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钟一山已被钟勉抱至武院休息处,大周参赛所有新生则被顿星云带回东郊别苑,不许围观。
赛后不许逗留别处是规矩,武盟还在继续,谁也不能例外。
厅房内,朱裴麒面容肃冷坐在主位,一众朝臣则在厅前徘徊,视线不时望向内室。
门外,温去病则一动不动站在窗边,神色如覆冰霜。
旁侧,纪白吟不敢多言,他也担心钟一山,他才把宝压在钟一山身上!
造孽啊!
就在这时,伍庸跟游傅得到消息自宫里赶过来。
众人迅速让路,且在游傅迈进厅门的时候,伍庸瞄到温去病,“过来推我!”
温去病当即上前。
这个时候,谁也不会在意这样的细节,是以温去病成功走进内室。
榻上,钟一山面色惨白,气息微弱,如果不是胸口尚有起伏,几乎感觉不到这个人还活着。
“两位,拜托。”床尾处,钟勉眼眶微红,声音嘶哑。
桌边,甄太后想要起身走过去,奈何只是微动,肺腑之气便有些紊乱的无法控制。
“一山会没事。”甄太后身边,齐阴低声宽慰。
温去病则立于床头位置,深邃黑眸犹如子夜寒星。
冷,极冷!
怒,极怒!
心,那么痛,仿佛有只手正穿透他的胸膛,想要硬生拽走他心里最珍贵的东西,他无力阻止,只能默默承受。
这种感觉,竟与当日得知穆挽风死讯时一模一样。
痛失!
“咳!”感受到温去病身上迸射出来的浓烈杀机,伍庸下意识轻咳。
温去病片刻回神,收敛心境。
与此同时,游傅自怀里掏出一枚药丸置于钟一山唇边推送,入口即化。
“亏得诸位及时将钟二公子体内毒素逼出,再迟一刻便是吾二人亦回天乏术。”游傅转身,重声开口。
伍庸在替钟一山把脉之后,亦是同样说法。
人没事,但从毒素对身体的侵害程度看,当是罕见剧毒。
严格来说,除了四位尊者竭力逼毒之外,钟一山所修鱼玄经亦起到关键作用。
亏得入四境!
“谁下的毒?”确定钟一山转危为安,甄太后终是开口,锐利寒眸犹如冰锥。
屋内,与游傅跟伍庸一并进来的朱裴麒当即走过去,“太后放心,孙儿必会彻查。”
甄太后冷眸扫过朱裴麒,“此事,哀家定要有个说法。”
浑厚声音仿若洪钟落在每个人心里,这位低调了二十几年的老太后不开口则矣,开口便
意味着一定会有人要为此事,付出代价。
武盟还要继续,当有人提出是不是应该让钟一山退出武盟好生修养的时候,甄太后再度开口。
哀家的孙儿,有始有终。
众人无语,钟一山则由甄太后拜托温去病送回别苑,伍庸随行。
既然想查,即刻便查。
回程马车里,温去病从来没有那样静过,静的连一向嘴不能停的纪白吟都没敢多说一句话。
伍庸心知温去病担心钟一山,“钟二公子无恙。”
“如果今日为其逼毒者里没有齐阴,没有甄太后会怎样?”温去病擡头,目色寒蛰。
伍庸想了片刻,“钟勉跟侯岑会被剧毒反噬,他们三个一起死在擂台。”
车厢里又是一片死寂,温去病双目骤暗,幽深如潭。
坐在其侧,纪白吟分明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意自温去病身上溢出,不禁抖了两下……
别苑内,顿星云等人回来之后直接入正厅,除了担心钟一山,他们更想知道一直与他们住在一处的钟一山何以会中毒。
同样吃饭,同样喝水,同样没有离开别苑!
众人三言两语时,段定发现范涟漪不在。
好像自武院回来,范涟漪便没跟他们一起入正厅。
段定刚要去找,却见温去病命人将钟一山小心翼翼擡进别苑。
与之一起进来的还有伍庸,跟几乎同时赶到别苑的刑部尚书,陶戊戌。
衙门派过来的人在外候着,陶戊戌则陪同伍庸先行到钟一山居住的院落翻查可疑之物。
此时,钟一山已被擡到婴狐房间,顿星云等人在得知钟一山无恙后,皆松了口气。
房间里,段定进来一刻,范涟漪正在擦拭赤锁刀……
见范涟漪没擡头,亦没开口,段定顿了顿足。
“钟一山被温世子送回来了,毒素尽除,这会儿正在婴狐房间里休息……”段定举步迈过门槛,坐到方桌对面,视线不由落在赤锁刀上。
范涟漪擦拭刀身的手停滞片刻,依旧不语。
“刑部尚书陶戊戌跟宫里那个名医伍不庸这会儿去了钟一山的屋子,搜查可疑之物。”段定声音很低,甚至有些心虚。
或许段定自己没有意识,可范涟漪感觉到了。
“你想说什么?”范涟漪陡然停下动作,擡起头。
段定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只希望事情并不是他猜测的那样。
“你不是很想赢得此届武盟吗?你看到钟一山有多厉害了,如果没有他大周肯定不会赢,而且就算没有他,四人战也不可能……”
“不可能由我来作替补,你是这个意思吗!”范涟漪肃声开口,目光直逼段定,“你怀疑我?”
