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忙正了神色,喝止道:“不得胡闹!”一面把人搀了,拂去他身上灰尘,揖道:“仓促赶路,下属无礼,小兄勿怪。”
那少年也不回礼,只把手上泥土拍了,又将头巾正了正,道:“还算你有眼光。”他因后退两步,“既取道至此,将军能猜出我来历么?”
姜维瞧他随性,又多赏识他两分,遂托了他手臂,道:“你又可知道我等所来为图何事?”他见这少年举止,已有七八分确信其来历,只恐洛阳方面别有安排,故先不将话说死。
那少年便道:“将军是朝廷委派的重臣,某虽名微,倒也敢妄言一二。——将军此行,怕非是意出蜀中,却为东都筹策也。”他自怀中一顿摸索,掏出个锦囊来,上头正别着太后施传密令所用之白羽令。姜维既识得此物,那少年也敛了形状,正色道:“——丞相特命我前来接应大将军。”
先前赵广亦持此信物驰返都中,这少年来头更确信无疑。傅佥来忠等人因方才待他多有轻慢,这会俱是低头不再言语,姜维遂接口说:“敢问所传何命?所仰何事?只小兄一人前来么?”
那少年笑着往那阵中一指:“关节便在此处了,将军且看——”
适才姜维瞧那阵时,已料定设阵者必与太后牵连,此刻复又细审了阵型,不由得微微颔首,心下称赞非常,暗道:“此阵虽然粗疏,犹小具形制,只动用一般木石,便将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之意尽数囊括,又兼‘天覆’、‘地载’、‘风扬’、‘云垂’、‘龙飞’、‘虎翼’、‘鸟翔’、‘蛇蟠’八大阵,各领八小阵,六十四阵俱全,纷繁变化,已为寻常阵法不及,所缺者只外围二十四辅助阵势也。如有外敌来袭,一旦诱入阵地,以兵士撺掇其间,各擅攻防,威力何止增强十倍。”因向那少年道:“闻说章武年间有别国将领欲习得此阵,尚且不能齐全;小兄仓促之间,取林地稍加布置,已属万分不易,恐换做维亲自为之,一时也是难成的。”
他所指者乃“旱八阵”是也,与太后昔年布在白帝城外之“水八阵”一意相承。只永安宫那阵处于低洼江渚之上,皆演以大石,高足有五六尺,逢夏季则没于水下,冬季乃水落石出,规模一览无余,此太后用兵讲武之意,即兵法需得依山川形势,与地理气候遇合。
那少年一招手,引貂儿蹿到臂上,眉目间难掩得意之色:“区区小略,不足为谈也!弟名作庞宏,乃故庞公关内侯子,将军可曾听过?”姜维听罢,面色一凛,抱拳道:“失敬!”众亲卫也一并下马,与庞宏见了礼。
原来这庞宏字巨师,本是靖侯庞统独子,因与甘陵王刘永生在同年,太后又曾和庞统有旧,自从其人殒命雒县,太后乃亲拜其父官职,又恤其遗孤,令刘永与他结了义兄弟,且将庞宏留在身边教养,细数起来,此人倒算是太后半个弟子。姜维与刘永相交,闲时便听他提及这位义弟,只说庞宏平日随军,两人相处不多,情感上便颇淡漠。那姜维多有些侠气,喜结天下英俊,见庞宏熟识八阵,遂存了亲近之意;又以他年岁虽小,人却通透,浑不计先前侍从冒犯,一时只欲并携他入馆,取好酒相待。
众侍卫会意,便牵了马,来邀庞宏同行,那庞宏却道:“多谢将军盛情,只是某此行既秘,自提三五随从,俱歇在此城中,若不嫌弃,便随某一道前去,挑灯夜话,可还使得?”
