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阴风呼啸,天下起了细雪。
但初雪的特点还是一如既往,刚触碰到地表就消失了。
地暖早前就开了,只不过现如今才被初雪带来的骤寒彻底彰显出来,窗上结了模糊的水汽。
习籽擡手把玻璃上的水汽轻轻擦掉。
玄关和名宁不同,山间雪下的温和,浪漫,像一段漫长的诗篇被一个吟唱的诗人娓娓道来,字里行间都在安静诉说着陈年旧事。
这就是游客从小长大的地方,也是他爱过,恨过的地方。
如果没有自己,没有十多年前大祭司的预言,或许此时的游客和今天有所不同吧,至少不会躺着,忍着疼任人宰割。
一事堂的会客厅和办公厅仅仅隔了一层纱帘,此时的习籽正坐在一事堂的办公厅处,望着窗外细雪徐徐。
起初游客的呼吸声粗短且急促,很快便轻缓了。
医生撩开帘子,擦了汗,带着疲倦道:“差不多了。他身体太虚了,多休息吧。”
习籽激动之余还不忘给医生鞠了一躬道感谢,随后就要撩帘子往里钻,可前脚刚迈出去,后脚就被医生叫住了。
“他体内还有灵气残留,绝大多数都被我用红斛花配合针灸逼出了体外,伤口注意不要沾水,更不能沾染其他诱导物。”
“诱导物?”习籽抓住了重点。
“嗯。”
医生取下皮手套,在他跟前做了一全套的手部消杀后,才合上了药箱:“他手腕上的表是异能载体吧?”
“是。”
“那就没错了。虽然伤口缝合好了,可是外来灵气和异能因为本身具有亲和性,更容易向他的伤口处汇聚,导致伤势复发。”医生说完,才看到白霜在身前,冲她行了个最高等级的叉手礼,才退出了一事堂。
掀开纱帘,一张木质的大茶几上,游客正侧躺着目视前方,后腰处的伤口被他遮挡得干干净净,远看,他就像刚睡醒似的,还带着疲态。
一见有人进来,他立马合上衣服,起身迎敌。这个地方他太熟悉了,他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哪里。
“你快躺下。”习籽也不管他睡得是不是舒服,先压着他的肩膀,让他躺好。
习籽的出现消除了他的警惕,白霜又贴心地招呼了几个侍女送了一套软乎的床垫给他垫在茶几上。
冷冰冰的木头硌得确实骨头疼,换了床垫后,游客侧躺时就明显没有再忍痛了,脸上的浅笑是发自内心的舒服。
不等他笑意退散,习籽从他手腕上把异能手表给解了。
游客没有反抗,应该是听到了刚才医生的叮嘱。
习籽捏着表带在他眼前晃一晃:“没意见吧?”
游客瘪着嘴,扯了个难看的笑,摇了摇头。
“舒服了么?”习籽见他之前能起身,现在还能笑,应该是伤口缝合的不错,可他还是不太放心,绕到他身后去检查,“让我看看你的背。”
游客很听话,一动不动的,等习籽看了个遍,才抓住他的手腕,让他到自己跟前站好。
“怎么了?”习籽问。
游客轻缓地后挪身体,把本就不大的茶几留出一小块能坐人的地方,待习籽坐稳后,便回握住他的手。
他的掌心好烫。
“宋麒……”他哑声问,“死了么?”
“死了。”习籽答应道,“我杀的。”
得了这个结果,游客原本还有力的手这时才彻底瘫下去,呢喃道:“死了好。”
习籽生怕他因为大仇得报后没有斗志而自我放弃,连忙捞起他的手,双手紧握住,轻轻地靠近自己的唇边,落了个缱绻的吻:“你就是个傻子。”
游客艰难地想擡起身去回搂他,可只要动作幅度稍微大了,后腰的伤口就一阵阵的疼,无奈他只好挪动自己的胸口,想让自己贴合习籽更近些。
“这个仇你得自己亲手报,凭什么让我替你。”习籽哽了哽声,“骗我说睡一觉起来再实施计划,其实你早就想好了自己去替换宋麒,让我活下去。”
“我没这么想。”他把手从习籽的包裹中抽离出来,刚好顺着习籽的面颊而上,抚摸着他,“是你说过的,你和我之间不分你和我,只有我们。所以谁代替谁报仇,谁替谁去死,都没有意义。”
习籽被他逗得乐了一声:“诡辩。”
“何况现在人没事。”游客答完,只觉一个阴影落在自己眼前。
他顺着阴影的方向往上擡眼,就看到白霜一袭华服徐徐而来。
一事堂里能看到白霜他并不惊讶,她穿着高贵优雅他也不惊讶,他惊讶的是这偌大的一事堂居然只有白霜一个是来自联盟的人。
灵玉使居然放心让白霜来看顾他?