听到范涟漪质疑,段定脸色微变,当即起身把房门关紧。
不想下一瞬范涟漪提刀过去,直接踹开房门,“明人不作暗事,你有什么话,敞开了说!”
段定真是特别不喜欢范涟漪的性子,“好,那我问你,昨日你是不是去见钟知夏了?”
“见了,那又怎样?”范涟漪身形挺立,言辞无半点闪躲之意。
“你明知道钟知夏素来与钟一山不合,你在这个时候不懂得避嫌吗?你去见她,若她真有不轨企图而你又跟她那么好,倘若这次毒是她下的,你根本脱不了干系!”
“知夏从来没有跟钟一山不合,一直都是钟一山自视清高!况且知夏只是让我捎封书信给钟一山,仅此而已!”范涟漪音调拔高,激动怒吼。
这一刻的范涟漪根本分不清楚,她是在跟段定解释,还是用这样的方式宽慰自己。
就在此时,院外突然冲进一人。
段定见是婴狐,当即迎过去。
不想他还没擡腿,便见范涟漪整个人自门口处急速倒飞,重重摔在地上时额头撞到桌角,鲜血迸涌。
“婴狐你干什么!”段定急步过去想要搀起范涟漪,不想婴狐掌风再袭!
感受到掌风中的杀意,段定不及反应索性直接扑过去挡在范涟漪面前。
“你走开!”范涟漪愤怒推开段定同时,举赤锁刀格挡。
‘砰……’
强劲掌风犹如山倒,范涟漪连刀带人好似断翅蝴蝶朝后飞起,轰然坠地,喷出一口血箭!
“婴狐你发什么疯!”眼见婴狐还要出招,段定猛冲过去,怒声质问。
“你问她!”婴狐五官狰狞,怒意横生,眼中杀意只增不减。
段定不禁回头,范涟漪拼力握住赤锁刀,撑起身子时咳出一口血沫。
“她怎么了?”段定转回头,反问婴狐。
婴狐满目鄙夷,“宫里那个伍不庸已经查到一山之所以中毒,是因为碰到昨日她送过去的那封书信,信上有剧毒!”
“我也碰了!”这是范涟漪最不想听到的事实。
“封外无毒,有毒的是信纸!范涟漪你这个卑鄙小人!”因为钟一山的关系,婴狐从未真正讨厌眼前这位同窗,但现在,他看不起!
这也是段定最担心的事,“我相信范涟漪不会……”
“你相信有个屁用!滚开!”婴狐怒推段定,从来没有谁能在欺负他朋友之后,还能好好站在他面前,不管男女。
就在婴狐与段定推搡之际,范涟漪突然启步,绕开他们两个直接走出房门。
“你干什么去?别想跑!”婴狐扭头欲追却被段定拦腰死死叩住。
婴狐怒了,“段定你放开!”
“不放!你想打范涟漪就先打我!”段定动了内力。
婴狐怒极反笑,打就打,你还怕我舍不得!
且在二人相爱相杀之际,范涟漪已至婴狐房外。
站在门口,范涟漪紧紧握住赤锁刀。
她想进去,双腿却如灌铅一般,只是擡起的动作都异常吃力……
房间里,钟一山已然清醒,且由沈蓝月扶坐着倚在床栏。
伍庸跟陶戊戌皆在房间,温去病亦在。
依伍庸之意,钟一山中毒根源在那封信纸。
虽然信纸上毒素已散,但他有办法证明那封信纸有毒,只是需要时间。
“皇祖母他们还好吗?”床榻上,钟一山犹记得擂台之时,那股突如其来的剧痛是何等滋味,能将如此霸道的剧毒化气逼出体外,当付出何等代价他再清楚不过。
“都还好,你不必担心。”顿星云走过去,轻声开口。
钟一山微微颌首,因为有齐帝师在,他多少安心些。
生死见真情,大恩不言谢。
钟一山将今日之事记在心里,他朝必报。
“太子殿下将此案交于本官彻查,眼下虽不能判定信纸有毒,但与之有关的任何人本官都会及时控制,待验明之后,本官自会秉公处理。”陶戊戌上前,淡声道。
钟一山拱手,“有劳陶大人。”
就在这时,房门自外推开,范涟漪提赤锁刀走了进来。
看到来者,沈蓝月第一个冲过去,“卑鄙无耻!”
