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里,林林总总的屋顶上,被梁若子揽腰疾飞的温去病只觉耳边风声呼啸,眼前夜景一幕幕稍纵即逝。
这种感觉,很糟糕!
“梁兄……”温去病勉强控制自己没有反抗。
“别说话,带你去个地方。”梁若子侧眸,露出几许轻佻的微笑。
去你个大头鬼啊!
梁若子你能不能正常一点,老子不想看日出啊!
温去病没说话,只认命由着梁若子把自己带到一个雁过不留毛,鸟过不拉屎的小山头儿。
如果不是梁若子,温去病都不知道大周城郊还有这样一处地方。
山头并不是很高,周围长满大片大片的蒲公英跟一些不知名的野花。
不远处有一条小溪,并不宽,应该是入夏后雨水多自然汇聚。
已过丑时,星光暗淡,还有一个时辰便是日出。
“温兄坐。”梁若子先坐下来,缓缓擡头看向杵在他身边像根旗杆的温去病。
来都来了,坐与不坐有什么分别!
“要是有酒就好了……”温去病想的是就这样干做着,很容易发生意外啊!
梁若子浅笑,“有。”
果然,就在温去病坐下来时,梁若子不知从哪儿弄来两坛酒,直接递过来一坛。
接过酒坛一瞬,温去病方后知后觉,酒后好像更容易发生意外啊!
“多谢梁兄。”温去病接过酒坛,却没打开。
“除了我,温兄是第二个知道这里的人。”梁若子指了指远处,“朝阳从那里升起来时,很美。”
你他娘还真是带我来看日出的啊!
温去病嘴角微不可辨的抽了抽,“梁兄经常来?”
“不开心的时候会来。”梁若子饮了口酒,转身看向温去病,“为什么不喝?”
“还不渴……”温去病忽似想到什么,“梁兄还没回答我,大周质子十二人,梁兄为何单单对我不同?该不是……同情弱小吧?”
是同情弱小,只是弱小的那一个,并不是温去病。
是他。
梁若子想起来了。
五岁那年,礼部尚书带着他与两位皇兄去韩|国,身为皇子,他与两位皇兄自然被韩王尊为上宾住在宫里。
自己虽是皇子却也是商人之后,自小不得父皇宠爱,皇宫里连个太监都敢随便欺负他,更何况是地位尊崇的两个皇兄。
那日他被两个皇兄摁在韩皇宫御花园一处池塘里灌水。
初春池水冰冷刺骨,他却被两个皇兄摁在池塘里一个时辰。
即便是现在,他仍记得那种仿佛被水倒灌入肺腑,濒临灭顶,几欲窒息的痛苦。
那时他以为自己要死了,濒临死亡的那一刻,他竟觉无所念,母妃也好,外祖母也罢,还有父皇,都不在他心里。
因为自己,也从来没有在他们心里。
母妃心里只有父皇,父皇心里只有江山,还有外祖母,看似最疼他的外祖母,这一辈子想的都是如何提高商人在梁国的地位。
没有谁,真正关心他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要个家……那时的他,才五岁。
然而面对生死他居然没有恐惧,他只想如果有来生,他希望自己能投胎成一块没有心的石头,没有心就不会痛。
突然间,那两个皇兄不知怎的也掉进池子里。
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见一张稚嫩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向他伸出手,‘你别害怕,我拉你上来,抓住我的手!’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温去病,白净细嫩的皮肤,一双大眼睛比夜幕星子还要闪亮。
说起来,温去病比他还要大一岁,可看上去倒像是比他小一圈儿,没来由的惹人怜爱。
他至今都记得为了把自己拽出池塘,温去病憋的满脸通红的样子。
后来,他出来时转手就把温去病推进池塘了。
不为什么,梁国实力高于韩|国,两位皇子掉进池塘往小了说不算事儿,往大了说算是国事,反倒韩|国皇子如果伤的更重,这件事才能不了了知。
那场戏他做的很好,没有人怀疑他在说谎,两个皇子吃了哑巴亏。
唯独温去病,掉进池子里直接灌了两口水昏迷不醒,又因为凉水侵身染了风寒,多昏迷了两日。
那段时间梁若子真的很怕温去病醒过来,他怕自己的谎言被揭穿。
然后,温去病醒了。
韩王问他当时发生什么事,他的回答是,忘了。
梁若子没相信,生死攸关的事儿岂会那么容易忘!