白霜双眼微红,明显是哭过,联盟里她是唯一一个担忧游客安危的人。
她嘴唇微张,嘘寒问暖在破口而出的前一秒被理性压了回去,她得时刻谨记灵玉使的忠告。她是联盟的盟主,是联盟里高高在上的存在,游客只是一个联盟的叛徒,她作为联盟的执法者不能偏颇。
她侧了侧头,调整好情绪后,对习籽道:“游客醒了,你也该信守承诺了吧?”
习籽安抚地在游客的脑袋上拍了拍,引着白霜往游客伤背的部位看。
崭新的蜈蚣一般的缝合纹看久了还是会令人头皮发麻,习籽收了神,问:“你觉得这伤是怎么弄的?”
“伤口有灵气,不是灵气所伤么?”白霜问。
习籽摇了摇头:“灵气不会无故钻入人体,准确说,游客的伤有两部分组成,因为后腰撞击石壁导致皮肤撕裂的外伤,以及体内源源不断的灵气横冲直撞所形成的内伤。”
“你的意思是师哥在进入水晶替换盟主前,后背就已经受了重伤,只是因为灵气入体才导致伤势加重?”白霜因为震惊,连称呼都由“游客”变成了亲切的“师哥”,可习籽并没有察觉,顺势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般感慨完,又问,“那股巨大的暗红气团呢?究竟是什么?!”
“那是宋麒的怨。”
游客伸了伸脖子,直着腰杆坐了起来。
这可把习籽给吓着了,游客轻笑着让他别太担心,自己身体素质好,这点伤对他这种从小在联盟长大的人来说,没什么大问题。
当然,他这话不是唬习籽的,早年间在联盟学武,伤筋断骨也是常有的事。
“怨?”白霜刚问,就传来叩门声,来人说是替医生送药的。
习籽不放心,亲自去门口取了药,喂游客把用红斛花根须泡的药一滴不剩地喝干净,才放过他。
以至于游客说话时,眉头都被苦得皱到一起:“早前我跟习籽去过一趟千域岛的高新区,高新区的孤山计划就是想通过异化当地人,达到既能拥有异能也能长生的目的,结果惨败。这些天暗夜阁秘密转送的‘超异能’其实也跟孤山计划异曲同工,想异化人类来达到他们的绝对统治。可世事变迁,万象更新,万事万物都在改变,就算再强大的统治者也总有因为死亡而被推翻变更的一天,可唯独只有一件事,能改变——”
“长生!”他说。
这两个字习籽并不陌生,他只是有种黯然神伤。没想到自己跟高新区斗,跟暗夜阁斗,最后跟联盟斗,都抵不过这区区“长生”二字。
“长生……真的可能么?”白霜恍惚了一会儿,呢喃道。
“孤山计划所谓的长生是将人变成半人半兽的怪物,以共存的方式让普通人共享某些生物体内的长寿基因,达到延长生命的效果。”游客迟疑了一会儿,“暗夜阁的超异能,我们暂时没有准确的材料和数据作为支撑不敢确定,但肯定不会是真正的永生,一定有代价。”
白霜双手紧攥:“盟主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永生?”