顿星云与侯玦虽不语,神色却是凉薄。
“范姑娘来的正好,因那封信是致钟二公子中毒的关键物证,且有人证明那封信是由你带入别苑交到钟二公子手里,所以本官有理由怀疑你与此案有关,烦请范姑娘与本官回刑部。”陶戊戌就事论事,并无针对之意。
范涟漪直立在中间位置,脸色胀红,握着赤锁刀的手青筋迸起,骨骼被她攥的咯咯响。
她想辩驳,又该怎么说?
说她什么都没做过?
可那封信的的确确,是由她亲手交到钟一山手里,纵不知却改变不了事实。
擂台时她在场,看的清清楚楚。
因为中毒,钟一山差点儿死了!
范涟漪终是擡头,挺直背脊,无视掉所有或鄙夷或冷漠的目光,只看向钟一山,“不管你信不信,我没做过。”
没有多余的话,范涟漪转身便走。
她知道,这一走她再无缘武盟,再也不可能重振范府。
可除了这样,还能怎么办!
见此,陶戊戌朝伍庸拱手,“书信之事,有劳神医。”
就在陶戊戌欲带范涟漪离开之际,身后一道传来尚有些虚弱的声音。
“一山愿以性命担保,此事与范涟漪无关……”
全场皆静。
范涟漪刚要迈出门槛的脚陡然停滞,身形紧绷,眼眶骤红。
难以言喻的情绪自肺腑急涌,逼出眼泪。
是委屈,是忏悔,是震惊还是觉醒!
范涟漪不知道此刻萦绕在她心头的感觉,该用什么词语形容,是于绝望中看到希望的惊喜,还是于固执中认清无知的羞愧!
她,止不住眼泪。
陶戊戌不解转身,“钟二公子的意思是?”
“我相信范涟漪只是被人利用,不知者无罪,还请陶大人明鉴。”钟一山的做法没有得到沈蓝月的认同,甚至连顿星云跟侯玦眼中都有几分惊讶。
“钟一山,这种人不值得同情!打从武院入学到现在她处处为难你,平时也就算了,武盟于我们于大周何等重要,她居然选在这个时候朝你下手,还下如此重的手,根本不值得原谅!”沈蓝月嗤之以鼻。
“下毒之事,我能断定与她无关。”钟一山并未改变初衷。
“那封信是她亲手交到你手里的,怎么可能与她无关!”沈蓝月气的直跺脚。
钟一山知沈蓝月是急性子,不再与其争辩,“一山恳请陶大人,网开一面。”
听到这话,沈蓝月干脆拂袖离开,行至门口时狠狠撞了范涟漪。
幸有赤锁刀搥住地面,范涟漪方不至摔倒。
“既是钟二公子担保,本官便将范涟漪暂时排除在外。”陶戊戌颌首,转身离开。
房间里,一时尴尬。
“诸位如果方便的话,我想与范涟漪单独说几句话。”钟一山歉意看向伍庸,目光随即转向顿星云,示意其放心。
顿星云心领神会,与侯玦一并离开,且在伍庸转动轮椅的时候,温去病却动都没动一下。
“过来推我!”伍庸唤道。
未及温去病拒绝,钟一山先开的口,“有劳温世子替我把伍先生送回皇宫。”
温去病就是想留下来,他想知道钟一山何致如此宽待范涟漪,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冒不冒险!
可惜,当钟一山那双几乎带着威胁性的目光投放过来的时候,温去病简直不要太乖。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范涟漪却依旧保持被沈蓝月撞过的动作,没有回头。
她不回头,钟一山便不说话。
如此僵持着,气氛倒比原先还要尴尬。
终于,范涟漪缓慢转身,擡起头,“你在同情我?”
“我只是相信你。”钟一山吃力支起身子,有那么一瞬,他能看出范涟漪想要过来帮忙的动作,却终究,没有迈步。
如果之前,范府未倒而钟一山还是个丑废物的时候,范涟漪绝对相信钟一山此举别有用心。可现在,她还有什么?
独自活在这个世上,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要多么努力的活着,才能证明自己还是那位范府的大小姐!
此时此刻,她的人生已经跌到最谷底!
钟一山却不一样。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现如今的钟一山仿佛站在巅峰,她无法企及只能仰望。
如此悬殊的差距,钟一山说相信她,就真的只是相信她。
而她,都做了什么?
这一刻的范涟漪,再也坚持不住那一身的骄傲,抛开所有伪装,颓败的像个弱者。
倏然!
