鸣!
正是自那日归来后,便被他随手弃在星池畔的两柄古剑——“寒螭”与“玄阙”!
两柄神剑此刻并未悬空争鸣,反而如同依偎取暖般静静地躺卧在柔软的星魄兰织就的冰蚕丝软垫之上。
玄阙的青墨鳞甲片片温顺地贴合在剑脊,再无半分倒竖凶相。剑柄处盘踞的双龙浮雕微合龙目,神态安详。剑脊那道贯穿始终的熔岩血痕平静流淌,不再是沸腾的熔金,而如同沉睡的地火脉,温暖而内敛。此刻,那墨色的剑身正微微侧倾,如同一只慵懒的大猫,蹭着身边同伴的冰凉剑脊。
被它蹭着的寒螭,冰蓝近乎透明的剑身流光温润,如同上好的琉璃。玄奥的霜魄符纹在星辉下流转不息,剑格处羽翼微张的神圣冰螭也收拢了孤高姿态。它通体散发出纯净澄澈的寒息,但这寒息却不再凛冽刺骨,反而如同初春溪流,温柔地包裹着挨蹭在侧的墨色剑身。霜蓝寒气丝丝缕缕,仿佛有生命般缠绕上“玄阙”温凉的墨色鳞片边缘,无声地进行着某种深层的冰息交融。
那和谐共鸣的低吟,便是两剑剑魂本源之力在极致贴近、互纳互哺时,发出的……欣悦轻鸣。
一黑一蓝,死寂与霜寒在此刻完美交融,如同共生了亿万载的伴侣,亲密无间。冰冷的剑器,竟透出一种活物般的脉脉温情。
紫卿月的目光,不知何时已从那沉默不语、侧影紧绷的男人身上,移向了那片共鸣清越的角落。落在那两柄相互依偎、气息流转如阴阳相生不息的道侣剑上。
在那片温润流转的剑光映入她眼底深潭的刹那——
一点极其极其耀眼、如同破开亿万载玄冰裂隙的、名为“顿悟”的明光!
骤然炸亮于她幽深眸湖的核心!
那一直深锁于道途尽头的“飞仙劫印推衍星盘”核心处那道无法撼动的枷锁壁垒!在那两柄道侣剑毫无保留的交融共鸣映射下……
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
如同一滴澄澈的露珠,滴穿覆盖万古的坚冰!
她红唇微启。
这一次,不再是被血气阻塞的低咳。
一个真正如同冰雪初融的清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不可查的颤意,在寂静的殿宇中轻轻响起,每一个字都如同珠落冰盘:
“原来……如此……”
她的目光终于完全回落到云榻畔那个捏着空碗、指尖无意识擦过碗沿冰痕的墨色身影。那双深潭寒眸深处翻涌的明悟光芒渐渐沉淀,化为一片更加幽邃、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引力的平静星旋。
她看着他。看得专注,看得穿透皮骨,仿佛在描摹一道蕴藏着无上道则的先天符纹。
然后。
红唇再度轻启,吐出的字句平淡无奇,却又如同在冰湖上投下一颗足以引发山崩的石子:
“阿羡。”
轰——!!!
这两个字落下的瞬间!
如同九天之上的灭世神雷劈开了万载冻土!江无羡捏着玉碗的指骨猛地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脆响!全身筋肉如同被无形的绞索狠狠勒紧!猛地从冰晶矮凳上弹起!腰背绷得笔直,如同一柄被瞬间拉满的弓!
碗中早已滴沥不剩的半滴残液在这剧烈动作下泼洒而出,冰冷地溅在他紧绷的手背上!
阿羡?!
他在内心无声咆哮,混乱的血液直冲颅顶!她想干什么?!一剑穿心还不够?现在又用这种……这种……轻浮的……只有……只有当年那个傻小子才配得到的……称呼?!羞辱他吗?提醒他那个耻辱的过去?!她凭什么?!她怎么敢?!
他猛地扭过头!
带着一股积攒了百年又无法宣泄的暴戾!眼眶赤红地盯着那张冰雪精琢的面容!他要看到她眼中的嘲弄!看到她玩弄人心的戏谑!
