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着一身热烈气息,陆曜策马赶来,翻身下马后,到了分叉口,未有迟疑,问了她在的厢房,便大步赶过去了。
陈稚鱼刚涂了点口脂掩盖惨淡的唇色,倚在门边看那男人走来,刚扯出一个平和的笑来,未语,人就被拉了过去,被他上下仔细地打量着。
“大少爷……”她启唇,唤了一声,见他面色沉沉,又忙改了口:“夫君来得可急?”
陆曜看她,对上她满是红血丝的双眸,心底一抽,未答她此话,指腹怜惜地抚上她的脸颊,反问:“昨夜受了惊吓,可受伤了?”
陈稚鱼连连摇头:“未有,是婆母被伤,敷了药止了血。”
陆曜“嗯”了一声,哪怕得到消息的时候知她未受伤害,但也还是怕她受了惊吓,总要来亲眼看看为好。
“我来看你一眼,现要去母亲那儿问安。”他说罢,松开了拉住她的手。
陈稚鱼稍顿,咬了咬牙问:“夫君,眼下崔家只有一哑娘,刘氏失血过多恐也撑不过去了,此事…要如何处置?”
处置二字说出口,是那样的涩口,她微咽,目光紧紧地盯着他的反应。
陆曜神色变得淡漠下来,眼里一闪而过的冷意,他道:“胆敢行刺主家,罪无可恕!”
陈稚鱼哑然,神色忡怔,咬牙问了句:“您来时,可听说了这件事的缘由?”
陆曜看了她一眼,神情冷漠的不似过往那个温润如玉的君子,此刻他眼底的冷淡似是要将人冻住一般。
“无论是何缘由,奴仆行刺主家都是重罪,这没什么好说的,我先去看看母亲。”
话毕,他抬步离去,陈稚鱼怔愣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头一次觉得,这位大少爷,并非寻常见到的软和。
陆曜行至分叉口,回想到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心有异样,在进母亲房间之前,他顿了下来,转头看魏忠:“刘氏因何刺伤夫人?”
魏忠神色变得犹豫起来,心虚得别过眼去,事关夫人娘家家私,他如何好说的?
见他这般吞吞吐吐,陆曜便知此事另有隐情了,当下往僻静处走了几步,勒令他务必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原委告知。
魏忠只好如实相告。
陆曜神色发沉,尤其是听到此事因云家之故时,眼眸里闪过一丝暴戾,又极快地掩盖了下去。
魏忠这些暗卫,自小跟着这位主子爷,自然晓得,主子爷重孝道,待外祖云家一家都十分敬重,独独对他那表哥和表妹,可以说是憎恶至极!
陆曜沉脸往外走,心里恍然,难怪,她会问自己如何处置,想来她心里已经有了是非,只是碍于此事牵扯甚广,不能说罢了。
……
得知大儿来此,陆夫人整理了下衣裳,命玉书去厨房热点粥来,自个儿起身正欲往外去,就见大儿大步进来,动作小心侍候在身边。
“娘,儿来晚了,叫您受这么大的罪。”
陆夫人看他,便如看到了主心骨一般,浅浅一叹,语气逐渐愤懑:“意料之外的事,谁知一向老实的崔家,竟包藏祸心,儿啊,这些刁奴若不狠狠惩治,往后谁都敢效仿,那主家威严何在?简直是要翻天了。”
陆曜眸色深暗,扶着母亲坐下,而后才问:“可知那刁奴因何缘故伤人?”
陆夫人目光闪烁,坐下后,手虚抚在手上的右肩处,脸上隐有忍痛之色,道:“刁奴欺主还能有什么缘故?贪心不足罢了!本就是倒了两手到咱们家来,里头的人哪个干干净净了?得了主家的庇佑,有口饭吃、有口水喝,犹嫌不足,竟口出狂言拿自己那下等身份的儿子与你相比,我焉能不恨?”
眼见母亲怒气冲天,却不谈及娘家子侄之事,陆曜微默,暗叹一声:“娘莫动怒,牵扯到伤口不好。”
随后,状似无意间问了句:“儿怎么听说,此事还牵扯上了云家的表兄妹。”
陆夫人眼眸乍瞠,眼角细纹微颤,俄而眸光渐凝,抚着肩膀的手缓缓放下,搭在扶手上慢慢扣紧:“哪个口舌长得乱嚼给你听的?不过是刁奴的借口罢了,你的表兄妹你还不知吗?”
陆曜神色未变,这般静默,反叫陆夫人心头打着鼓,直到他开口,语气狠厉,道:“外姓人的话自不足以为信,娘好生修养,此事交给儿处理,听说,崔家只剩一哑娘……”
陆夫人稍松口气:“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陆曜看向母亲,深吸了口气,只冷冷说了八字:“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陆夫人目光闪烁,最终长长吐了口气,欣慰地看着大儿,不愧为陆家宗子,手腕魄力皆在,不似那软趴趴的性子,连个微不足道之人都要怜悯一二。
陆曜陪了她一会儿,离开时陆夫人心神飘远,也无心留他吃粥填填肚子。
玉书刚捧了热粥进来,就听夫人在问:“大少爷来之前,都见了谁?”