就在钟一山左手搥空,整个身子几欲从床上摔下来的瞬间,范涟漪猛然上前将他扶稳。
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忌讳,只有发自内心的担忧的
执手一刻,范涟漪脸色涨红,“你小心。”
“如果我告诉你,我体内所中剧毒就是钟知夏所为,你会怎样?”钟一山擡头,目色如坚。
范涟漪忽的抽手,一脸肃然,“不可……”
“不可能?你就这样相信她?”钟一山目光变得深沉且凝重,“钟知夏看似温婉纯良善解人意,实则她有多心胸狭窄,多阴险刁钻冷漠无情,你当比我更清楚。”
“你胡说!她心里一直有你这个哥哥,你怎么可以这样诋毁她?”范涟漪愤怒反驳。
“太学院报名当日,她若心里有我便不该纵容你挑衅,她若心里有你便不该把你当块砖头抛出来引起众多考生注意,以名额之事置我于风尖浪口!之后,她为阻我入考太学院,又是怎么说服你去找林飞鹰的?”
范涟漪愣住,“你……知道?”
“碧澜园赏雪马予曦根本没有请你,钟知夏为何拽你过去?看到你与我争辩不休,她只站在角落里不曾拦你也不曾拦我,看到马予曦逐你离开她可曾为你说过半句好话?她来,你陪,你走时叫了她几次!”
“我……”
“你因钟知夏与我作对,与马予曦作对,钟知夏可曾为了你跟谁作过对?而我与马予曦,又是否真的有把你当过仇人,可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钟一山语气骤冷,音色寒重。
范涟漪有些混乱,她从未想过这些。
“范府败,钟知夏偶尔嘘寒问暖你便以为那是真的对你好,你往昔一腔热血捧给她换来
的就是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我当真没见过比这更廉价的友情!”
“你好好想一想,当你被人踩在脚下的时候,到底谁才是扶你起来的那个人!”
钟一山根本没给范涟漪细想下去的机会,“在你经历那段难熬的日子里,钟知夏跟唐瑟瑟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而在那么难熬的日子里,你竟还想着替钟知夏入狱的事四处奔波,她钟知夏出狱之后,可有谢过你?”
没有。
范涟漪曾为此心酸,而她亦给自己找了无数个借口。
“直到你参加武盟,钟知夏有多久没找过你了?”钟一山直视范涟漪,突然停下来,不再开口。
范涟漪茫然擡起头,“三个月……”
“你记得就好。”
钟一山沉默片刻,“过往钟知夏在我眼里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我能容她无知,而今我却不能容她放肆,武盟之后,我必会让她为此事付出代价,介时你若执意帮她,我无话可说。”
钟一山缓慢闭上眼睛,“言尽于此。”
钟一山言尽于此,范涟漪心潮却愈渐起伏。
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浮现眼前,十几年浑浑噩噩自以为的友情,到底是什么东西?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结果,换来的竟然是一封浸着剧毒的信封!
她可以不相信钟一山,如何能枉顾事实!
气血急涌,范涟漪双目赤红。
“对不起……”范涟漪强逼自己不要掉下眼泪,却如何都抑制不住。
她不想让钟一山看到这满身的狼狈,夺门而出。
房门吱呦作响,钟一山睁开眼睛。
他在扫到范涟漪的背影时有些难过,替她难过。
因为尝过背叛的滋味儿,钟一山比任何人都懂得范涟漪这一刻的愤怒绝望,跟悔不当初……
夜深人静,月影如绢。
钟一山独自坐在床榻上,遥望窗外悬月,难得安静。
中毒一事钟知夏做的这样明显,当是笃定自己会死,死无对症。
到底是谁给她的自信?
连伍庸都觉得棘手,硬是把齐帝师都逼出山的剧毒,又是何人所为?
太多疑问萦绕心头,钟一山困意全无。
风微动。一抹绛紫色身影飘然而至,犹如神祇。
钟一山还没来得及惊讶,皓腕便已被来者握于掌心。
突如其来的热度使得钟一山脸颊微红,心跳一瞬间停滞又一瞬间心跳如鼓。
他竭力控制情绪,故作镇定的没有把手腕抽回来,直至感受到一股股温暖细流自掌心传入肺腑。
钟一山震惊之余想要抽手,握住皓腕的力道却在加重,“别动。”
“盟主不必如此,一山已经无碍。”钟一山擡头看向对面男子,水色明眸微微荡起一丝涟漪,难以言喻的感动划过心间。
明明不是第一次接受眼前男子馈赠,心境却如初时般感动的一塌糊涂。
偏偏造化弄人,他负深仇。
而他,心有所属。
金色面具下,温去病那张俊美容颜异常肃冷。
伍庸没有骗他,钟一山体内毒素确已尽除,但剧毒所到之处经脉皆有损伤。
很难想象擂台上,眼前这个人到底承受了什么。
而他恼恨的是,在钟一山最危险的时候,自己只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眼睁睁看着他在生死边缘挣扎。
他是温去病,所以连走近的资格都没有!