姜维因问起庞宏来由,庞宏笑道:“将军已点出此物来历,却反来问我!”他说的却是身上那黑貂,“我这貂儿本是辽东所进贡物,它因不耐暑热,这几日脱尽绒毛,扰得我不胜其苦,合当早晚放归。”见旁人不解,又说:“——某非是戏语,将军知道上贡者谁?——正是那逆贼公孙渊也。前日里丞相与他交好,又许他封土,他便越发猖狂,更遣使回赠风物,言语间已敢以辽东之主自居也。”
那庞宏既受太后照料,一年前即随大军入了洛阳,他年纪幼小,资历且浅,是以暂无一官半职,太后有意着他立功,因而四处奔忙,只将北方山川历遍。年前太后羁縻边疆,乃取南镇北攘,西扩东抚之策,用兵多在西北,唯公孙氏一脉不曾拔除。公孙渊且以鲜卑及高句丽为仰仗,见汉廷无东向之意,故先进一批名产珍宝示好,又有十数活物,为辽东仅见;太后特从中间选出只貂儿,充作庞宏玩伴。那黑貂性灵,自入西川后,感气候变化,多有不适,知其后需得仰赖庞宏过活,已将之目为己主,只供庞宏一人呼来唤去,极是服帖。庞宏闲时便抚了它脖颈,温言相哄:“待丞相平了公孙氏,我便携了你去辽东,纵你归还山林,可好?”因与姜维论及辽事,俨然视边地四郡为必图之地。
他几个正说话间,忽听得数十丈外鸣声大作,循声望去,却是好大一群灰雁。原是今夏物候较前些年更暖,雁群早早于此地落脚,不过寻些水草鱼虾,只待霜降后往南过冬。要知道这雁鸟生性最为机敏,每逢栖宿,总留一雁警戒,稍有风吹草动,辄飞返空中,是以猎户绝难将其捕获。这当头正临傍晚,想那雁群本是先觅了附近歇息,此刻回巢,见有人在旁,故迟迟不敢下落。
来忠见状,豪气顿生,因卸了肩上弓箭;他有意要姜维在庞宏跟前卖弄,便将那上好檀弓并三两羽箭呈与姜维,道:“将军请试弓。”
姜维也不推辞,径将那弓握在手中,调毕丝弦,臂上蓄力,向着雁群方向拉满,但听嗖的一声急鸣,众雁闻声大惊,继而振翅高飞,忽而一个黑点直直跌下,显是中了一雁。来忠去拾时,那雁兀自哀叫扑棱,周遭却是浑然无伤。原来姜维搭箭之时,远远望见其中一只飞行略显迟缓,恐是病弱之身,遂虚张声势,有意将箭矢从其身畔擦过,便激得它心惊胆寒,一时失了方寸,就此坠落。
众人连连叫好,来忠笑说:“虚弓落雁,将军此举大有更羸遗风。”傅佥先前走了那貂儿,这时又道:“合当烹此野味,为将军祝酒。”
姜维却摆手道:“大雁乃是义禽,君等可知它行进时从不抛弃老弱,凡有体力不济者,亦相互提携;又忠贞一心,配偶既亡,宁可孤身,概不再觅新欢。若烹此重情重义之物,纵有野味在口,也食之不安。维今射雁,只不过一试身手,恐久在都中,武艺生疏而已。”
他一面说话,却接过那雁捧在手心,往掌中轻轻安抚几下,倏尔向上抛起,将其放归。众人眼瞧着那雁先是一怔,蓦地醒过神来,急急朝空中挣去;又见诸雁果然不曾舍它而去,直待那落队孤雁回归阵型,众雁绕其盘桓几圈,方才一并飞离。姜维指它道:“雁群排列井然,倘丞相今日观之,必发高论,且于此之上推演新阵。”
庞宏素来只闻姜维之名,今日见了,不免拜服,遂说:“将军行野途中亦不忘戎机,真可谓奇士!只宏这阵尚且不全,静候于此,还赖将军损益。”他西行除以辽事相告,也因虑着汶山、阴平一带羌人叨扰,欲选几片哨望宝地伏兵设阵,以备将来之用。姜维省得其意,只天色已晚,列阵之事得推到明日,故从了庞宏入城之邀;又见庞宏不愿夺旁人坐骑,便舍鞍下马,两人并肩而行,一面问了丞相近来身体状况,不在话下。
他一干人自留蚕陵附近布置,那边司马懿却早领了朝廷御赐追锋车,兼随行数名刘禅亲信,先下巴中,继而舍舟登岸,自荆襄而淮扬,绕行青冀,迢迢千里,一路正是往辽东方向奔赴而去。
他此请尚且有些缘故,非是忽发异想。原来那日夏侯霸与陆抗戏语,提及多年前曹公夜梦三马食槽之事,陆抗乃以“马”代司马氏相告;那夏侯霸既欲联合司马懿,如何不以此事为名目,稍加试探?他先悄说与四夷馆众人,而后一众闲杂人等又私下议论,几经辗转,终于传入司马懿耳内。
岂知这司马懿心思缜密,陆抗本是小儿戏言,他却暗自上了心。如今孙权盛宠,陆逊又多结外人,加之曹叡处动作不已,他料定不日宫内必生事端,自己且有交通西北邓艾之诬,不如暂且东出避祸;况自己既去,蜀中便只剩司马昭并司马亮二子,倘日后有心人论起,“三马”妄论自是不攻而破。他却不知自己长子司马师数月前已入驻金华宫,他这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