艾妈妈心头一跳,隐有不好的预感,刚要开口,那玉书不明所以,嘴快了一步:“大少爷来便去见了少夫人呢!少爷与少夫人感情好,想来夫人抱金孙的愿望指日可待了!”
艾妈妈深深沉下口气,心里把这嘴快的丫头好生骂了一遍。
陆夫人神色晦暗,喃道:“难怪……料想也是她多的嘴。”
玉书一脸茫然,艾妈妈瞪了她一眼,低声宽解道:“大少爷一路来,要见不少人呢,况上午那事几乎是闹得人尽皆知了,兴许是路上听别人说的也不一定。”
陆夫人闭上眼眸,心里有了数,不再多言。
见状,艾妈妈讪讪住了嘴,玉书这才反应过来一般,身后起了一背的细汗。
……
陆曜回来时,闻到饭菜香气,眉心舒展,抬腿进屋,便见她手握摇扇,见到他后放下摇扇迎过来,人还未至,似就已经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不由令他身心舒爽几分。
“夫君来时未叫人提前说一声,没来得及提前准备,此处简陋,未有很好的菜品,想着您一路辛苦,这个时候赶到应是未用午饭,便叫厨房简单地做了些送过来。”
四角桌上放着四菜一汤,她说着话,神色如常地给他卷起袖口,又浸湿了帕子给他擦手,受用着她的体贴细致,陆曜心头一热,搂过她的细腰,低声道:“得知你们遭遇险事,心里不知如何着急,如何食得下?总要看你们无恙才能安心。”
陈稚鱼抬眸,撞进他欲言又止的眼眸中,微咽,莞尔道:“现下用些吧,吃完后,还有事要请您拿主意呢。”
陆曜心有所感,心知以她的性子,估摸着是要为那哑娘说话了,心里亦有打算,便先与她坐下,食用了些,饭菜开胃,此刻方觉饿得慌了。
……
填饱了肚子,两人坐在小桌边,陈稚鱼素手执茶盏,给他倒了杯温茶,陆曜喝了几口,目光一直落在她沉默的眼神里。
陈稚鱼思索了片刻,抬眸问他:“崔家背主一事已有定论,可这两年账目上明显的纰漏,还有冯玉说的灵异事件尚未解决,如今两死一哑,也不知此事与崔家是否有关。”
陆曜微怔,看着她紧锁着眉头是为此事烦忧,而非他想的那般,一时都有些哑然。
过了几息,见他没有反应,陈稚鱼抬眸看他,俊朗沉润的面庞,此刻眼眸晦暗,表情亦是讳莫如深,一时迟疑,反复思索方才的话语间,是否有不妥之处。
陆曜开了口:“你想问的只是这个?”
陈稚鱼顿默,眸光闪烁,随后说道:“本是为此事而来,自然忧心,只是出了刘氏这个岔子,便忍不住猜测那些个动静是不是她闹出来的,但……又觉一妇人,应当做不出这般天衣无缝之事,庄子上总有清醒明目的人,安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糊弄了这么多人去?”
陆曜沉默下来,半晌答非所问地道:“我以为,你会为崔家求情。”
闻言,陈稚鱼滞住,眼神有些呆呆地看着他,在他温凉的目光下,扯着嘴角说道:“此事婆母和夫君自有决断,况且,她伤了主家是事实……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陆曜暗叹,心知母亲受了伤,此事不能善了,但……他私心里,却信了几分那崔老汉临死之前的话。
云享、云婵两人,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此事,毕竟是外祖家的阴私,他们两人纵然不是个东西,但云家其他人的名声还是极好的,是以,许多话他都沉在肚子里,这些年,连母亲都不曾吐露半句。
如今当着她的面,更是不好轻易说出口,有些事知道得越少,心里的负担越小。
她何其聪慧内秀,想来是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知晓此事牵扯上了婆母的娘家,才闭口不谈,她明明知晓那崔老汉言语间牵扯上云家表兄妹的事情,在自己面前却守口如瓶,这让他怜爱她的内秀,也有些揪心她的懂事。
“若按规矩,一人犯错,全家都要被连累。况且还是刺杀主家这般恶劣行径,若不杀一儆百,以后人人效仿,那做主子一点安全都没有了。”
他如是说道。
陈稚鱼心里在喊:可那个哑娘,口不能言,耳不能闻,日常生活都成困难,眼下家中再无一人,要她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怎就不能放过她?
况且,谁是谁非,还不一定呢!此事尚未彻查,也绝无彻查的可能,就要让弱势的一方承担所有的后果,何其可耻!
纵使心中在这般喊,面上也是一片和气,从善如流的说:“大家族的规矩,必有其深意,崔家犯了罪过,有什么结果,也都是他们应承担的。”
斗不过的,百年的家族,百年的规矩,她曾试探触碰,反惹一身腥。
从那以后她便知道,不要妄想以个人之力去撼动那细微的可能。
陆曜无言,看她平静表象下,那被压制住的情绪,他分明知道,她绝非那冷血之人,面对不公和无理,她总是会站出来,可今日,她这般沉默……
心无端难受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