而此时,他是颜回。
“调息。”倾尽所能之后,温去病松手。
钟一山了然,盘膝阖目,缓慢调动体内真气之外力融合。
数息之后,钟一山睁开眼睛,“多谢盟主。”
“武院之事颜某已知,二公子以为下毒者为何人?”温去病说话时,重新将钟一山的手腕握在掌心。
钟一山不明所以,片刻讶异心慌之后自我调整,或许颜回只是想确定自己体内真气是否中和。
“钟知夏。”钟一山从不怀疑钟知夏在这件事上的主动性,“至于剧毒出处,一山不知。”
“能依附在信纸上,中毒之后亦可在体内蛰伏八个时辰,毒发时又如洪水猛兽,依伍庸之意,当世江湖能配出这种剧毒,除了四医再无旁人。”
“会是……”
“然尔这个人定不会是江湖四医,伍庸自不用说,游傅没做过,剩下两位皆与颜某有些交情,颜某可以担保不是他们。”温去病肃声开口,握着钟一山皓腕的手却始终没有移开的意思。
而他忽然发现,钟一山竟然不排斥,甚至没问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动作?
不问正好。
握个够。
“若不是他们,又会是谁?”钟一山面色骤凝,最怕的,就是这种敌暗我明。
温去病宽慰,“此事你不必担心,颜某会详查。”
因为前世主张,钟一山对江湖上人或事的了解并不深,他即便有心想查亦不知从何查起,是以目露感激。
感激之余他多少还有些小心跳,手被颜回这般握着,他是在乎的。
“范涟漪,你信得过她?”温去病完全忽略掉钟一山不时瞄向手腕的目光,正色抿唇。
钟一山微怔,之后点头,“盟主觉得一山做的不对?”
“你打过仗,应该知道留一个不太确定的人在身边会无端增加多少变数。”温去病不是觉得钟一山不对,只是觉得他在范涟漪身上的用心,值不值得。
“我知道,可即便是确定的人变数也不会少。”钟一山一瞬间想到惊蛰,“元帅当初没有看错人,只是人心易变而元帅重义,她看重人却忽略了人性……”
温去病沉默,他不否认。
“盟主放心,这是我给范涟漪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她还执迷不悟,我便弃之。”钟一山这么说也是这么想的,他是看中范涟漪,却不代表他会无底线纵容。
说到放手,钟一山视线再次落向皓腕,“盟主……”
“虽然内力受损,但好在一人战已经结束。”温去病知道钟一山开始怀疑自己握他手的动机了,按道理这句话说完便是他抽回手的好时机。
可他舍不得。
那就继续握着吧……
听到‘内力受损’四个字,钟一山无比强烈的好奇心又往下压了压。
“韩有言奚升,楚有郑默,燕有项烨,卫有武超,但大周除了一山,顿星云、侯玦跟婴狐皆为强者,四人战一山有信心再得一块浮生牌。”钟一山自信道。
温去病承认钟一山说的不错,但他对婴狐不放心啊!
“婴狐……”
“婴狐平日虽任性些,关键时刻应该靠得住。”钟一山这样解释,但其实他自己都不是很确定。
温去病觉得钟一山对某狐的评价真是太谦虚,婴狐平日那叫任性?
关键时刻靠他?
“那就好。”话题已尽,温去病终是脱手,“保重。”
“我会。”钟一山点头之际,温去病身影已消。
手腕处热度未减,钟一山不禁垂眸,心底深处那丝涟漪渐渐平静。
他与颜回,终不可能……
因为钟一山中毒一事,原定隔日开始的四人战硬往后推迟三日。
对于齐阴齐帝师的这个决定,余下四国均无异议。
拿纪白吟话说,他宁可得罪朱裴麒,哪怕是周皇作出这种决定他都有可能提出异议,但换成齐阴,谁也不敢瞎|逼|逼。
齐阴这两个字,绝对是威震九州的名字。
皇宫,延禧殿。
房间里气息凝重,孙嬷嬷将沏好的茶摆到桌边,依甄太后之意恭敬退离。
见甄太后欲伸手提壶,齐阴直接起身,衣袂生风般拎起茶壶走到墙角一株袖珍竹旁边。
滚烫茶水就这么被齐阴倒进栽种袖珍竹的瓷缸里,热气腾腾。
“好好一株袖珍竹就这么被你浇死了。”甄太后惋惜似的摇摇头,“整个大周也只有你敢在哀家面前放肆。”
“我还能更放肆。”齐阴音落时,紫砂茶壶瞬间化作粉末,悉数掉进瓷缸里。
甄太后极度无奈,“都大把的年纪了,还这样淘气。”
“我淘气?我若真淘气现在就把你扛回太学院!”
