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明。
距离早朝还有一个时辰,皇上便醒了。他满腹心事,辗转反侧,满脑子一会儿是西南战事,一会儿是十六年前,襁褓中嗷嗷啼哭却被送入莽莽大山的七皇子。
他只要眼睛一闭,仿若就能看到那黑黢黢的崇山峻岭,野兽与山匪横行,他的小皇子尚且还是个小婴儿,就这样落入一帮子狼xue虎口之中。
思及此,他的鼻头一阵酸涩。
罢了罢了,还是起床准备早朝吧!
奈何海望舒是个睡眠浅的,皇上稍有动静,她也醒了。她见皇上准备早朝,便赶紧起床帮忙侍候着,内衫,棉袜……无一不是她亲手服侍。
皇上心里想着生死未卜的七皇子,却看见海望舒睡得迷迷蒙蒙的模样,却还在小心侍候着自己,不由得心中大动,他按住了她忙碌的手,说:“你快去床上躺着,刚有身孕,这些就让下人们去做。”
海望舒莞尔一笑,眉眼瞄了瞄一旁候着的侍婢,她一边帮皇上盘颈扣,一边说:“时候还早,你瞧她们这些可怜见儿的,这会子还在犯困呢!”
皇上偏过头一瞧,果然,那侍婢困得眼皮子都打不开,正强忍着呵欠,端着金盆在一旁候着。
皇上深深地叹了口气,捏了捏海望舒的脸颊,心疼道:“宫里侍候的人再多,也及不上望舒你一成啊!”
“能侍候皇上,是我的福分。”海望舒又将一个簇新的深松绿金丝绣纹鹿绒夹袄给皇上穿着:“今儿外头冷,前段时间我给皇上备着了这个,还寻思着什么时候能给皇上穿着。”
皇上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簇新的夹袄,欢喜道:“你给朕做的?”
“嗯!”海望舒笑得眉眼弯弯的:“就是上次您赐给我的金陵云锦,我瞅着这色泽皇上您穿最是适合,就做了这么一件。”
“朕本是想让你给海泊乔的。”
“我爹平日里布衫惯了,府中也有一些个品质好的衣衫,他也不爱穿。”海望舒边说,边将打湿的温热手巾递给他。
想到海泊乔的府邸,想到海家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人,皇上的脑海里,又不自主地想到了十六年前,被迫送走的,他那可怜的七皇子。
皇上难过地叹了口气,接过温热的手巾,说:“望舒,宫里已经有十多年都不曾出现过生子的喜讯了。”
“嗯。”
“你有喜了,朕非常高兴。”皇上拉过她的手,捏了捏,道:“这一次,朕会拼尽全力保护你和皇儿的一切!”
海望舒浅笑一声:“万一是个小公主呢?”
“公主也是朕的心头肉!朕还从未有过女儿呢!”说到这儿,皇上忽然正色道:“望舒,若是小皇子,出生后,朕会立即封他为太子!”
海望舒吓得心头一跳,本是一脸恬静的面庞,忽而浮现出彻彻底底的忧虑。她凝神望着皇上好一会儿,方才后退一步,跪了下来。
皇上大为不解,试图想要拉起她,可她就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似的。
皇上困惑道:“望舒,你这是怎么了?”
“望舒能有幸服侍皇上,那是我们海家几生几世修来的福分。望舒从不敢奢望自己的孩子今后能有如此殊荣。”望舒仰头望他,一字一句,恳切地说:“从前我不曾觉得什么,自从太医说我有喜了之后,我总觉得一个属于你我血肉的小生命,就这么鲜活地在我肚子里长大,着实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儿。”
“朕也很期待这个属于你我血肉的小生命,望舒,你有什么想法,你起来说!”
海望舒摇了摇头,继续道:“正是因为这孩子是你我的骨肉,所以我不希望它今后登上皇位,执掌天下。它这一生,投成皇上您的孩子,已是它几生几世修来的福分,我只希望,它可以健健康康地长大,有衣食无忧的生活,有一方不大的院落,跟自己所爱的人,共度一生。仅此而已,就够了。”
皇上的眉头深锁了起来,他的心里好似被这番宛如潮水般的言辞给涨满了,他的鼻头微微酸涩,眼睛霎时湿润了起来。
他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自己年少时,曾幻想过无数次的未来美满生活。而这生活的所有模样,正是海望舒所描绘的这般。
他口中不自主地喃喃道:“望舒……”
海望舒情真意切道:“皇上,您已经有了一个治世能人了。”
皇上当然明白海望舒的意思,群臣之间讨论立太子的声音着实大,更有呈上来的票拟明着暗着让他早日立司马经年为太子。
他作为父皇,也非常认可司马经年的诸多治世理论,但他总是想在立太子的这件事儿上等一等,再等一等。
至于为何等,他自个儿也想不明白。
或许是西南边陲尚未安稳,又或许……
皇上努力驱散心中的杂念,将海望舒拉了起来:“当今天下,唯望舒是朕的知心人了。”
“皇上您答应了?”海望舒的眼睛一亮。
“这件事朕会再多考虑一番。不过,”皇上捏着她微微有些冰凉的手心,说:“你所描绘的一方小院,知心爱人,正是朕心中一直以来的梦想。没想到,你也喜欢这样的生活。”
海望舒莞尔一笑:“正是知贫苦,方觉无忧珍。”
“好一句‘正是知贫苦,方觉无忧珍’!”皇上正视着她,仿若想要探究她的心底似的,说:“朕的老六因皇后的严密保护,是彻彻底底地无忧了。也许,在这个人世间,朕还有个老七,正经历着难以想象的贫苦呢!”
