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永安宫里欢天喜地的氛围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到整个皇宫上下,却无法延伸到神武门以北,仅仅相隔一条大街的海府。
但此时此刻,在海家宅院里,海颜根本无法入睡。
因为她深知,只要明儿天一亮,宫里就会来人,将皇上给的各种赏赐送入府中,并宣读长姐已有身孕的喜讯。
明日,是全家欢庆,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时间,却也是开启半年后海家惨遭灭门的时间点。
海颜想着这事儿,担忧地根本无法入睡。
此时,她正端坐在案几旁,一盏清茶,一副笔墨,一碟点心,一灯如豆伴今宵。
清荷早就困了,奈何自个儿主子还没睡,她只能在一旁伏案,却睡得正欢。
海颜想起了什么,下笔如神,快速地将接下来的时间线一笔笔地写在纸上。
今儿个腊八施粥、明儿个宫中来人送赏赐、接下来的日子里,隔三差五杜云沉就会带一大帮子锦衣卫,反反复复地,每天重复地,挨家挨户搜人……
海颜凭着记忆,一点点地将接下来半年内的重要事情给写了下来,这么一梳理,倒是让她心中莫名有着一丝古怪……
谁知,这股子狐疑的念头刚刚浮上心来,却听见远处有人在疯狂地叩门。
海颜微怔,有人来府上了?
她略微回忆了一下前一世的今天,那会儿她在杜云沉搜完府中后,便困乏至极早早地回房歇息了,根本不知道深夜来人之事。
寒冬深夜,听之前更夫敲梆子,似是早已入了三更,这会子,难不成宫里就已经派人来报喜了?
想到这儿,她心头一喜,赶紧起身要去前边儿看看。她刚搁下手中的狼毫,却看见案几上自己写下的时间线,她略一迟疑,赶紧将这些揉成了一团,丢入脚边的碳盆里。
等她带着睡得迷迷瞪瞪的清荷赶到前院儿那边时,却看见整个前院儿里,乌泱泱地站满了人。
而且,还是万兽帮的人!
等等!
海颜揉了揉眼睛再这么仔细一瞅,原来,这些都是自家府中的家丁,他们一个个穿着黑色的短打,腰间、双腕间和额头上都捆绑着红色的带子,如此这般,打扮成万兽帮人的模样,齐刷刷地站在前院儿里,在等着她爹下达命令。
而此时,海泊乔也是一副如此打扮,他站在前院儿正中,在跟府中其他下人交代着什么。
在一旁的海夫人,却忙不叠地帮这些家丁们捆绑手腕上的红布带。
海颜大震,目瞪口呆地看着海泊乔的装扮,她惊呼出了声:“爹!?”
海泊乔蓦地一愣,转过身来,他一看见海颜,赶紧摆了摆手,道:“大晚上的,赶紧回去睡觉!”
“爹,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了?”海颜的目光依旧无法从海泊乔这奇怪的装束上偏移开来:“你们……你们怎么穿成这样?”
“万兽山上出了点儿事,爹去帮忙。你快去回房睡觉,乖!”说罢,海泊乔转身又交代下人去了。
海颜心底的困惑却越发放大了。
万兽山?
那山上出了事儿,跟爹爹有什么关系?
还要这么大费周章地让府中家丁打扮成这副模样?
……
却在海颜无法理解之时,她蓦地看见,在所有家丁的最前方,有两个她白天才见过的人——
万兽帮里,真正的山匪!
海颜认得,这两个人,正是白天在空门山下,殴打沈叹的人!
他们……他们怎么也来了?
可这一切的一切,上一世的她竟是全然不知。
海泊乔正快速地给满院儿的人下达了命令:“你们几个跟他俩从正面冲过去,一定要用万兽帮的腿脚功夫,切不可露了马脚。”
“是!”
“你们几个分东西两队从侧面袭击!”
“是!”
“你们几个注意山火,如果……”
海颜听到这儿猛地回过头去,问海夫人:“娘,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了?万兽山失火了?”
海夫人帮最后一名家丁捆好后,叹道:“哎,岂止失火这么简单?今夜皇上要拿下万兽帮。”
“那跟咱们海家也没有关系啊!”海颜想到清荷曾经跟她说过的,街坊邻里间所谈论的,有关万兽帮的那些个罪孽事儿,她便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当初我和你爹从杭州上来到京师城,如果没有你敖世叔的帮忙,很多货运早就被劫了大半,根本无法做成半分买卖啊!”
海颜大震:“敖世叔?他……他不是帮我爹运货的货牙子吗?”