此时这位在众生眼中白衣银发、仙风道骨的老者,却在甄太后面前愤怒的像个孩子,气鼓鼓回坐桌边,“你当我不知道,袖珍竹跟散葵叶一起有什么作用!”
所以说甄太后在齐阴进来时根本没想沏茶给他,是眼前这个老东西非要喝。
她又没办法当面告诉孙嬷嬷换茶,结果就被发现了。
猝不及防呵……
秘密被揭开,甄太后倒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事实就是这样。
“他答应我会照顾好你,可他没做到!”齐阴回到座位,淡眉之下那双眼愤怒至极。
甄太后觉得好笑,“他活着的时候把我照顾的很好,再说你答应他不会入宫见我这事儿,不也没做到吗。”
他,是先帝。
而此时此刻,齐阴最后悔之事便是当年与朱文澈有过那样的赌约,他还输了。
“那个混小子死的太早,早知道他这么短命我便一直等着,耗死他你就是我的了!”齐阴恨声低吼,气的跺脚。
此时此刻这个已然站在巅峰,在众人眼中超凡脱俗、德高望重的老者负气的样子,显得极为可笑。
“你们,又是何必。”甄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大半辈子的时间,是我拖累他……也拖累你了。”
“你没有拖累任何人,不管我还是朱文澈都心甘情愿。”齐阴郑重擡头,“跟我回太学院。”
“你知道这不可能。”甄太后果断拒绝。
齐阴不解,眉峰紧皱,“你不想活了!”
甄太后沉默,许久后擡起头,笑容蕴着几分沧桑,几分凄凉,“想啊,我的珞儿还没有回来,我就算闭眼也还是想见她最后一面。”
“别说浑话!”齐阴愠怒,起身绕过桌案,“跟我走!”
“可我更想去见他。”
当甄太后说到‘他’时,齐阴陡然止步,目光中一瞬间闪出勃然怒意,二十几年没再动过的真气骤然紊乱,五官都跟着扭曲。
“师兄,你生气的样子,一点都吓不到我。”甄太后忽然笑了,眼泪顺着眼角,无声划落。
世人不知,这位当朝甄太后与帝师齐阴,连同大周先帝朱文澈,师出同门。
“他到底是谁?”这个问题,齐阴问了一辈子。
“他是珞儿的父亲……”甄太后便这样答了一辈子。
但今日,甄太后想多说几句,“当年我与师傅说想要出去游历,你可还记得?”
“能不记得吗。”齐阴回到座位,苦涩抿唇。
就是那一年,他跟朱文澈日夜惦记着的小师妹,被个不知名的混账拐走了。
也是那一年,他亲眼看到自己小师妹,仿佛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
“我出去游历的时候,遇到他……”甄太后视线转向敞开的窗棂,有风动,吹拂起她额前几缕银丝,记忆仿佛洪水开闸。
甄太后告诉齐阴,如果不是出了意外,那个人原本是要与她一起回来向师傅提亲的。
“他临出门时说很快,很快就会回来……”
甄太后望着窗外蔚蓝的天际,脑海里浮现出那人英俊儒雅的面容,眼泪便再也控制不住,“我等了他一日,两日……一个月,两个月……我知道他可能,不会回来了。”
齐阴不语,双拳紧握。
“我这半生都在等他,从珞儿出生到珞儿长大再到出嫁,每一次我都充满希望,可每一次又都那么失望……”甄太后哑然,“我知道,他可能真的死了。”
明明就是盼着那个混账死,听到真相的一刻齐阴却是心痛。
“看我,老了还这么矫情。”
甄太后狠狠抹过眼泪,“我这身子已经这样,就算是跟师兄走也不过是多活个把月……如果师兄真的心疼我,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个把月你也要给我活着!”齐阴根本没有改变初衷。
甄太后不说话,就那么静静看着眼前老者。
齐阴最怕的就是这个,“你说。”
“我走之后,求师兄一定要替我照顾好一山还有无寒,如果……如果珞儿能回来,替我告诉她……我爱她,一直都很爱很爱。”甄太后故作坚强,眼泪却出卖了她的脆弱。
齐阴红了眼眶,“想照顾你自己照顾,要告诉你自己告诉,你给我好好活着!”