然而。
落入眼帘的,是一片毫无波澜的深潭。唯有那潭水深底,悄然流转着一缕……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近乎……无辜?的清冷微光。
仿佛这两个字只是她顿悟途中信口拈来的寻常音节。
她甚至无视了他全身炸开的毛刺,只是平静地抬了抬下颌,指向星池畔那片交织着星辉与冰魄微光的区域。
“水凉了。”声音清冽如初。
江无羡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
那方引动星辉寒焰淬炼的灵泉池深处,温养着灵植根系的“星魄兰髓”清液。
他僵在原地!一股炽烈的怒火在胸腔中闷烧!又找不到出口!为了一池……浇……浇花的水?!她叫他“阿羡”,就为了这个?!拿他当什么?!
“角落冰松根,昨夜落下些星屑尘……”
清冷的声音如同最精准的指令,再次响起,打断了他沸腾的内心风暴。她的目光甚至没在他喷火的脸上停留,淡淡扫过暖玉雕琢的殿柱角落,几处极其微小、几乎肉眼难辨的细微尘埃被星河光点映照了出来。
“还有……”目光微移,极其自然地落在云榻不远处案几上那柄通体雪白、用“冰魄月华草”最柔韧内芯编织的小巧扫尘玉拂上,“……拂尘柄端,第二束玉髓穗,歪了。理正。”
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半点情绪。每个指令都简单到了极点,琐碎到了极致!仿佛在指使一个用了千百年的、本该习以为常的……旧物。
江无羡脑子里嗡嗡作响!理智如同被投入熔岩的冰块,瞬间气化!
浇花!擦尘!理玉穗?!
一个念头在混乱的怒火中疯狂叫嚣:捏碎它!把那只该死的玉拂捏成齑粉!砸烂这潭浇花的水!然后……然后……拂袖而去!让她看看!如今的江无羡!早已不是……
胸膛剧烈起伏,攥紧的拳头因用力过猛而微微颤抖。可就在那最后一丝凶戾即将冲破理智樊笼、付诸行动的刹那——
那两柄静静偎依在星辉软垫上的道侣剑……
再一次……
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地……
……嗡鸣了一下!
如同温柔的附和。
如同……无声的羁绊?
嗡鸣的余韵如同一缕微弱却真实的清风,轻轻拂过他识海深处那片被恨意和火焰灼烧的混乱焦土。
江无羡身体里沸腾的熔岩陡然一滞。紧绷欲裂的指关节,不知何时……极其极其细微地……松了半寸?
他赤红的眼眶死死盯着那片平静得近乎无情的深潭寒眸。那里面……除了指令的清冷……似乎……别无他物?没有嘲弄?没有命令?甚至……没有看?
一股强烈到窒息的、混杂着憋屈与莫名无力感的情绪如同寒流,瞬间浇熄了他体内最后一点火星。
他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三息……
五息……
噗通!
寂静里,只有他胸膛里那颗被情绪反复拉扯的心脏沉重地搏动了一记。
终于——
那只紧握成拳的手……
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颓丧……
缓缓地……
僵硬地……
松开了。
他看也没再看榻上的人一眼。
如同认命般……
动作迟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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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下了那渡劫巅峰之躯……挺得如同标枪般的……脊背。
沉重的步履踩在冰冷的玉地上。
一步一步……
挪向那片引动着星辉寒焰的灵泉池。
捞起池畔温玉雕琢的长柄玉勺。
冰冷刺骨的星魄兰髓清液被他动作粗暴地舀起。
带着哗啦啦的声响,浇向了池畔那几株摇曳的冰魄兰。
水珠溅起,有几滴砸在他墨色的袍摆上,瞬间沁开冰冷的深色印记。
完成。
沉默着转身。
走向那处堆着肉眼难辨星屑微尘的殿柱角落。
从旁边拿起一方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寒泉清冽气息的冰蚕丝软帕。
蹲下身。
指腹捻住丝帕一角。
极其用力……却极其笨拙地……
……擦过冰冷的玉柱基座。
将那点被星河光点暴露的微末尘埃……
狠狠地、反复地、蹂躏在了掌下的丝帕之中!