海夫人无奈地笑了笑,捏了捏她的手心,压低了声音道:“你敖世叔其实是万兽帮的帮主。”
海颜只觉得自己一阵眩晕,她看着眼前满院儿的家丁装扮成万兽帮人的模样,一个个领命离开,她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不真实。
如果不是自己重活一世,恐怕,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海家原来不仅和皇宫为亲家,更是与匪帮也有渊源。
但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爹爹在京师城里的生意之所以能做起来,敖世叔背后的帮忙非常大。逢年过节,海泊乔总是备上一份厚礼送入敖世叔的府中。
海泊乔也从未带自己的两个女儿去过敖府。
但海颜再也不曾想到的是,敖世叔所住的地方,竟然就是万兽山!
此时,海泊乔还在给家丁们下着命令,他们一个个鱼贯而出,最终,只剩下了一个人。
这一个,是所有家丁里的好手。甚至可以说,他是海泊乔手下武功最高强,最忠心的人也不为过。
海泊乔走到他面前,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眼前人,镇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容隐,我把你留在最后,是想让你和我一同前去营救敖鹰。”
“是!”容隐一抱拳。
“他今晚能否……”
“笃!笃!笃……”一阵清脆的木鱼声自府门外兀自响起。
院儿里的所有人,皆是机警地一怔,没有人敢妄自乱动半分。
木鱼声不绝,一声声地将万丈夜空之上的寒风,一点点地敲下苍茫大地,也一击击地敲醒了海颜的身心。
她紧紧地挽着海夫人的胳膊,也是一动不敢动,可她的心底,早已万马奔腾地思忖了起来。
今夜之事,无疑是一场与皇上对着干的反叛大事儿。
难不成,半年后海府被灭门,正是因今夜而起?
难不成,长姐后来身体怎么都调不好,也是与此事有关?因而引得皇上生气,最终胎死腹中?
不对。
说不通啊!
长姐薨逝后,皇上给她置办了至高无上的华贵大葬,却在大葬的后三天,皇上因哀思过重,也随长姐去了。海府惨遭灭门,也正是在皇上驾崩之后,新皇尚未登基之前。
如果今夜之事就这么掩藏过去,长姐的死因又是为何?
海府的灭门又是为何?
……
木鱼声还在一击击地敲着,清透的声音幽幽地传送至天地,也传送进府门内外每个人的心底。
海颜紧张地捏紧了拳头,将自己整个人倚着海夫人。
所有人,皆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府门,最终,海泊乔选择自己亲自去开门。
谁知,来者竟然是净尘法师!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海颜甚至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轻松感,她甚至侥幸地想着,今夜如果有净尘法师来帮忙劝说,爹爹会不会就此不去万兽山了?
谁知,净尘法师开口的第一句话,却让她失望了。
因为,他说:“今夜万兽山有一火劫,贫僧有一要事与万兽帮有关,还望海施主帮忙。”
海泊乔摸不透净尘法师的立场,他没有让容隐先行离开,反而示意容隐后退几分,以保护海府其他人的安全。
海泊乔拱手相敬,沉稳地道了声:“大师但说无妨。”
由于事态紧急,净尘法师便直接开门见山道:“八年前,法恩寺大火有一小沙弥莫名惨死,他法号三千,你还记得吗?”
别说海泊乔了,就连海颜和海夫人皆为大震。
海泊乔依旧一派镇静,毕竟,他想要探一探净尘法师的底儿。于是,他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说:“记得,这孩子跟我小女儿一般大,当年颜儿去寺里觉得无趣,你还让三千陪同来着。”
“不错,正是他。”净尘法师难过地念了声佛号,接着,他哀声一叹,道:“三千没有死,他其实一直都生活在万兽山里。”
“什么?!”
“因为只有万兽山里的匪帮,才能隐瞒他真实的身份。”净尘法师一身正气地看着眼前海家人,说:“就算匪帮帮主对三千不好,给他带去一身血痕,但也只有茫茫十八峰的万兽山,才能让他躲避恶人的追杀。”
“什么?!”众人再度大震。
海泊乔那一派镇定自若的脸上,终于闪过一瞬惊讶,他忙问:“三千那个小沙弥?他是什么身份?为什么有人要追杀他?他那么小,那会儿也不过六七岁,到底是有什么人在追杀他?”
“此事说来话长,但现在时间紧迫,事态紧急,海施主,贫僧希望你速速前去万兽山,于山火之中救出三千。”净尘法师的声音哽咽了起来,他那一双饱经风霜的眉眼,在此时也渐渐湿润了几分:“只要度过今夜,从此便不会有人再知三千下落。你们海家,也可安然无事。海施主,你在世间被尊称为一声‘海佛爷’,贫僧也是……”
海泊乔向来义薄云天,净尘法师德高望重,今夜如此来求他,必是事情重大。
于是,他大手一挥,道:“大师,这事儿你别担心,包在我身上!只是,今夜万兽山正在两方厮杀,你知道三千所藏身的地方是哪儿吗?”
“贫僧不知。”净尘法师难过地念了声佛号,又道:“贫僧只知三千的命数如果在一个时辰只内无法挽救,那一切,就真的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