甄太后也想,可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她亦知道,齐阴已经答应她了……
钟一山中毒一案,很快成为皇城市井茶余饭后的谈资,已经有些被人们淡忘的钟知夏重新回到风尖浪口,这次陪她一起的还有镇北侯府里那位老夫人。
信是老夫人写的,又是经钟知夏的手传进别苑,是以陶戊戌昨日自别苑离开后,直接派人到镇北侯府缉拿嫌犯。
如果不是钟宏好一顿通融,最后由顿无羡出面担保钟知夏跟老夫人,陶戊戌不会网开一面。
现如今,镇北侯府外面已经被衙役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任何人进出都要盘查。
这会儿新津院里已经乱了套,老夫人在房间里指着钟知夏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这个扫把星!亏得老身一直对你那样好,你竟变着法儿的坑害老身!祸害咱们这整个镇北侯府,你真是该死啊你!”
老夫人昨晚听到这事儿的时候,直接就晕过去了,才刚刚醒过来没多久便差桂嬷嬷把钟知夏叫过来一通数落。
“母亲可别这样说……知夏也是为了缓和您跟大伯的关系才出的这个主意,想着您若多关心一下钟一山,大伯心里也舒服些,谁能想到……”
“你给我闭嘴!就你这种破烂货才能生出这么个扫把星!同样都是镇北侯府的媳妇,你瞧瞧甄珞生出的娇儿,再瞧瞧你这个!”
老夫人一辈子没吃过官司,更没受过禁足的委屈,本来就尖酸刻薄的性子彻底暴露无疑,“钟一山中毒的事与老身无关,都是你们两个作的妖,你们自己去跟陶大人解释!”
“祖母说这话有证据吗!”
从文府入学考试失利,到入狱再到眼前这个老太婆铁了心要把自己嫁出去,在钟知夏眼里亲情已尽,眼前这个老太婆再不是她的祖母。
“你这臭丫头什么意思?”老夫人狠狠瞪眼过去,怒声质问。
“知夏!不许乱说话!”陈凝秀低声呵斥,她也讨厌老夫人,但钟宏千叮万嘱过定要哄好老夫人为这件事出头,才不能祸及二房。
钟知夏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她也是真窝火。
她冒这么大风险不惜把自己变成嫌犯,是因为她相信钟一山必然会死,而她充其量只是嫌犯。
最主要的是,她有把握把下毒之事推给老夫人亦或范涟漪。
相比之下她赚了!
但现在钟一山活得好好的,她平白成了嫌犯。
这事儿搁谁身上谁不上火?
钟知夏是真的做梦也没想到钟一山能活下来。
那病痨鬼的命是真硬。
都说祸害遗千年,可能就是这样。
而今就算生气窝火,她也得为自己接下来如何脱罪铺路。
“祖母误会孙女的意思了,这事儿孙女没做过,祖母更是清白的……”钟知夏虽然讨厌老夫人,却知道眼前这个老太婆最吃哪一套。
见老夫人气火略消,钟知夏试探着朝前迈两步。
“孙女仔细想了想,除了祖母跟我,碰过那封信的还有范涟漪,范涟漪跟钟一山有仇,这事儿一准是她干的!”
老夫人瞥了钟知夏一眼,“范涟漪?就是跟你好的那个?”
钟知夏脸色微窘,“一直都是她粘着孙女,之前碍于她那个兵部尚书的父亲,孙女不好拒绝她。”
“毒真是她下的?”老夫人皱眉,眯起眼睛。
“一定是她!祖母且想想,孙女从小到大长在祖母身边,您是这个世上对孙女最好的人,祖母若有事孙女拼命都会护在前面,又怎么可能舍得做这种伤害祖母的事!”钟知夏一瞬间红了眼眶,又一瞬间哭的梨花带雨。
到底是绕膝长大的孩子,老夫人见钟知夏这般,心也就跟着软了,“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这事儿啊,老身自不能让人平白冤枉了咱们镇北侯府。”
“对不起,是孙女给祖母惹祸了……”钟知夏扑通跪在地上,哭的越发厉害。
老夫人有心搀扶又有些下不去面子,于是瞪眼看向陈凝秀,“像块木头似的杵在那儿!还不快点扶你女儿回去休息!”
陈凝秀正跟着一起抹眼泪,听到这话当即过去搀起钟知夏。
“孙女先行告退,祖母也定要保重身体……”钟知夏抽泣着起身,深施一礼之后方才退离。
直至陈凝秀扶着钟知夏消失在新津院,老夫人这心才算静了静。
旁侧,一直没吭声的桂嬷嬷端茶过来,“这事儿也不知道二小姐说的有几分真,毒到底是不是范涟漪所下?”
老夫人接过茶杯,眼底陡寒,“是不是……都是!”