但他也没再去找温去病,既然他说忘了,那大家就都忘了吧。
直到离开前,礼部尚书在车里递给他一个盒子,说是温去病给他的,盒子里装的糕点,还有一张写的十分工整的字条。
‘努力活下去。’
“梁兄?”温去病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梁若子回答,不禁擡头时发现梁若子正在走神儿!
梁若子收回神识,又朝嘴里灌了口酒,“与温兄投缘罢了。”
自那之后,他真的有很努力的活下去。
没人知道,他能活到今日,付出了多少。
“哦……”温去病觉得这个回答简直不要太敷衍。
红日出山,霞光万斛。
有风起,无数蒲公英涌向半空,如一朵朵圣洁白莲绽放在金色光芒里,绝美而惊艳。
真的,很美。
温去病看的有些痴迷,此刻他的想法是,如果钟一山在就好了。
梁若子没有看景,这世间最美的景致,在他眼前……
离开风花雪月,还要过柴米油盐。
这厢朱裴麒下了早朝,第一件事就是赶去龙干宫趴墙角。
说到这件事,朱裴麒心里也不是很舒服,自父皇醒过来到现在,他一次都没有被召见过,就连他主动想要请安都被拒绝。
原因是一直以为自己还是个少年的朱元珩,接受不了有一个比自己还要大的儿子。
这种解释跟忽视让朱裴麒忐忑不安。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轻易接受朱三友示好,果断与梁若子决裂。
梁若子固然有财,可财富却不及大周国库。
梁国的支持,亦不及自己在父皇心目中的位置更重要。
龙干宫内,朱元珩在与朱三友对招。
“瑾瑜,真的是许多年过去了吗?”如今的朱元珩身体稍稍好转,因为长了些肉,脸上颧骨看着不那么突兀,显得整个人精神不少。
但也仅此而已,说晕就晕的毛病一直没变。
龙榻上支着精雕的矮桌,桌上翡翠玉石的棋盘上落着一副以海贝研磨制成的黑白子。
朱三友正盘膝坐在对面,手执黑子,一副高深莫测模样,“皇兄,你这个问题刚才已经问过两遍了。”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见黑子落盘,朱元珩长叹口气,“何以许多年过去了,瑾瑜你的棋艺不增反减,这些年你疏于练习了。”
好他娘扎心!
差点儿没掀棋盘的朱三友表示,这些年本王就没干别的事,你不知道吗!
“白痴!”旁侧,已经拥有话语权的姚曲冷冷瞥了朱三友一眼。
“你才白痴!你会你下!”朱三友叫嚣声未落,姚曲已然夺子落子。
那厢,朱元珩微微颌首,“算是好棋。”
朱三友欲哭无泪,直接甩手封了姚曲xue道。
如果这步他想都没想到的落子处算是好棋,那姚曲一定是蒙的!
忽的,朱三友好似想起什么,朝窗外瞅了瞅,“皇兄啊,臣弟之前跟你说的事你还记得吗?”
“哪一件?”朱元珩随意落子后,倚向床栏。
他知道接下来的一步棋,要等很久。
“太子,太子殿下,皇兄你这三年昏迷不醒,亏得太子殿下主持大局才致大周……”朱三友硬是把‘外忧内患’噎回去,换成‘国泰民安。
朱元珩睁开眼,“记得,你昨日说过。”
“哦……太子殿下真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好殿下。”朱三友昧着良心,对朱裴麒赞誉有加。
朱元珩点点头,“这三年,为难他了。”
“嗯,太子殿下这三年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那真是操碎了心,臣弟看着就心疼。”朱三友心不疼,肝儿疼。
床栏旁边,朱元珩闭上了眼睛。
这种情况经历的多了,朱三友便也没有初时那般慌张,直接从龙榻上下来,点xue解了姚曲,“皇兄睡了,我们走吧。”
他实际上是跟窗外趴墙角的朱裴麒在说。
“还没睡。”床栏上,朱元珩突然把眼睛睁开,悠悠然道。
朱三友猛回头时,姚曲先一步过去,“昨日我与你说顾慎华害死舒伽的事,你打算凌迟还是车裂!”
事情突变,朱三友吓的赶忙拽回姚曲,“你乱说的什么胡话!”
麻痹!朱裴麒在外面还没走好吗!