“据我们的判断,应该错不了。”游客沉声道,“从结果上看,无量灵器不管是否炼成,他都达到了目标。炼成了,身体和无量灵器一起不死不灭。没炼成,灵魂化成怨飘散,同样不死不灭。不过好在怨气逃逸出烬天窟时,习籽留了个心眼,已经斩杀了绝大多数的怨,杀死二徒弟时最后一丝怨都被耗尽了,余下的就不足为惧。”
金炉内香气缭绕,丝丝缕缕地盘旋而上。
虚无的烟雾与窗外稍纵即逝的细雪相映成趣。
三人各自守着自己脚下的地盘,没人敢率先打破。
这时,白霜缓缓转身,华服摩挲的声音打破了久违的静谧,她一步一步地踏上一事堂最高处的位置。
一个转身,首饰噼啪作响。
习籽扶着游客从轻纱隔绝的区域出来,站在了一事堂的中心。
三人相互对视着,片刻后白霜目光寒凉,撩起袍,稳坐高台:“我许诺过你们,放你们安然无恙地离开联盟,我说到做到。”
习籽搀着游客缓缓走出了一事堂时,雪比之前更大了,已经把这座古建筑的头顶上撒了一层淡淡的霜。
两侧的殿堂里总有一两个人探出脑袋,还有胆子大的竟然选择靠近些去瞧游客,确保没看岔,才震惊地一溜烟跑没了人影。
习籽和游客,重组联盟下了头号诛杀令的两个人,如今正沿着中轴线往外走,没人敢拦。
如果是昨天,这个消息怕是联盟没人敢信,可今天却清楚地印在了每个人的眼下。
游客走路还是会拉到后背,所以他走路时,尽量脚步放轻,让重心往习籽的身上靠。
“是不是觉得跟做梦一样?”习籽凑到他耳边问。
游客耳尖冻得发红,也许是被冷风吹的,脸上居然也有了血色,他点了点头:“我本来以为,这次杀宋麒,我会踏平整个联盟,残杀很多无辜的人。”
“所以,不要总是你以为。”习籽笑着打趣道,“事实是我俩杀了宋麒,还能风风光光地从正门离开,关键是被这么多人行注目礼,爽不爽?”
游客一步一步地踩在薄雪里,发出一个长长的气声,不知道是欢喜、感慨、失落还是沮丧。
“游客。”
习籽轻轻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嗯?”游客望着他,帮他把拉链拉到头。
“我之前一直想问你,但总觉得不是时候,现在应该是时候了。”
“什么?”他不解。
“你恨宋麒我知道,那你对联盟呢?”习籽擡手接了片雪花,看着雪花在掌心融成水,“今年的初雪下了,深渊地裂外围的瘴气肯定加重了,现在进去,你的伤真受得了么?”
游客还沉浸在习籽的上一个问题里,他的表情很古怪,很难直说那是一种什么情绪,就连游客自己都答不上来。
联盟带给他一整个完整的家,却又亲手打破了它。
他的童年在联盟度过,一家人的温馨,和师妹学武的温暖,来自碎花使的谆谆教诲,同样也有在深渊地裂来自同伴的自相残害,桩桩件件都镌刻进他的脑子里。
这种对联盟的复杂感情要简单用一个词,或者一句话来概括,太笼统了。
毕竟组织的上位者是站在联盟的发展高度下达的命令,而他只是想守护自己一个完整的小家,都站在各自的利益角度考虑问题,也就无所谓对错。
“游客。”习籽的一声轻唤把他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游客故作淡然道:“希望这场初雪能把联盟的每一寸,都濯洗干净吧。”
守门者目送两位走出联盟的大铜门时,最后一次向游客行了个叉手礼。
游客笑着点头回应后,在门前艰难地转身,回望了好一会儿。
“走吧。”
两人相互搀扶,渐渐消失于一片白茫茫之中。
不远处的高楼上,一名侍女一手举着伞,一手扶着白霜站在风雪之中,目视着大门的方向,一直到没人了,她也还在抻长脖子远望。
“师哥,寡情课我终究还是要重修。”她吐了口气,终于能在没有师哥的地方,把想流的眼泪全都流出来。
“我有时候就很好奇,你对他,到底是一种什么情感?”
灵玉使空灵走近,白霜赶忙抹面,调整好情绪后,对她行礼:“老师。”
“你觉得呢?”灵玉使扶她起来。
白霜一怔,有些惊恐地摇了摇头。
灵玉使笑了笑:“罢了,不管是什么,你记住了,这是最后一次。”
“是。”白霜朗声回应。
“继续赏雪吧。”灵玉使叹气道,“今年这个冬,总有人是熬不过去的。不过也好,苦寒一过就是暖春,一切就都重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