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罗佳喊完这句话，便移开视线，可她的手，却不听使唤，怎么也拆不开缠紧她的白色布条。她只觉，身体里的所有力量都被这条白布封印住，所以，她才会这么虚弱。
她又拽了几下，还是没用，她只好扯着头发，晃荡着身体，怨恨地向前走了两步。
她站在床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病态感看着她曾经的母亲，只见她嬉笑着说：“你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她说完，竟痴笑起来。
“你在胡说什么！”罗妈妈惊讶地看向罗爸爸。
“你不配当我的妈妈。”罗佳自顾自地拽着自己的短发，忽而她又神经质般地对着罗妈妈哼笑了两声，“我不要你这样的妈妈。”
“你胡说些什么呢！”罗妈妈不知罗佳在发什么疯，她反应过来后，又讥讽道，“你会后悔的！”
“我就算死在外面，也绝不后悔。”
罗佳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后，她黑洞洞的眼睛里突然闪出一丝缥缈的戾气，下一瞬，只见她发狠般地薅下一把头发，她肆意地大笑起来。她好像，又控制不住心中的猛兽了。
她苍白的手指和卷曲的发丝紧紧地拉扯在一起。
而各站一角的众人，早被罗佳决绝的神情震住，他们惊诧于她的痛苦，也惊诧于她的清醒。
纪晴望着冷静地切割着过去与未来的女孩，她将她一直护在女孩身后的手收了回来。
在这一刹，她突然看见那年夏天被她残忍地抛弃在天堑后方的女孩，正微笑着向自己走来。当她走向自己的时候，那些被遮掩住的自私、冷漠、懦弱、愧疚，在这一刻全都消弥在这个微笑里。
纪晴张开双手，将她拥入怀中。两人合二为一时，她清晰地看到所有的不完美，她温柔地将这些不完美化解进自己身体里。
如果说，人都有面具的话，那些面具为了保护自己，贡献了一切，也正因此，才会出现完美的人。可，万物总有代价。纪晴不知被她弃于彼岸的那个她，是如何跟上自己的脚步，她只知道，在她拥抱住她时，她已经原谅了自己。
她已成为一个完整且独立的人。
而那张面具，也粉碎于浩荡的时光中。
罗妈妈彻底被罗佳激怒，她大叫着：“你这个疯子！你就是个疯子！”她本能地循环着这两句话，她想要扑过去打她，但她的上半身被罗爸爸和小林医生牢牢压在墙上，她只能狂躁地四处乱踢。
罗佳望着她凶残的模样，痴痴笑了两声。她转着脑袋，四处看着，刹那间，她被一抹亮丽的颜色吸引。她狂虐地将那橙色花朵一把拽下，她开心地撕碎所有花瓣，她亢奋地将它们向天上抛去，她一边扔一边笑：“哈哈……我是疯子！哈哈……你也是疯子！只有疯子，才会生出疯子，哈哈哈……”
纪晴望着罗佳郁燥不已的模样，着急地看了眼常屿，常屿会意，立即快步跑了出去。
罗爸爸在听到常屿的脚步声后，恍然回神，他动了动不知在何时僵定于地面的双腿，他拼命地往外推搡着罗妈妈。但罗妈妈却被女儿癫狂的模样吓到，一时间，神魂不附。她突然被一旁的椅子绊到，她那鼓满热气的飘荡在半空中的暗红色直筒裙，转而，轰隆直响地向下塌去，她一脸惊惧地坐在地上。
她望着疯魔似的女儿，久久不能回神。
只见罗佳痴狂地望着手中残破花瓣，幽幽哼笑起来，她斜斜看了一眼罗妈妈，又痴缠地将花瓣往嘴里塞去。
只这一眼，瘫坐在地上的罗妈妈便慌忙移开视线，她目光呆滞，喃喃自语：“完了，一切都完了。”
罗爸爸趁机将她拖了出去。
在她离开病房的那一刻，神态夸张的罗佳骤然僵立。片刻后，她又无知无觉地纠缠起她那干枯的短发，纪晴和小林老师忙扶她坐下。
这一瞬，病房又响起杂乱的人语声、脚步声、电话声……
纪晴怕她继续伤害自己，她固住罗佳双手，又拍着罗佳后背安抚道：“马上就好了，等下头就不疼了，不怕哦，我在呢。”
罗佳被纪晴揽到怀里的那一刹，瞬间变成了没有生气的木偶人，只是这次她紧紧抓住纪晴双手。
这世上，是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可这爱，若太过疯狂，只会让人逃离。每个人都自以为通晓这个道理，可身在其中，越是挣扎，越是疼痛。这种痛感，也让狂乱的人产生幻觉，误以为是自己的付出得到了回报。越是如此，越是深陷。
只安静了半刻的罗佳，忽然挥动双手抓起身边一切能抓住的东西，她撕扯着，她也被撕扯着。
小林老师忙将她按到在病床上，而她那条没有被禁锢住的双腿却痛苦地扭动着。这时，医生和护士匆匆赶来，打完针后，白色水面，又恢复平静。
纪晴轻缓地为罗佳掖好被角，她坐在床边默默望着那张失去活力的灰白面孔。
静坐半天，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小林老师已然离开，而罗爸爸又不知去了哪里，只剩常屿站在对面，目光轻柔地看着她。
她擡手撩了撩长发，又疲惫地冲他笑了笑。
下一秒，常屿走过来，将她两侧的耳朵捂住。
他的手掌，厚重而温暖。
瞬时，纪晴藏于心底的暗河，水位升高，溢出眼眶。她浅叹一声，拉下他的手，把脸埋到他双手之中，以一种别扭姿态将眼泪蹭到他手心。
她缓缓笑了起来，她轻咬舌尖，转而，侧脸咬向他拇指关节。
浅浅牙印，即刻，残存他拇指里侧。