“舒伽是谁?”龙榻上,朱元珩怔怔看向姚曲,一脸疑惑。
没别的,姚曲直接冲过去想要掐死朱元珩,要你何用!
临了却被朱三友封住xue道,拽出龙干宫……
今日朝堂,保皇派与太子麾下那些人针锋相对的越发明显,其中不知是谁提了一句钟勉曾于早年克扣军饷,中饱私囊。
但也只是一提,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
钟一山等六人则依旧站在比较远的位置冷眼旁观,并未多言。
下朝之后,钟一山如往常般与范涟漪坐上一辆马车,而不是与钟勉一起回营。
且不管在军营里如何,钟勉这么做,代表了一个态度。
而他的这个态度,让朱裴麒很满意。
回到军营,钟一山第一件事便是入了主营帐……
营帐内,钟勉才坐便见自己儿子走进来,当下命冯浩出去沏茶。
与之前不同,钟一山入帐时隐约嗅到一股淡淡的味道,是沉香。
沉香安神,只怕是这段时间钟勉思虑过甚,非沉香不能静心。
“坐。”钟勉指向对面木椅,面色凝重。
钟一山直抒来意,“今日朝堂户部侍郎步恒提到父亲早年克扣军饷一事,虽然没有激起水花,可也算是在众朝臣心里打下烙印,这是朱裴麒一贯作派,他怕是要朝父亲下手了。”
“为父前日让冯浩与你二叔接触过。”言外之意,这是钟勉抛出的一个信号。
钟一山略安,又有些迟疑,“父亲想好了?”
“营中无二帅,我相信把你留在虎|骑营定会比为父更合适,你的本事,为父信得过。”钟勉但凡想好,才会行事。
“需要一山做的,父亲尽管说。”钟一山肃声问道。
钟勉摇头,“自小到大我都没为你做过什么事,此番为父即便被他们‘坑’出虎|骑营,也定会拉你二叔出局。”
钟一山未语,钟勉又道,“正好你来,为父还有一件事想与你商量。”
“父亲请讲。”钟一山正色道。
“皇城四处皆有驻军,驻军最多的龙魂营自不必提,马晋那个老东西不会放手,虎|骑营在你手里,北面玄机营主帅是颍川王的旧部,故无招揽可能,唯剩南面的雀羽营,雀羽营主帅戴墨是平南侯侯岑旧部,此人性格就跟他的名字一样,黑白分明,脾气倔的很,也因此朱裴麒多次想要招揽他都失败……”
钟一山静默聆听,钟勉分析的这些,他都清楚。
“为父的想法是,把你三叔留在皇城,去处便是雀羽营。”钟勉道出关键。
“这是三叔的意思?”钟一山扬眉。
钟勉否定,“是为父的意思,为父希望在我离开军营之后,能给你留下一个帮手。”
“三叔知道……”
“不知道,你的身份为父不会告诉任何人。”钟勉紧接着又道,“不管怎样,先把你三叔留下来,他可靠。”
钟一山点头,“儿子今晚回府。”
的确,自钟钧回来后他一直没能抽出时间回府见一面,除了客观因素,主观上他也是想多观察一段时间。
此番既是钟勉信得过,他即下手。
离开主营帐,钟一山叫来范涟漪,问及婴狐。
范涟漪的回答是,好几日都没在营里看到了,不过听段定说好像是在府上养着,那次被梁若子爆的不轻。
钟一山表示,那傻狐貍没丢就行……
天地商盟,一楼最里面的厢房。
自那日扒开马甲报出本尊之后,北宫疾就一直被颜慈关在这间屋子里,一日三餐,吃喝不差,就是不许出去。
这会儿颜慈进来送午膳,三菜一汤,都是从醉仙楼那边刚出锅就给端来了。
天地商盟有自己的厨子,北宫疾吃不惯。
“小慈,看在相识一场的份儿上你能不能放我走?”北宫疾每顿饭之前的开场白,就是这个。
颜慈搁下食盒,饭菜备齐,不厌其烦的摇摇头,“不能。”
“我真不明白你们到底在想什么?再不把我放出去梁若子就要逆天了!”北宫疾被下了软骨散,这会儿除了说话,也就只剩下吃饭拿筷子的力气。
看着北宫疾那张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脸,颜慈表示把你放出去梁若子才真要逆天,“你花多少银子把脸整成这样的?”