动作毫无章法,透着难以言喻的暴戾和……说不出的委屈。
做完这一切。
他直起身。
目光死死盯住云榻旁案几上那柄月华草拂尘。
尤其是拂尘白玉手柄上垂落的那几束由最精纯冰魄玉髓凝成的穗子。
其中一束的结扣……似乎……真的……微微翘起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弧度?
额角的青筋似乎都迸跳了一下!
他大步走过去!
伸手!
修长的指尖带着渡劫修士的掌控力……
极其精准、却如同要捏死虫子般……
两根手指狠狠一捻!
啪!
一声极其细微的断裂声!
那束翘起的玉髓穗……
连同其根部被捏得微微变形的玉结……
被他……
揪!了下来!
啪嗒。
微小的冰玉结与断裂的玉髓穗掉在冰冷的玉地上。
弹动了两下。
滚落一旁。
死寂。
江无羡僵在原地。看着地上那点断裂的冰玉碎屑,看看自己两指之间空空如也的指尖……
墨袍下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
一股难以名状、混杂着荒谬挫败和更深懊恼的怒火轰然冲上头顶!
他猛地抬头!
带着一种“这下我看你怎么说!”的、近乎绝望的凶悍气势……
狠狠瞪向云榻方向!
榻上。
雪色寝衣下柔和的起伏依旧平稳。
那双刚刚还平静如水、指点江山的深潭寒眸……
此刻……
不知何时……
已然重新轻阖。
浓密纤长的睫羽如同栖息的黑蝶,在她冰玉般的脸颊上投下静谧的弧影。
几缕墨色发丝柔顺地滑落枕边,遮掩了那绝美的半幅侧颜。红唇微抿,呼吸均匀悠长。
竟不知是何时……
已经……
再次沉沉睡去?!
只留下一个拈断了玉穗、僵如木偶、一腔邪火被硬生生憋回了熔炉、五脏六腑都差点烧糊了的……
渡劫巅峰!
墨色身影!
他死死盯着那张再次陷入宁静沉睡的容颜,胸膛剧烈起伏!
好!很好!
他无声地磨着牙,指节攥得咯咯作响,眼神几乎要在那张冰雕玉琢的脸上烧出两个洞来!最终,却只能在胸腔里那团熊熊烈火无处发泄的煎熬下,极其暴躁地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口灼热的浊气!
目光猛地一转,狠狠剜向角落里!
那两柄毫无自觉、依旧在星辉垫子上紧紧贴贴、哼哼唧唧、散发出和谐暖意道侣神剑!
寒螭正悠悠地用剑尖绕着玄阙的剑格龙首打转,剑光轻曳,如同安抚。玄阙则老老实实地蹭着,剑身嗡鸣细弱,带着难以言喻的安逸。
亲昵!温馨!
与他这里的冰火煎熬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江无羡只觉得一股更邪乎的闷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弯下腰,一把抄起地上那截断裂的冰玉穗子和变形的玉髓穗残骸!动作之大,带起的风拂动了那两柄“你侬我侬”的道侣剑轻嗡。
玄阙剑身似乎……极其极其细微地……朝着主人的方向……侧了一下?剑格上盘踞的双龙微张龙目,仿佛带着某种“无辜”的探询。
江无羡的眼神如同要喷火,死死瞪着这柄“惹是生非”的罪魁祸首!
看看主人!
再看看那睡得人事不知的剑尊!
最后看看手心里这点糟心玩意儿!
他额角血管又突突跳了两下!
最终。
那捏着残骸的拳头……
几经剧烈颤抖……
终究还是……
攥得更紧!
把那点冰冷的碎屑狠狠捏在了掌中!
仿佛捏住了某个“仇人”的咽喉!
他霍然转身!
不再看那该死的两把剑!
脚步带着生人勿近的、如同要把玉地都踩穿的力道!
咚咚咚!
如同被点燃的炮仗般……
大步流星……
朝着远离云榻和剑的偏殿角落……
几乎是摔门而去!(如果这寒玉殿有门的话)
只留下殿宇深处回荡着他压抑到极致的沉重脚步声……
以及星池畔软垫上……
两柄神剑……依旧……相依相偎……
和谐共鸣……
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