海望舒擡起清澈的凤眼,不解地问:“皇上为何这样说?”
见海望舒的神态模样,完全不像是知情一般,皇上便将她拉到床榻边,坐下来,说:“你在闺中时,可曾听说过坊间的小儿童谣?”
“小儿童谣?”海望舒万般不解道:“听过啊,有很多。不知皇上说的是哪种童谣?”
“说朕还有个老七。”
海望舒微怔,旋即笑了起来:“这还真没听过。可能是百姓们平日里闲着无事,编了几首童谣罢了。”
“可如果这个童谣,是真的呢?”皇上望着她,认真地说:“也许,这个老七,是当年丽妃留给朕的孩子呢?”
海望舒一愣,嘴边的笑意还没褪去,却被皇上的这句话,给怔得有些不知如何作答了。
既然不知如何回答,海望舒选择坦诚相待,她歉意地笑了笑,说:“望舒愚钝,只觉得编撰一首童谣,要从出发点来看。既然童谣说还有个老七是丽妃姐姐留下的,那恐怕,是百姓们喜爱丽妃,盼着她仍然活着,方才唱作了这首吧?”
皇上一愣,虽知道这童谣里的内容所言其实是真,但三千到现在下落不明,他也不准备把这事儿告知旁人。
他深知海望舒在宫中赢得所有人的称道,就连难伺候的皇后,都对她赞许有加。但如果把皇七子的事儿告诉海望舒,万一隔墙有耳,被皇后知晓了去,所有背后的努力,就功亏一篑了!
于是,皇上顺着海望舒的话,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而又问:“这么说,你在闺中时,并未听说过这种童谣了?”
“对。”海望舒点了点头,说:“我很小的时候家境并非如现在这般,那会儿清贫,爹娘也顾不上我。我家那会儿住得巧,恰好旁边有一个不大的小私塾。我喜欢听私塾先生说话的声音,是伴着私塾里的墨香味儿长大的。”
皇上心下一片清明:“私塾里是最容易散播童谣的地方,但你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是。”
“丽妃离开时,朕刚登上皇位没几个月,那会儿望舒你……”
“我已经五岁了,在私塾门扉外偷听呢!”海望舒想了想,又道:“正是从那会儿起,家境慢慢好了起来。六岁那年,爹爹送我去临静女子书院念书。”
“哦?临静女子书院里的先生们博学多才,朕听说他们是分科讲授的。”
“正是。我记得,从我刚进书院学韵律开始,先生就很喜欢结合童谣来进行讲授。生动有趣,而且大家也很熟知。”海望舒回忆起这个,整个人似乎都鲜活了起来:“先生所授的童谣里,由南至北,从东到西,全然没有哪一首是说还有个七殿下的。”
“会不会是忌惮那首童谣有关于皇嗣,所以先生就刻意不说呢?”
海望舒想了想,摇头道:“不会。我记得还有一首童谣是唱六殿下的呢!具体唱了什么,我记不大清了。”
“哦,那个童谣朕曾经也有耳闻。好像是说老六胆子小,总爱躲在坤宁宫里哭啼啼。”皇上沉思了一会儿,方才站起来,道:“看来,那首跟七皇子有关的童谣,是才编没几年的。”
海望舒一愣,赶紧站起身来,小心翼翼道:“皇上,也许百姓编七皇子的事儿,是巴望着您的身边能再添子嗣也说不定。您可别怪罪百姓们啊!”
皇上转过身来,冲她笑了笑,道:“放心,朕并非冥顽不化之人,百姓之间,朕不会追究。但有关七皇子的事儿,若是有人拿这童谣来朕这儿做文章,朕格杀勿论!”
说罢,皇上擡起稳健的步伐,大踏步地离开了永安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