毫不夸张说,颜慈前脚出门后脚就能忘了这张脸,每次进来都得重新认识一下。
“说出来吓死你!”北宫疾特别傲娇的擡起头,“你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嗯,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你这种吃里扒外的白眼狼,梁王给你钱叫你去训练铁策军,你扭头就把钱给孙氏送去,说说你咋想的?”
“吾皇缺军队吗!”
“缺。”颜慈觉得作为一个光杆皇帝,梁王如果突然拥有一支训练有素的铁策奇军,估计这会儿做梦都能笑醒。
“我没有让你回答!而且本公子说的是梁若子还披着羊皮的时候!”
“你这老头儿要点脸!你自己多大岁数了自己不知道?还装公子,你咋不装天山童姥呢!”
“颜慈!”
“你继续,继续。”
“知道吾皇为什么拿孙氏没办法?归根结底是因为没有钱,每年国库七成税收靠的都是孙氏旗下的产业,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颜慈没回答。
“我问你呢!”北宫疾瞪眼。
“我打死你!”颜慈最终没打死北宫疾,因为北宫疾很快转入正题。
透过现象看到本质的北宫疾,毅然决然乔装到孙氏那里把钱投进去。
“我拿孙氏给我赚的钱去对付孙氏,知道这叫什么吗?”北宫疾自鸣得意道。
“不知道。”颜慈摇头。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智不智慧?佩不佩服?”
瞧着北宫疾那股嘚瑟劲儿,颜慈呵呵了,“你就没想过孙氏其实知道你是谁,才会让你赚那么多钱的?”
“不可能!好几千万!”北宫疾提到钱银数字的时候,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颜慈则是一副‘瞧你那没见过大钱的样子’嗤之以鼻,“大傻子!你那点钱在孙氏眼里毛毛雨都算不上,孙氏骗你的,她就是想用钱麻痹你,目的是断梁王的退路!”
终于,北宫疾不说话了。
事实如此,容不得他强词夺理,“如果当初本公子拿那笔银子训练出一支铁策军,至少能先把吾皇救出来。”“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颜慈不以为然,收了碗筷。
“是啊,说什么都迟了,谁能想到看着无毒无害的梁若子竟会是个畜牲,你都不知道他畜牲到什么程度,他居然从十年前就开始谋划算计吾皇跟孙老板,梁国官商这十年来之所以激化到不可调和的地步,梁若子从这里面没少干不是人的事儿!”
提到梁若子,北宫疾气的牙痒痒,“这次如果不是吾皇在最后关头发现问题,那死在鬼坡林的岂止孙氏一人!”
颜慈感慨,“梁若子用十年时间下了这么大一盘棋,骗过我们所有人,那份隐忍跟坚持绝非常人可比。”
“是啊,单是修炼御尸术所要付出的代价,就不是你我能承受得起的。”意识到自己立场有问题,北宫疾猛擡头看向颜慈。
颜慈刚好也在看他,二人几乎异口同声道了四个字。
丧心病狂……
入夜渐微凉,满地银霜。
内阁首辅的府邸,傅伦宜恭敬立于书房,据实陈述今日朝堂上各方动向。
“据老臣所知,朱裴麒有意削掉钟勉兵权,此事钟宏已经收买到虎|骑营帐下冯浩,相信很快就会有所动作。”
“知道钟宏给朱裴麒卖命这么多年,为何还只是个礼部侍郎吗?”阴柔的声音幽幽响起,梁若子单足撑着木椅,手臂在微屈的膝盖上自然垂落,另一只脚踏在地上,身体随意朝椅背方向靠了靠,点绛朱唇,似笑非笑。
看上去,心情很好。
“钟宏到底是镇北侯府的人,倘若身居要职他朝倒戈,得不偿失。”傅伦宜谨慎思考之后,应道。
梁若子擡起头,冷冷一笑,“疑者不用,用者不疑,朱裴麒这点度量还是有的。”
“那是为何?”傅伦宜不解。
“因为钟宏,蠢。”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傅伦宜总觉今晚的梁若子看起来有些不同,那抹胭脂色的薄唇似乎噙着笑,又似乎不那么明显。
这时梁若子又道,“当日陈凝秀指使邵氏诬陷甄珞与冯浩有染,公堂之上,冯浩当众宣称自己有隐疾不能人道,案子才算完。”
“老臣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
“陈凝秀无端将冯浩卷入案子里,还将其逼到那种不堪地步,换作你,这人还能用吗。”梁若子落下支在木椅上的腿,整个身子朝桌边懒散靠过去,以手搥腮,看向傅伦宜。
“太子的意思是,冯浩不会真心帮钟宏?”傅伦宜恍然,“可他收了不少银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也要看是个什么样的鬼。”梁若子微侧眸瞄了眼窗外,已过酉时,之前分开时他答应要陪温去病赏月。
正值十五,圆月当如盘。
傅伦宜有些猜不透梁若子的想法,不敢妄言。
“冯浩靠不住,你想办法帮他一帮……”想到万千光辉照耀下那抹倾华绝世的容颜,梁若子唇角笑意不自禁的深了几分。
看过一只阴险的狐貍笑吗?