纪晴盯着她留下来的痕迹，不自觉地笑出声，顿时，鼻涕与眼泪齐飞。
常屿自知是他先挑起的是非，此时见她鼻涕跑了出来，他深深的目光里也飘出几丝笑意，余下的全是怜爱的柔惜。他拿出纸巾，温柔地为她擦去鼻涕。
纪晴等他为自己擦干净鼻涕后，才仰着头问：“你害怕吗？”
常屿平缓地摩挲着她的眼角，轻声说：“不怕。”
纪晴擡手轻轻搭在他手背上，点头道：“我也是。”
常屿半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极其温暖又耀眼地笑了起来。
又等了一会儿，罗爸爸终于回到病房，他忙连连向两人道谢，纪晴笑着应下，又将联系方式做了交换。
告别后，两人手牵着手离开医院。
等走出医院大门，纪晴回看了一眼身后高楼，她又转眼看向蓝天，那是一种极浅极淡的正蓝色，清亮又柔和。
天空中，几朵薄薄的卷云正自在地畅游着。空气中，氤氲着温暖的湿气，是非常春日的气息，是鸭先知的春，虽然人类体感还停留在冬日。
但不可否认的是今天是个好天气，明净的太阳也高高直视这世间。
纪晴挽着常屿顺着沿街小路向停车场走去，见他忙着和同事沟通，她想要抽出手方便他打字，但常屿却不愿，他擡头冲她暖暖一笑。
她只好乖乖站在原地，看着他依恋的模样，她心思微动，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翻看起日历，在看到日期下显示的节气后，她又顺手查找节气的具体意义。确认后，她拖着他的胳膊慢慢往前走。
“嗯……那个……”
“怎么？”
“你觉得今天天气怎么样？”
“挺好的，是个好天气。”常屿抽空看了眼天空。
“那，你……”
“我调时间好了，今天上晚班。”常屿回复完信息，顺手将手机塞回口袋。
“那，我们去领证吧。”
“啊？”常屿难得呆住，他停下脚步，“现在吗？”
“对啊。”
“为什么是今天？”他欣喜地看着她。
“就，难得工作日有时间，正好，去领个证呗。”纪晴挑眉回看，“怎么？你不想去啊？”
“怎么可能！！！”他惊喜的声音，惊飞休整在路旁鸟儿。
“我跟你说，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哦，你知道雨水这个节气吗？”
常屿开心地只会摇头。
“嗯……”纪晴努力回想刚才查到的缘由，“雨水有三候，一候水獭祭鱼，二候鸿雁来，三候草木萌动。”
常屿开心地只剩摇头。
“嗯……意思就是说，从今天开始啊，万物生长，春暖花开，适合领证，明白了吗？”
“明白了！”常屿直盯着她看，他的嘴角仿佛要翘到天上去了，“你都想好啦？”
一直以来，亲友们都觉得只要一提起婚事纪晴便会害羞遮掩，所以也都配合着极少提起，偶尔提起那么几次，皆是为了取笑常屿。
但只有常屿明白，她只是尚未下定决心。
所以，他顺势而为，磨磨蹭蹭，仍像多年前一样，默默等待。不同的是，现在的他可以牵着她的手，站在她身旁默默守候，等她，理清所有思绪。
纪晴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我觉得，如果我们俩结婚后，万一夫妻不和，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闹得不可开交。我觉得，这种结果，我可以接受。”
听着她明确的告白，常屿的耳朵竟慢慢红了起来，他跃于眼底的星星也闪烁着绚丽的光彩。
“你到底在害羞些什么啊！”纪晴气呼呼地去捏他的耳朵。
“啊！我好开心！好快乐呀！我们终于要结婚啦！”他欢喜的笑声全都从他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跑了出来，他低下头，牵起她的手放到他欢腾的脑袋上。
果然学霸画的重点，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纪晴边在心里吐槽，边忍俊不禁地揉了揉他蓬松的头发：“是啊，恭喜你哈！”她觉得，他要是有尾巴的话，这会儿应该高高晃动着。
“同喜同喜！”常屿激动看着她，嗖忽间，他猛然将她抱起来转个圈，“啊！啊！！我们终于可以生宝宝啦！！！”
纪晴这才明白他刚才为何会一脸娇羞，只是这次，她没再吐槽，她抱紧他，和他一起愉快地从心底笑出声来。
抱着她开心地转了几圈后，还尚存那么一丁点理智的常屿不舍地将她放了下来，纪晴倚在他怀里，边揉着脑袋，边轻拍他胸口，常屿傻笑着按住她的手。
两人站在梧桐树下，深深地依偎在一起。
那明亮的光点，也雀跃地落满他们肩头，等心情稍微平复些后，常屿附在她耳边轻轻地喊：“纪晴。”
“嗯？”
常屿扶她站直，牵住她的手后，他温暖而炽热地看着她：“我们两个人，开始，是由你决定，以后，也是一样。”
他真挚的话语，犹如他温热的双手。
轻轻一捧，纪晴那颗布满绒绒密刺的内心，因他的祈求和祝祷，那些绒刺在时间的催化下，在不经意间全然抖落至他厚重的双手之中。
她胸腔里，只剩下一颗完满的心脏，它平和且轻快地跳动着。
纪晴看着眼前——从少时一直默默守护在自己身旁的男生。现在如今，他早已褪去少年人的模样，可他眼中赤诚，一如年少。
这次，她不再躲闪，她万分珍贵地牵起他的手，笑着承诺。
“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