桂嬷嬷不解。
老夫人呷了口茶,“不管是不是范涟漪,到最后都得她背这个锅,不然你叫老身去背?还是叫知夏?”
桂嬷嬷听出老夫人言辞有袒护之意,不禁感慨,“老夫人对二小姐是真好。”
“对她好有什么用!还不是个不争气的赔钱货!”
老夫人重重撂下茶杯,“我这是替老二着想,若知夏定了罪,坐实给钟一山下毒,老二还怎么在这侯府里住?再说宫里那个老不死的可不是善茬儿,要是较真儿起来对老二下手,谁能顶得住!”
桂嬷嬷恍然,老夫人并非疼惜孙女,这是舍不得儿子呵……
新津院外,陈凝秀原想送自己女儿回去,却被钟知夏一把推开。
回望身后新津院,钟知夏眸底尽染寒霜。
今日之辱,总有一天她会让那个死老太婆加倍偿还。
没有让陈凝秀跟着,钟知夏独自回了流芳阁。
不想才踏进院门,便见一抹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赫然站在院落。
钟知夏本能转身,风骤起,院门砰然紧闭。
“禾画!”钟知夏回转身形,高声喊道。
“禾画被我点了昏睡xue,没有个把时辰醒不过来。”范涟漪手持赤锁刀,冷然站在院落中间,淡漠开口。
“……哦,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出来的事告诉别人,毕竟武盟期间作为考生你不可以随意走动……”
钟知夏瞬间转换脸色,盈盈浅笑走向范涟漪,“外面那么多衙役,没为难你吧?”
“没有。”当看到钟知夏本能转身的那一刻,范涟漪就全都明白了。
那一刻,远比钟一山说的话更让她锥心刺骨。
从小到大,她一直当钟知夏是莫逆之交,情同手足。
不管遇到什么事,哪怕再大的危险她都会站在钟知夏前面,替她出头,替她挡灾!
她诚心以待,换来了什么?
“涟漪你没事吧?”钟知夏没敢再朝前走,轻声询问。
“为什么要利用我,给钟一山下毒?”
这一刻,范涟漪绝望如斯。
钟知夏则一脸茫然,“涟漪你在说什么?你怀疑我?”
看着那张满是委屈的脸,范涟漪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愚钝,是只用一头猪根本无法形容出来的蠢!
明显一张伪面,她之前到底是瞎了哪只眼,竟然没看出来!
“这里没有外人,你不用再装了。”范涟漪音色凉薄,眼中透着毫不掩饰的失望。
钟知夏微怔,“涟漪你在说什么?”
“我叫你别再装了!你以为我是傻子吗!那封信自你手里交给我中途没有任何人碰过,而我……”
范涟漪突然愤怒,眼底血丝满布,“而我亲手交给钟一山,他当着我的面打开信封,碰了那张信纸!”
自有记忆已来,钟知夏好像从没看到范涟漪这样怒不可遏的朝她吼过,大声说话都不曾有。
是以有那么一瞬,她心里还是挺不舒服的。
就像是你养的一条狗,突然有一□□你吠。
“那又如何,我没下毒。”钟知夏收敛笑意,冷冷看向范涟漪。
“不是你还有谁?老夫人?”范涟漪愤怒低吼,“如果是,那也是你们两个狼狈为奸!”
“范涟漪,你可别忘了,你也有碰过那封信!”钟知夏讨厌范涟漪现在这个态度,很不喜欢。
院落一时寂静,范涟漪即便已经接受钟知夏伪善的事实,却依旧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样打算的。
悲恸,绝望,跟无穷尽的悔恨涌入肺腑,范涟漪怒极反笑,“你找我送信,就是想东窗事发的时候,让我背这个黑锅?”
“我……”
“你从一开始,就已经把我当作一枚死棋!你!根本不在乎我这个朋友?”范涟漪心痛,简直不能再痛!
既已反目,钟知夏觉得有必要撇清关系,“请你措辞准确,你跟我,从来不是朋友。”
满腔热忱,换冷心冷血!
范涟漪再也抑制不住心底悲愤,猛然挥动赤锁刀!
刀锋起,钟知夏吓的急忙后退,险些倒地时却见范涟漪把自己身前衣裳割开一角。
“从现在开始,我范涟漪跟你恩断义绝!”范涟漪扬起手中残衣,怒视钟知夏。
多愚蠢的举动!
钟知夏自慌乱中站定,微擡下颚,“割袍断义?范涟漪你傻不傻!既无义,割袍会不会太多余!”
心死,无殇。
钟知夏一遍一遍吼着既尖酸又刻薄的话,她想激怒范涟漪,她就是要看范涟漪愤怒抓狂的样子!
然而,范涟漪在扔掉残袍的一刻,就再也没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