此时此刻,傅伦宜看到了。
“太子是希望钟勉获罪?”傅伦宜弯着腰,小心翼翼问道。
梁若子依旧在笑,但薄唇间勾起的弧度却突然让人感觉不到半分笑意,狭长凤眼微微眯起,“我要,钟勉死。”
有胆量算计他,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钟一山反客为主,使得自己由主动选择朱裴麒或是钟一山,变成被迫只能选择钟一山。
无论如何他都要扳回一局。
那么钟勉死,就是钟一山该付的代价。
“这事……只怕难办……”傅伦宜犹豫。
梁若子手指不知何时把玩上腰间的羊脂暖玉,眼色却是阴沉,“钟勉私下祭奠大周那位一字并肩王,不知这个罪名,能不能让他死一死。”
“诸葛寓?”傅伦宜微怔,“老臣记得,诸葛寓私通韩|国被周皇亲自下旨凌迟,死后无坟无墓,钟勉怎么会?”
“自诸葛寓死的当年,钟勉每年祭日都会通过一条密道至其葬身的乱葬岗祭拜,从无断过。”梁若子又望了望窗外,“诸葛寓是大逆,钟勉只要跟他扯上半点关系,朱裴麒就有足够的理由砍他脑袋。”
“老臣会查。”傅伦宜心领神会。
梁若子欲起身时,忽似想到什么,“此事你带着钟宏。”
傅伦宜又愣,“太子殿下的意思是?”
“提拔钟宏,你知道的,本世子最喜欢看兄弟相争手足相残的戏码了。”就快到月最圆的时候,他得赶去陪温去病。
傅伦宜拱手,再擡头时,那抹冰蓝色的身影已然不在。
看着半敞的窗棂,傅伦宜略有诧异。
以往梁若子离开从不会留下痕迹,今晚这是着急了?
为什么?因为谁?
比起钟勉,傅伦宜最在乎的是梁若子的生死!
他讨厌,特别讨厌这种被人支配的感觉……
皇城,镇北侯府。
自从二房搬走之后,二房原本住的西院就跟着空出来,管家得钟勉的意思,将西院重新收拾装潢出来留给钟钧。
钟钧与钟宏不同,他回皇城是为吊唁守灵,所以只是暂住,与分家无关自然也不会招至话柄。
适夜,钟钧在书房里挑灯夜读时,忽听到敲门声。
待他音落,房门自外开启,一身素白长袍的少年怀抱两本典籍浅步而至,步履轻云足不染尘。
“一山拜见三叔。”来者,钟一山。
钟钧惊诧,眼前少年是钟一山?
这与他印象中的侄子大不一样!
没有胎迹,亦没有于人前时沉默寡言甚至胆怯之态,尤其自其身上散出来的气质,淡然恬静又有几分轩昂之意。
他这侄子,竟像是换了一个人。
钟一山若知钟钧所想,倒也赞同他的想法,只有一样。
纵鹿牙,那份沉默寡言,也并不是因为胆怯。
“一山?坐。”钟钧搁下手里兵书,“多年不见,长大了。”
钟钧作为长辈又对前事不甚了解,是以对钟一山没有回来给老夫人送灵这件事,并没有耿耿于怀,甚至没想过要提,“甄太后的事,节哀。”
单凭这句话,钟一山对钟钧的印象便是极好。
前世她鲜少听鹿牙提起过这位镇北侯府的三房,唯一的一次好像是说钟钧离开的时候,他还小,所以回忆里已经记不清钟钧的样子。
棱角分明的轮廓,修长高度大又不显粗犷的身材,肌肤与大多数武将一般呈现小麦色,剑眉英挺斜飞,黑目炯炯有神又透着一股凌厉跟锋锐。
“多谢三叔关心。”
钟一山紧接着将怀抱典籍以双手恭敬呈到钟钧面前,“一山知三叔喜看兵书典籍,这两本兵书多半记载的是边陲防御,跟山峦之地排兵布阵的内容,三叔闲时可以随意翻翻。”
钟钧闻声垂眸,拿起兵书时眼中透出惊喜。
“《五略》跟《鬼谷心经》?”钟钧何止喜看兵书,简直成痴,加上驻守在旌山之北那种地势严峻的地方,便一直对记载这种地势的兵书尤爱。
他早知《五略》跟《战经》,但因这两本书十分稀缺,所以这些年他都无缘得见。
“虽然写下这两本兵书者并不是很有名的将军,但一山以为书中所介绍的兵法跟所绘布阵图,若是针对山峦连绵的徽骁之地,则很实用。”钟一山淡声道。
“的确,我找它们很久了!”钟钧毫不掩饰眼中那份惊喜。
“三叔喜欢就好。”钟一山浅笑之后,神色转淡,“祖母的事,三叔节哀。”
忽然听到钟一山提起,钟钧握着兵书的手微微一顿。
他擡头,想了片刻,“三叔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既有招揽之心,便该以诚相待。
钟一山点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武盟中毒一事,问题当真出在镇北侯府?”这就是钟钧的问题。
“当真。”钟一山神色肃然,正色回道。
就在钟一山准备从头解释整件事始末的时候,钟钧不问了。
“多谢你这两本兵书,三叔很喜欢。”
钟钧十分珍惜的收好兵书,“三叔会在府上呆一段时间,你若有空便常回来看看,三叔知你得了甄太后真传,哪日你我叔侄切磋一下兵法布阵。”
“好。”钟一山浅笑,告辞。
简单的会面,简单的对话,却将错综复杂甚至想解释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的误会,消除的一干二净。
至少在钟一山看来,他与眼前这位三叔不会在老夫人去世这个问题上,再有隔阂。
离开镇北侯府,钟一山转到抚仙顶换装,去了天地商盟。
既然想跟梁若子斗,做戏就要做全套,他入天地商盟,是来拿梁国的传国玉玺。
幽市里能人异士众多,不乏有雕工精湛者。
是以,此刻摆在二楼雅间翡翠玉桌上的纯白玉玺,简直不要太真。
“这枚玉印是依北宫疾所画,颜某找最好的匠工雕刻,但是……”
“盟主放心,一山不会让它落在梁若子手里。”二楼雅间,钟一山握住玉玺,起身欲走。
他委实不放心把温去病一个人丢在延禧殿。
然而此刻,温去病就在对面。
“二公子着急?”面具下,温去病声音也跟着有些急。
钟一山恍然自己失礼,“也不是……很急。”
“关于梁若子,颜某想听听二公子是何想法。”
温去病知道钟一山已经跟梁若子斗上了,那日胭脂站在钟一山身边就是最好的例子,只不过这两日忙的很,他尚未认真了解此事。
他想知道,钟一山有几成把握。
“只是暂时牵制。”钟一山原本的想法是循序渐进,稳扎稳打,先扭转劣势,再思如何彻底铲除这个心腹大患。
但现在,他认为可以省略所有过程,直接想办法弄死那个变态。
“不知盟主可听过蜀西了翁城的城主,蜀了翁。”钟一山既然有了想法,便不会犹豫不决。
温去病点头。
他知道,关于穆挽风的一切他都知道,又如何不知穆挽风有这么一个师兄。
“一山知蜀了翁懂厌胜之术,对御尸术亦有涉猎,只是不确定他在哪个段数上……”钟一山想过了,他要找师兄过来,就算自己师兄在段数上不如梁若子,可再猛的鬼也敌不过他们人多势重。
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到时候拿人堆也堆死梁若子。
谁能想到呢。
后来的后来,钟一山为自己这一刻的天真付出了无比惨痛的代价。
梁若子,也并不是一个人呐……
“颜某倒不知蜀城主会这些。”温去病的确不知道,他只知了翁城表面上做的是吃喝生意,实际上蜀了翁是武林盟主黎别奕的副手,揽着整个江湖的恩怨情仇。
或者可以说,整个江湖实际上是在蜀了翁手里。
要说蜀了翁那也是贼精贼精的主儿,原本选中的武林盟主是他,而他硬是花钱把黎别奕顶上去。
原因很简单,冤有头债有主,江湖上要真出什么事儿,最先遭到报复的肯定是身为武林盟主的黎别奕啊。
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就是这个意思。
“一山曾听元帅说过,蜀了翁在这方面很有研究。”钟一山至今仍记得,当初师傅为了不让师兄研究这些个歪门邪道,特意让她把师兄支走,然后烧了师兄的房子。
房子里那些记载厌胜古法,赶尸秘术的典籍还有桃木,桃剑、玉八卦、玉骨牌诸如此类也就跟着一起灰飞烟灭了。
那个月,平日里特别特别宠她的师兄,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
“二公子有几分把握?”这才是温去病最关心的。
“一山有十成把握请得动蜀了翁,至于能不能对付梁若子……怕是要凭几分运气。”钟一山蹙眉道。
温去病没再多问,亦未阻止钟一山离开。
因为他也快来不及了!
一路狂奔,温去病终于在梁若子动用银龟寻他之前,赶到鱼市。
赏月,没有哪里会比这里更合适。
明月如盘,月光如练。
风起,波光粼粼的河面荡漾起层层涟漪。
月光连水,碧水连天。
此时的梁若子正在护城河中心的一座乌篷船上,孑然独立。
余光里,梁若子瞄到那抹白色身影有些狼狈跑过来的时候,飞身掠起。
“梁兄,对不起我来晚……”岸边,温去病气儿还没喘匀整个人就被梁若子揽进怀里。
下一瞬,乘风而去,落于河心那叶孤舟之上。
真的,温去病特别不喜欢这种感觉,他一个被逼着守妇道的大男人,净天被另一个大男人抱着飞来飞去,很难受。
“若子以为温兄不会来了。”孤舟上,梁若子无比珍惜一般放下温去病,浅声开口。
“不会不来……跟梁兄约好的……”温去病是不想来,他怕梁若子找他,那样只会更被动。
话说现在,他似乎也没什么主动权。
气氛突然尴尬起来,温去病本想稍稍挪动脚步好离梁若子远一点,不想风起,垂在胸前的青丝突然刮到脸上。
还没等温去病自己去拨,那些青丝已然被撩拨起来,修长手指似不经意般,滑过他脸颊。
啊啊啊啊啊啊啊!
卧槽你个死色鬼!
几百万头草泥马呼啸狂奔过去,又狂奔过来,来来回回踩踏的感觉,都无法形容出温去病现在想要杀人鞭尸的冲动!
“温兄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他娘不想知道!
温去病心思百转,我他娘知道!
你这个变态的忌日!
“你的生辰。”梁若子音落一刻,温去病所有狂躁□□的心理活动尽数湮灭。
他的生辰?
他来大周三年,从未与人说过自己的生辰,也从来没有人问过,即便是之前自诩与他私交甚好的吴永卫,都不知道他生辰是哪日。
“你怎么知道的?”温去病茫然擡起头,怔怔望向身边男子。
“有心想知道的事,自然会知道。”梁若子歪着头,吟吟开口。
温去病沉默了。
请你不要这样,我们注定不是朋友。
孤舟之上,两抹身影并肩而立。
气氛中少了几许尴尬,却多了几分很难形容的情愫萦绕在两人周围。
既来之,则安之。
已经这样了,温去病只好硬着头皮赏月。
原本以为这样已是难熬,可当一枚呈半月状的沧水玉荡在自己面前时,温去病后脑狂滴冷汗。
这是要闹哪样啊!
“这是我给温兄准备的礼物,温兄若喜欢便收着。”梁若子提着暖玉,微微侧首,却没有如往常那般直视温去病,眼中隐隐闪烁的光芒难得溢出一丝忐忑跟不安。
这个礼物,他准备了很久。
温去病看着被梁若子提在手里的玉佩,为难至极。
“温兄若不喜欢便扔了……”
明明脸色已经惨白到极致,梁若子仍颇有风度般擡起手。
不想下一瞬,温去病拽过玉佩,“喜欢。”
温去病感动,但当他把玉佩系在腰间准备擡眼的刹那,分明瞄到梁若子腰带上系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玉佩,唯独形状不同。
是另半块。
所以这沧水玉是一对的!
要不你还是把它扔了吧。
苍天啊……
延禧殿内,钟一山坐等天明……